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李鬼手,江阿生带着曾静来到了张家的别院里。
院里像是被匆匆打扫过,角落还堆积了一些杂物,看得出来以前萧瑟的模样,小小的庭院,种了几棵梨树,嫩绿的幼芽已经冲破了光秃秃的树干,京师的春天来了。
“我们便暂时在这里歇脚吧。这是我家的别院,以我亲戚的名义在打理着,一直以来都很谨慎,不用担心,这里不会有他人进出的。”阿生斟了杯热茶递给曾静,两人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曾静还在四处打量着周围环境,接过茶,喝了一小口,放下了茶杯,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试探性的问道,“这地方,还有其他事,都是你在,运筹的吗…”
“是。”江阿生从背包里拿出了那长短剑,放在石桌上,摊开来。
“那些人,黑石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从三年前,我就开始筹划了。”他说话的时候,十分冷静,像是在汇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一般,江阿生的手放在那长剑上,用食指,从剑柄,贴着剑背慢慢的滑过那没有纹饰的表面,临到剑锋时,突然抬手,手震动剑身发出了虫鸣版的颤动,然后用手在眉间揉了揉,旋即放下了手,双手贴在大腿上,挺直了腰杆,又接着说道,“是的,事实,如你所想,与你每晚同床共枕的我,是那个誓死要杀死细雨的张人凤。”
曾静避开他的视线,朝着梨树的方向看着,缓缓的说道,“平生不会相思。是我多情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重生的机会,所以那日走向我的你,我未曾有过半分顾虑。”曾静站起身,走到梨树前,此时的她,多了那分冷清,看着背影,还以为是昔日的细雨。
两个人是开诚布公了,也不再伪装什么,曾静叹了口气,除了悔恨,还有一丝丝的不甘。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是元散曲家徐再思的一首曲吧。”他是饱肚圣贤书,却也涉略词曲小令。
他跟着起了身,不敢走太近,只是在她身后站着, “阿静,我说谎了。那天对你说的话,说出口后,才发现,不是我真实所想的,违心的话,很痛,比你那日在桥上刺向我的时候还痛,就像是和你朝夕相处的每一幕飞快的在脑海里闪现,我却抓不住,和你耳鬓厮磨的瞬间在一点一滴被我撕掉,再一把火烧掉的那种痛苦,否认爱过你,是我这几年,最难的一次。”
“让你和我一起生活三年,过着这种粗茶淡饭的日子,辛苦你了。我想着,我的丈夫原来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每日却做着这么低下的活路谋生…那你该是有多恨我们啊,才隐忍了这么久。这些,是应该的,我们犯下的罪孽,就算我晨昏诵经,是无法消掉这些业障。”她转过身,看了看阿生,顺着他的目光,淡淡的说着。
“情一念,墨尽非空,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阿生一字一句的说道,阿静只是微微苦笑,抿了抿嘴,“你今日对我说的诗句,比这三年来说的四字成语还多。这几年,把你给憋坏了吧,要你扮作一个粗人。”侧身而过,来到桌前,曾静看着那泛着银光的双剑,摇了摇头。
“所以你接下来做何打算,你谋划了这么久,我在你的故事里结局会是怎样,张公子。”或许是不用再假装,也或许是那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她现在更像细雨多一些,有些刻薄不留情面,她无法肯定,肯定自己的心意,和对方的心意,明明是想关心他,却嘴硬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你现在还很气,恼我骗了你这么久。我的打算,我之前和你说的话,就是我对我们的打算。现在这里歇歇脚,从长计议,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江阿生有点着急了,他是从来没和细雨打过交道,他的老婆是曾静,如果自己老婆平日有些不讲理,那细雨估计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
“你不怕吗,跟我共处一室。你就这么相信我?”阿静从桌上拿起了短剑,在阿生的胸前笔画了一下,以前的她,总是一本正紧的过着小日子,突然之间,发现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居然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就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不用再一举一动见陈思熟虑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也或许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倒是觉得以前的自己活得很荒谬,装成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模样。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江阿生察觉到曾静的画风一转,倒也觉得有趣,便骑驴看唱本,跟着走。
“以前是我在暗,你在明。该后怕的,不是你吗,娘子。”他靠近了几分,让短剑直接抵在了自己胸口,有些得意,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变得有些狡猾的女子。
说着左手握住了曾静拿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让掌心中的她,无法动弹。
在养伤的这些日子,曾静是感受到了阿生的转变,他不太寡语了,从眼神到举动,都透露着温柔而坚定,是那种经历过风雨的人,才有的那种冷静。
可今日搬到小院来,眼前的这个男子,却让她眼前一亮。
也是,他们两个,都还是不足三十的年轻人,只是经过了太多江湖的血洗,或许,连他们都不记得,自己真实的身份了。
