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之中,一座铜炉之上,一只仙鹤低头寻觅水中鱼虾,另一只伴侣仰首向天,仿佛声震九霄。
鹤吻之上,香烟缭绕不绝。
被那少女突兀一问,彭怜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听洛行云出声喝道:“没大没小没个规矩!岂能如此胡言乱语!”
彭怜不曾见过洛行云如此严词厉色,饶有趣味看着眼前场景,自然缄口不言。
少女冲着彭怜吐舌一笑,转头去看母亲,不由扑进栾秋水怀里惊呼说道:“娘您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这才去了多久,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栾秋水搓揉女儿秀发,心中亦是喜悦无比,如今自己身体康健,以后相处日子自然长着,轻声溺爱说道:“你姐姐寻了副上古良方,用了这些时日,果然好了许多……”
洛潭烟喜不自胜,开心说道:“那您一点都不怕冷了么?这里可还疼么?这里呢?天呐!娘您真的大好了!”
栾秋水不住点头,示意丫鬟们退下,这才对小女儿说道:“为娘与你实话实说,多亏了这位彭怜彭公子祖传秘方,为娘才能绝处逢生、免于一死,他是你姐姐家中贵客,为娘与府里下人只说是为娘家里远方外甥,如今过来求学,便要拜会你父亲的……”
洛潭烟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彭怜,不由嘻嘻笑道:“却不知彭公子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呀?若是还未定下人家,小妹不妨为你引荐一番!”
她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却听她又道:“我这姐姐天姿国色、秀外慧中,虽然嫁过人家,不过新婚三日,我那便宜姐夫便从军去了,如今守寡在家,也是孤身一人,彭公子何不娶回家去,成就一段良缘?”
“噗!”彭怜刚喝一口茶水,竟是没忍住喷了出来。
洛行云面红耳赤,出言呵斥说道:“休要胡言乱语!闺女家家,谁用你为我保媒拉纤!”
洛潭烟噘嘴嗔道:“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不理你了!”
她展颜一笑,继续在母亲怀里扭动说道:“娘您好像胖了!姐姐婆家饭菜这么可口的么!”
栾秋水无奈笑道:“总是这般胡言乱语!为娘身体康复,自然胃口大开,这几日饮食调理,吃得倒是不少——真的胖了么?”
“嘻嘻!不胖不胖!娘您永远不胖!”
“赶快起来!成什么样子!”洛行云也是无奈,伸手过去捏住小妹耳朵将她拎了起来,“去过去好生坐着!没个样子!”
少女连声呼痛,赶忙坐到母亲身边,端端正正对彭怜说道:“彭公子请了,奴家刚才提议,公子意下如何?”
彭怜如何敢去招惹,只是转头去看栾秋水母女,见二人也是忍俊不禁,不由恳切看着洛行云。
栾秋水见女儿无意搭话,连忙说道:且莫再要胡闹了,吩咐下人安排饭食,吃过午饭再说。
不多时,饭菜送进内院,六道菜肴制作精良,色香味俱全,四人一起坐下吃了。
栾秋水胃口很好,吃了一碗米饭,这才停箸不食,笑着说道:“洛安倒是识趣,这顿饭菜颇见水准。”
彭怜不明就里,却听洛行云说道:“母亲如今已然大好,早晚便要接受家中诸事、主持中馈,若他还是不识好歹,到时一并赶将出去便是!”
潭烟一旁附和也道:“这群恶奴瞒上欺下,早该惩戒一番才是!我若是男儿之身,定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栾秋水不由眉头一皱说道:“整日里打打杀杀!也不知谁将你们教成这样!他为自身着想,自然两边维护,岂肯轻易得罪其中一方?下人们看着咱们脸色,却如何与他们一般见识?”
入府至今,彭怜亲眼目睹下人们对栾秋水拥护爱戴,却与应氏那般严苛治家并不相同,见洛行云姐妹点头称是,也自心中赞叹。
他此时已经数度桃花,深知世间女子并非仅有床上一面,便如应氏勇悍,洛行云专注,泉灵痴情,练倾城神秘一般,栾秋水持家有道,教养一双女儿俱是秀外慧中、灵气十足,虽久在病中不能理事,下人却依然发自内心敬爱有加,这便已超出常人不少。
四人闲谈之际,府里下人进来通禀,说是老爷回府,这会儿正在书房,听说夫人小姐带了彭生回来,便要与他书房相见。
洛行云闻言便要起身同去,却被栾秋水止住,等彭怜走远,这才小声说道:“这一关相……相信彭公子早晚都要经历,若不经此风浪,如何能行稳致远?”
洛潭烟歪头看着彭怜走出院门,不由好奇问道:“刚才母亲遮遮掩掩,到底这彭公子是何来头?”
