第80章 何期·再会

孟企从电影院的夜场下了班,已经是凌晨 2 点半,商场大楼里最后的亮光在背后坍缩,消失,只剩下一片漆黑的荒漠。

他抬头,看见暗紫色的天幕挂在玻璃穹顶上方,一颗星星在好像半个地球仪一样的椭球形罩子边缘闪耀。

他循着幽暗的蓝色人造光走进大楼侧边的电梯,按下 1F 的按钮,闭着眼等待降落。

出了电梯,外面是灯火通明的步行街道和 4 车道马路,夜风清凉如水,四下非常安静,有偶尔呼啸而过车辆划开空气的声音,有汽水罐子在地面滚动的嘹亮声响,有夜晚都市的放浪者高声歌唱或怒骂的吵闹声。

地铁和街道两旁店铺已关闭多时,孟企穿过人行横道,进入主干道侧边的某个豁口,经过便利店和银行的霓虹灯牌,穿过无人的公交车站台,路过蛰伏于沉寂的中学学校,找到停靠在路边的那辆厢式面包车。

上车,系安全带,发车,他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面散落着几本书,磨损程度从旧到新分别是《走出非洲》《朝花夕拾》《洛丽塔》,它们躺在座位上已经一年半了,但几乎再也没有被翻开过。

孟企开着车迢迢地来到城市的另一边,大概半个小时后停在一间叫做“小熊猫烘焙坊”的面包店前。

他下了车,用钥匙打开后厨门,拨开室内的总电源,换衣服、洗手消毒,开始准备今天的商品。

后厨不大,大概 15 坪,工作环境一眼看去净是商用的银色设备:称重台、冰箱、电烤炉、工作台、面包机、水槽、托盘架。

他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称面粉、注水,架面包机、搅打奶油、切分面团、捏款形、刷蛋液、烘烤、涂巧克力酱、裱花、撒糖霜……没有空闲的时间,他像歌谱被打上反复记号,不停地回到第一个步骤,甚至手上要同时开好几条流程。

6 点多的时候,另一位店员,一个 20 出头的小女孩来到了店里,她打开了烘焙坊的卷帘大门,来后厨对孟企打了招呼,接着打扫前厅、摆放新鲜面包起来。

在与店员的聊天中,孟企才知道今天是七夕了,又多做了椰蓉心形面包和心形甜甜圈各一批,工作至此告一段落,他给自己做了点吃的,和店员道了别,开车回家。

孟企的住处离面包店不远,近市郊,空间很小,房租便宜。

他在厨房边看手机边吃面包,他看见外面天已大亮,呈现出宝宝蓝色,太阳也出来了。

孟企喝完热牛奶,洗干净杯子,冲了个澡,然后走到卧室,拉上窗帘。

他一觉睡到下午一点。

手机在枕边不停闪着橘色的光,他起身,刷牙洗脸,粗粗地解决午饭,下楼,上车。

他朝着机场方向开车,他内心隐隐有种像是海浪下小舟躁动的感觉。

随着不断接近目的地,机场旁商圈,路上两两结伴的行人多了起来,他不时就得刹车等待一对对情侣通过路口,停留的工夫,他伸手去掏手机,却发现自己忘带它了。

孟企靠在座椅上,深深地吁了口气,他百无聊赖地观看起四周来。

街道旁到处洋溢着节日气氛,装饰起粉色和蓝色的主题装饰,路旁隔三五十米就能看见一位摆摊卖花的,就地摆得琳琅满目,孟企远远地分辨了一番,多是玫瑰,偶有几束白色的百合、紫色的薰衣草、橙色的非洲菊。

他在彩彻区明、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看见一个俏丽、孤单的身影,拖着一只银色的大行李箱飘飘然前行。

他的心叫嚣起来,用力地鼓动起来;他的呼吸短促,几乎完全停止;他的目光熊熊烧着,一刻不停地注视那个方向,注视那个短发、白裙、灰色披肩的女孩。

他发动车子,越过人行横道,追着那个身影往前,就快要看清她的侧脸了。

又是一个红灯,车停了,她转弯消失不见。

孟企落寞地笑了笑,开车来到打工的拉面店附近。

下车前,他坐在那里,摸了摸旁边那本书皮磨地斑驳脱落、书页又黄又皱的《走出非洲》,翻到最后面。

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一段已然遥远的对话。

“小鹤在写什么呢?”

“旅行计划啊。”

“你知道我们接着要去哪?”

“我自己的计划。”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眼眶潮湿起来,回忆里女孩将小小的,白白的脚丫踩在座椅上,在摇晃的车子里费力地书写,她把笔杵在下嘴唇上看向自己时,双眼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是那么的明亮。

孟企抱着工作服下了车,在人群中跻身前行。

拉面店在广场一角商铺的背面,他需要走到中央商场门口,往来时的方向走,穿过一条单行道,他迈着脚步往前。

风吹过,扯着他的衣摆向后,他猛回头,看见那个白裙子女孩的背影钻入人群中,银色的行李箱后靠、立住了。

男人转过身来,等待,企盼。

人群散去,穿着洁白、镂空纱袖、蕾丝边衣领、及膝侧开叉连衣裙,白色水晶绑带凉鞋、蓝色朴素发箍、烟灰色宽松针织坎肩的女孩面对着他,身后有着七彩的光晕,逐渐扩散开,染满了整个世界。

“嗨。”她对他说。

**********

孟企提起漏勺,将煮开的面从汤锅中沥出,放入碗中,他又看了看那个坐在窗边座位上的白色倩影。

“你先休息会儿吧,”师傅对孟企说,“把这碗端给她。”

下午的顾客不多,古朴、原木色装潢的拉面店里响着非常轻微的音乐声,是一首《仰望夜空的星辰》,融在其他客人的笑声中。

他端着一碗面放到她面前,然后摘下两角方方的布帽,在她对面入座,他见孟鹤用溜圆的眼睛盯着自己,双唇不停抿动。

“孟企。”女孩说。

“怎么这样叫我?”