“哦,那看来,我得和张公子一较高下,才能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了。”曾静手腕一转,将剑转向下,松开了剑,任凭它坠落,江阿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一向,便无缝衔接的抓住了剑柄。
“这比试,留到日后,现在比试,岂不是占了娘子你的便宜。”他说着,两人之间没有短剑的阻隔,他便又向前迈进一步,走到她面前,曾静看着逼近的他,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有些闪躲,便向后退了一步,他收了收下巴,上身稍微向后拉远些,才可以正视曾静的双眼,脚步却又向前一步。
这样有些轻佻却新奇的一面,是曾静从未见过的,真是那个老实本分的江阿生一去不复返了,一下子她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要是换做以前的她,谁敢对她言语轻佻,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也并非深谙男女调情。
陆竹对她是真,却也是情点到即止。
在她阅读的经典里,也没有提及这男女之情,礼尚往来该怎么办。
“还有,娘子,你一口一口张公子的叫,不太好吧。”江阿生有种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铜墙铁壁的弱点,欣喜之情,就差溢于言表了,他稍稍一弯腰,气势上便压制了 曾静。
她有些慌张的侧过脸,下意识想拔剑相向,下一霎那又意识到自己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进退之间,她已经靠在石桌上,退无可退。
“得叫相公。” 说着他已经把手中的剑放下,两人虽然没有肢体接触,可连空气都快被戳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一肚子坏水,要不是看你傻乎乎的很老实,我才不会嫁给你呢,还不如嫁那撑船的老高。”曾静终于还了一句嘴,两个人看起来只有三岁。
“晚了,我对娘子已经知根知底了,以前我没下山的时候,师傅叫我得挥慧剑斩情丝,儿女之情,没有江山社稷重,现在的我,反而觉得,什么天下仙家,都比不过娘子你叫我的一声相公来得好。你问我此生怕不怕,为了你,也罢。”说着笑了笑,微微一侧头,像是要亲上她的嘴唇,扑哧扑哧的睫毛下,眼神落在了她有些闪烁的瞳孔上,曾静的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
早在黑石收集的各路官员的秘闻中就有一条,首辅家大少爷自出仕以来,便在京中,声名鹊起,深谙斡旋之道,朝中朝下也广结良缘,万花丛中能游走自如,官场情场皆得意,是大明难得之材。
没想到,这之前收集的信息,因果报应降到了自己头上,曾静现在是悔不当初怎么就被他那副乖巧纯良的面孔给欺骗了,原来自己才是在贼窝里,亏他这些日子装迟钝的跟什么都不懂,这次真的是大海里翻船了。
自己明明是想找个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哪知道,自己选的竟然是全县最,不,普,通的一个单身男子。
江阿生终是没有亲下去,迟迟的,停在了她面前,看着曾静睁大的眼睛,大概是知道她脑子里又在作斗争了。
“看来,我们这夫妻关系,还得好好修补修补了。我去生火煮饭了。”说着,暗笑了一下,直起了身,不再捉弄她了,向厅房走去。
曾静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却长长的输了一口,明明是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人,怎么她一下子就无法直视他亲昵的举动了。
以前她家里拿主意的人,现在,真是感觉自己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偷笑八百次了吧。
可恶,这比欺骗更加可恶了。
本来她在感情上,就是更不理性的那个,爱憎太分明,太容易被人看穿心思,接下来,她该怎样和眼前这个人相处呢。
“家里,家里可以有什么可做的菜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曾静还是朝他喊了一声。
“有,今晚可以两荤三素了。”他转身憨厚的笑了笑,就像已经把过去的苦痛都抛到脑后了,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欢声与笑语了。
曾静嗯了一声,便小步赶了上来,江阿生也在门口那等着她,等她走到自己身边,又有些俏皮的背着手,小声跟她说,“以后我们都不用寅吃卯粮了,娘子,今晚可以稍微多做几个菜了。”他侧身看着她,曾静环视了下屋子里简单的摆设,她是知道张家家底,看着这朴实的小屋,心里有块石头像是放下来了,她只是希望,她们可以回到以前的小日子,但现在来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奢望呢。
入夜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终于可以稍微松懈,好好沐浴一下了,阿生已经早早的烧好热水,倒入了木桶中,曾静看见一旁的香薰,一丝暖意涌上心头,摇了摇头,用火烛将檀香引燃,解去衣物,放在架子上,然后没入水中。
她慢慢闭上双眼,享受此刻的温热,四周弥漫着氤氲汽。
那个人,在此生之前,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呢,他的世界,会有我吗。
沐浴完,曾静穿上阿生备好崭新的衣裳,走到了里屋,坐在在镜子前,看见梳妆台上放好的小件,只能再次感叹阿生设想的十分周全了,她放下了刚洗好的束发,用木梳梳着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曾静飘的很远的思绪被一声关切的询问打断。
“啊,没什么,谢谢你购置的这么东西,没想到你都准备好了。”曾静放下梳子回过神来,只见那个披着发,只着了一件单衣的男子走进了屋来,摇曳的灯光下,也映照出他那光洁的面容,和自己印象中的江阿生相差甚远。
“又盯着你相公,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呢。”阿生笑了笑,他已经将头发擦的半干不干的了,看见里屋点起了蜡烛,便走了进来。