栾秋水打发丫鬟出去带上房门,领着一双爱女到闺房坐下,这才小声对洛潭烟说道:“如今为娘也不瞒你,彭公子乃是陈家远亲,之前投奔过来住在陈家,已与你姐姐成就好事……”
不理小女张大嘴巴惊讶无比,栾秋水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你姐姐回来省亲,便与为娘说起,若你心中属意,便将你许与彭生,到时你们姐妹共事一夫,一明一暗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这次为娘带彭公子回来,一来便是拜入你父门下读书,官路仕途最将就门第出身,有你父亲帮衬,将来他也少走些弯路;二来便是与你相看,若是觉得何意,为娘便为你做主,若是觉得并不称心,倒也不必勉强!”
洛行云一旁也正色说道:“姐姐并非有意算计于你,只是觉得彭郎人物风流,若是错过甚是可惜,烟儿若是不喜倒也不妨……”
洛潭烟愣怔良久,这才缓缓说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姐姐觉得这位彭公子一表人才、人物出众倒是正常,母亲竟也觉得他配得上女儿么?”
栾秋水俏脸一红,连忙轻咳掩饰说道:“这些时日为娘与他相处,不说身形相貌,只说性格脾气便极是好的,至于文才如何,一会儿你父亲书房考校与他,自然可知究竟。”
洛潭烟轻轻点头,缓缓又道:“姐姐至情至性之人,断无那般心机暗算旁人,若非实在爱极了彭公子,也不会做出这般引荐之事;母亲阅人无数,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若也能一眼相中,这彭公子自然有些过人之处……”
“方才女儿一番跳脱,他却并不如何在意,神情淡然自若,毫无局促神情;而后父亲相召,却是淡定从容,不见卑亢,如此心性,确实难能可贵……”洛潭烟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听得母女二人频频点头,“只看外表,彭公子相貌英俊、体态潇洒,气度清淡自然,内里却有一股睥睨王侯之气,若是果然才华横溢、见识不凡,倒是女儿佳偶……”
洛行云抿嘴轻笑,抬手轻戳小妹腰眼嗔道:“平日里疯疯癫癫,若是方才拿出这般见识来,彭郎只怕早就拜倒在你裙下了!”
栾秋水也道:“谁说不是!总是如此藏拙,世间男子万万千千,谁能与你一般饱读诗书、腹有芳华?若非实在彭生与你般配,你猜你姐姐会不会这般费力不讨好?”
洛潭烟莞尔一笑说道:“谁说不是!姐夫见识了我的风情,哪里还肯眷顾姐姐?到时姐姐成了闺中怨妇,岂不埋怨我这个做妹妹的狠辣无情?”
洛行云毫不示弱,却是笑道:“你做彭郎正室,我便是个偏房,每日里讨好取悦便即足够,却是不用相夫教子,真要论及风情,只怕你差得远哩!”
洛潭烟转念一想,果然便是这般道理,冲着洛行云扮个鬼脸笑道:“不与你斗嘴了!我去书房外面偷听,看他们二人谈些什么!”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跳跃起身,欢快撞开房门,一溜烟朝前院书房去了。
栾秋水目送女儿远去,只是摇头苦笑说道:“总是这般性子,若是能与彭郎相得还好,如若不然,怕是今生都嫁不出去了……”
洛行云握住母亲玉手微笑说道:“母亲放心,我们姐妹自小一起长大,女儿能相中彭郎,烟儿自然也会被他吸引。彭郎这般淡然脾性,若是主动追求只怕难以成事,只是冲淡自处,烟儿总会自己从上去的……”
栾秋水白了女儿一眼,娇嗔说道:“为娘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一对儿冤家活宝出来!”
洛行云侧身躺在母亲腿上,娇媚笑道:“娘亲该说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生出来女儿这般肯与亲娘分享情郎的孝顺孩子来……”
“讨打!”
“嘻嘻嘻……”
母女俩本就感情深厚,如今同床共侍一夫,自然更加亲近,这般腻着说话,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门外丫鬟仆妇听了主母这般喜悦快乐,也都心中欣慰,只是想及方才二小姐箭一般冲出院门差点撞在回廊墙上,不由更是偷笑不停。
洛潭烟自然不知下人们如何偷笑自己,也实在从不放在心上,一溜烟跑到前院书房门外,摆手示意父亲书童噤声,这才悄悄跳过枯萎花池,踩着一盆秋海棠盆栽,凑到书房窗下偷听起来。
老爷会客,下人们本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个不慎惹来责罚,便是书童也远远站着,不敢靠得太前,阖府之中,敢在这时过来偷听的,除了二小姐再无旁人。
洛潭烟轻车熟路,下人们自然不敢过问,只是躲在二小姐视线不及之处窃窃私语。
“……听说夫人身体大好了,书房里这位公子,说是夫人远房亲戚?”
“这公子相貌英俊,说不得就要被老爷召为夫婿!”
“看着衣着打扮,该是个家里富庶的,只是不知老爷能否相中……”
“老爷相不相得中又不重要,二小姐看不上眼,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啊!”
“你小声些!再被二小姐听见,小心你的皮!”
“知道了知道了!说的也是,二小姐这般挑三拣四,老爷还不肯管她,若是大小姐当年,只怕早就打断了腿送上花轿了!”