“怎么了,你都不能再当我爸爸了。”

“我还是更习惯你叫我爸。”

“爸,”她往下看了看,蹙了蹙眉,“见到我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我好想你,鹤。”说着他取出了胸口的星星挂坠。

女孩把手支在桌上,头埋进两手手背里,她的乌黑头发垂到肩头,发梢微微晃动,她说:“那你就不能来找我吗?”

“我……”

“言而无信,你真讨厌。”她嘟囔着。

“爸我……看你学习很好,过得也不孤单……”

手背底下,她笑了出来,带着鼻音:“那你就可以随便离开了?自作主张地?”

“我不敢去你学校,也不敢去魏阿姨家。小鹤,你看看我,我 41 岁了,每多过一天,我就更不敢去见你。”

有一段时间,孟企看着眼前的拉面飘出细细的雾汽,扭动,打转,然后消失。

“自私鬼,爸,你真自私。”

“我凭什么决定你的未来,对,我只知道我该给你更好的……”

“但是形单影只的生活?”

孟企抬起头,面色因愧疚而发红,额头因悔恨而胀起青筋,说着:“你从来都不孤单啊,你有……”

女孩打断他:“我还以为你恨我……”

“你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我的身边。”

“我的那个能克服所有困难的爸爸去哪了?”

她越说越激动,露出一只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

“我一直想要有你的生活。”

说完,女孩把脸深埋进手心,不住地抽泣。

“对不起,鹤,我错了。”

店里的气氛安静下来,客人们都开始低声交谈,音乐换了一首,名字是《初恋》,他俩曾靠在大巴车上座位上一同听过。

许久以后,孟鹤开口了:“说什么都迟了,我今天 7 点的飞机。”

“去多久……”

“一年预科,接着上三年。”

“在外面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了,吃饭也不能随便应付,爸会打钱给你……”

“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她松开手,一脸惨兮兮的,眼镜都花了,勉强挤出笑容说。

孟企突然间难过到无以复加,点着头说了声:“嗯。”

“你还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吗?”小鹤的脸上爬满泪水。

“嗯。”

“我……要你重新…做回我的爸爸。”

“孟鹤,”他眼泪掉了下来,“我会……可以让我…继续照顾你吗?”

女孩点头,抹了抹泪珠,说:“那,爸,等会儿送我去机场。”

“好。”

“我给魏姐姐打个电话让她们自己先去。”

孟企看着女孩通电话,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见她一边说话一边抹脸,不时看一眼孟企,不时点头。

孟企起身回到厨房。

工作的间隔他会望着女孩出神,仿佛时间回到她失恋的那个下午。

远处这个一身白衣女孩脸蛋粉得一塌糊涂,吃着面条,然后不停地伏桌哽咽,深深地刺着男人的心。

孟鹤吃完饭就出去了,去和闺蜜们渡过最后的玩乐时光。

5 点多的时候孟鹤、李莉、张茗、江雪儿四人牵着手进到拉面店里。

晚餐还吃的面条,孟企给小鹤额外做了两份炸鸡块,四人分着吃完后由孟企载着匆匆往机场开去。

上车时,孟鹤先是愣一下,然后抱起三本书坐进副驾驶座,茗、莉、雪儿挤在后排。

离机场不到 10 分钟车程,车上没人说话。

开到一半时,孟企突然间把右手放到孟鹤的手上。

孟鹤一惊,弹起身体把背立了起来,她惊慌地回头看着女孩们,张茗假装看风景,李莉不怀好意地冲着她笑,江雪儿则一脸疑惑。

小鹤淡淡地笑了,把手指扣进男人的指间,拉到自己的怀中。

孟企将车停在离机场有好一段距离的地方,此时正好有一架飞机在跑道上起飞,发出隆隆的巨响。

五人下了车,孟企看见姚健、孟红盈、魏妜环、严灿正在机场门口等待着即将出行的女孩。

他拍了拍孟鹤的后背,说:“爸回去上班了,到了可以给我发信息吗?”

“嗯。”女孩不舍地看着他,把手中的书和孟企的外套递到他手中。

孟企将行李箱拉杆放在女孩手中,低声说了句:“再见,宝贝。”

他看着女孩们走远。

感受着自豪、遗憾、欣慰、苦闷,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慢慢抽走。

那个女孩,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带着她的翅膀慢慢飞远,却也留下了一地只属于他的、迷茫但弥足珍贵的回忆。

他远远看见孟鹤回过头来,站在机场外围,大道上、红绿灯下、岔路口中,如此美丽闪耀,好像梦一般。

他正打算朝她呼喊,却发现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仿佛正在聆听天启,下一秒女孩挣开女伴们的手,已向自己迈开脚步。

她洁白的裙子飘啊飘啊,像白孔雀的尾羽,像天国的幔帐,孟企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抛下书,抛下外套,不顾一切地跑去,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孟企看着她流水般明亮清澈的眼眸,如玉雕就的粉红面庞,像海棠盛开的娇嫩双唇,与她吻在一起,再不愿分开。

女孩的眼中突然涌出大颗大颗的幸福。

小鹤,我的女儿。

“嗯……”

我的妻子。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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