“不就是因为当年大小姐依着婚约下嫁,成亲三日便即守了活寡,老爷也不会这般容着二小姐胡闹……”
“别说了!管家来了!”
“嘀咕什么呢!”看见众人望见自己过来便要散开,洛安轻喝一声叫住众人笑着骂道:“几个小狗才又在这里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呢!”
一个小厮上前行礼,笑着说道:“老爷在书房与彭公子会话,二小姐在外面偷听,小的门在说这事儿……”
“二小姐的事儿,你们也敢嚼舌根子?真是活得腻了!不怕夜里被她抓个老鼠塞进被窝里咬掉鸡巴?该干嘛干嘛去!再敢这么嚼舌头,看我不禀明二小姐收拾你们!”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宁肯被老爷打一顿鞭子,也不敢让二小姐知道碎嘴的事儿!”
几个小厮吓得面无人色,一溜烟四散跑了。
洛安有心去看一眼究竟,想起二小姐平日里促狭,不由身躯一抖,赶紧绕着走远了。
洛潭烟听得入神,自不知有人这般编排自己,却听书房里父亲与彭怜一问一答,已是说了良久。
“何谓生死?”
“生者,血脉存续,天地灵气所钟,如草木,如虫豸,如虎豹熊罴,如世间万物,造化钟灵毓秀也;死者,万物消亡,寂灭无声无迹,如土灰,如岩石,如江河湖海,如天地之间,永恒存续不灭也。”
“所以生不如死?”
“生死相依,福祸相倚,便如春芽起于草灰,长于春风化雨,而后开花结果,或零落成泥,或哺育生民,如此循环往复,阴阳之道轮转不休,自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来彼此之分、高下之别?”
“如此说来,人与草木又有何分别?”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孜孜以求,各有不同。于人而言,建功立业,血脉沿革,承继先贤学问,另开后世先河,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至于草木,吸纳天地日月精华,餐风饮露,欺风傲雨,历尽千辛万苦,最后结成硕果便即足够。两者殊途同归,不过俯仰之间,无愧天地可也!”
“彭公子这般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实属不易,”书房内父亲话语声传来,仍是那般铿锵有力,如金似铁,“却不知公子师从何人?可是名家之后?”
洛潭烟竖耳细听,却听那彭怜说道:“小生自幼随家母僻居山野,曾拜入一位道姑门下做了记名弟子,只是恩师未曾教授我志学一道,只是教了些道门心法……”
少年言语之间,对恩师满是孺慕之意,洛潭烟便在窗外也能感受得到,不由暗赞彭怜尊师重道。
想来自家父亲应当也是这般念头,洛潭烟学着父亲样子捋须沉吟,探头从窗缝望去,果然父亲捋须说道:“若是如此,公子这般见识,却是从何而来?”
“家母教导有方,恩师更是言传身教,以此为基础,小生通读观中万卷藏书,山居无事,日夜思之,而后步入红尘,每日行走市井之中,更觉受益良多……”
“万卷藏书?通读?”洛高崖轻蔑一笑,“少年人胡吹大气!便是老夫勤勉志学,到今日说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敢以此自矜!”
“恩师观中经阁之内藏书一万四千七百卷,其中道藏三千六百卷,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八千四百三十一卷,杂学两千六百卷,未归类六十九卷,小生不敢说烂熟于心,通读一遍倒是不算自夸。”
见他如此自信,洛高崖不由一愣,随即笑道:“寻常书卷读来总要一二时辰,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更是多有晦涩难明之言,你今年不过一十七岁年纪,算你六岁认字读书,每日除去睡觉吃饭,不过六七个时辰闲暇,便是违背常理全部用来读书,也不过三万左右时辰,想要通读一万四千七百卷经阁典藏,岂不痴人说梦?”
“小生自幼读书从来不求甚解,只是素有过目成诵之能,总是先将书中内容默诵下来,平常担水劈柴时时回味,不能运用自如,只能做到烂熟于心罢了。”
耳听彭连如此夸下海口,窗外洛潭烟也是不信,父亲藏书已是极丰,虽然不及万卷,总也有三五千本,自己平素无事最喜读书,却也不过才读了半数,这彭公子与自己年纪相当,这般胡乱吹牛,只怕立马便要被父亲给个难堪。
果不其然,房内洛高崖不待彭怜回话,继续说道:“我这书房藏书不过数千,你且随便取下几本,若果然过目成诵,我便收你做个入室弟子;如若不然,以你这般浮夸性子,却是不必进我门来、辱我门风!”
洛潭烟心中一急,心说此时这彭姓公子给父亲跪下磕头认错,大概还有转圜余地,若是冥顽不灵,意图取巧,只怕弄巧成拙,彻底失了父亲欢心。
她浑然不觉此时已心中记挂关切彭怜,只以为彭怜是姐姐情郎,若是为父亲不喜,只怕姐姐伤心,正要出头露面为彭怜说项,却听屋中少年轻声说道:“小生已然看过,先生书架之上书本小生之前尽皆读过,倒是无法验证能否过目成诵,不如先生随便说出书名,小生当场背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