恍惚间,曾静看见了那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就算只是匆匆见过几面,那样的模样也可以让人留念于心,就算如今骨相变了,她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存在。
“在看你,认真打理一下,原来也可以变得好看。也或许,如果我不是被我自己的双眼蒙蔽,一厢情愿,也早该看出来你不是一般人了。”说着不自觉的笑了笑,又转过身,继续梳理。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张人凤啊。你说好看的那个,怕不是在说那张脸皮吧。”说着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曾静的旁边。
“我认识这个叫张人凤的人吗,我记得我嫁的人可叫江阿生。”说罢,停下手中的动作,可能是刚沐浴完,身心都没什么包袱,便索性和他玩了起来,看了看在一旁支着下巴的男人。
烛光下的他,第一次,在这显得平淡无奇的日常对话中,毫无保留的,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着她。
她对上他那毫不掩饰的眼神,却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那天桥上,他的眼睛,在那黑暗中的至死难忘的眼神,明明和现在自己看见的,一模一样,她挑了挑眉,太阳穴跳动了一下,转眼便低下了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阿生看她突然变了神色,也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做了什么又让她想起以前的事了。
“你的眼神,是怎么做到的。就算是我,也无法收藏起我的杀气,为什么,你可以,活得完全不像你自己。”她握住手中的木梳,拽的死死的。
“因为你。” 阿生不假思索的说了这三个字。
空气有些静默,仿佛能听见他喉咙间吞咽的声音,连火烛都烧的劈啦啪啦的作响。
“因为和你相处的日子,让我放下了对你的仇恨。婚后,你一般都睡的很警醒,却唯独有一次,你半夜说了梦话。”阿生从她手中拿过梳子,一只手挽起一束头发,一只手温柔的给她从上到下梳理着。
“你说着,‘不要,不要,不要….’,很惊恐的样子,还流了泪,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是不会感到如此愧疚和恐惧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的流泪,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凶险的事。”
曾静一转过头,在阿生手上的头发顺势被抽离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凝望着他,那火光在她有些湿润的眼眶中跳动。
“他叫陆竹,是我此生决定最后杀的一个人,也是给我重生的那一位。那天,是他的忌日。”在灯下,曾静缓缓地将自己是如何遇到陆竹,陆竹又是怎样纠缠了自己三个月,最后,又是怎么舍生成全了自己,一一讲给了阿生听。
听着听着,江阿生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震惊,到不解,再到听的有些好奇,听着陆竹给那个时候还有些暴戾的细雨每天讲经布道,细雨不听,就拔剑相向,自己又打不过别人,陆竹招招退让,她都无法击中别人要害,于是自己就开始摔经书,吵着要去把寺庙里的和尚都杀了,说世界上最讨厌那些整天念念叨叨讲些没用的大道理的和尚。
讲的这些地方,不仅是阿生觉得好笑,连曾静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
然后讲到有一天,讲的是法华经的一章,想捉弄陆竹的细雨,突然挑衅的问道,如果你和女子都未有过肌肤之亲,那又怎么知道世界上的所有妙法能超越那水乳交融的美妙,说没有实践过的人没有评价的资格,然后可把陆竹给气的个半死。
说着这里,曾静和阿生都已经顿时笑出了声,那个时候的细雨真是太无理取闹了,然后又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陆竹眼睛里多出了一丝犹豫,她不相信和尚不会动情,不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遇见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可以触摸到的温暖,比那虚幻的佛祖,来的真实上千倍。
她有些自责,或许正是她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才让陆竹选择了最后的那条路吧。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这么快就过了。
她和陆竹,早已是互生情愫,她一心想逼他还俗,说就算打不赢她,她还是可以杀了他身边的所有人,而或许是他也在摇摆,所以教了她最后那四招破解之法,却没想到,禅机一过,缘即灭矣。
他最终得了他苦苦追求的道,却也终是,和她错身失散于浮生明晦之中。
也是经此一役,她才懂了他曾诵读的那些经书,陆竹不是要她能记背这些词句,而是想借此化解她心中的戾气和执念。
她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渡过了人生最快乐的三个月。
她将陆竹的法器和罗摩遗体一并带回了云何寺,在那里修行了几个月,才再回到了京城里。
终于说完了这来龙去脉,曾静好像完成了这迟来的忏悔,她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过去,直面自己错过的因果。
江阿生也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的点着头,他从未看见过如果生鲜活泼的阿静,讲着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幕,而他也慢慢的在走进她的过去,在他眼里,那个为爱执着的女子,正是因为阿静身体里还活着那个爱恨分明的细雨,才会成全了他们两个这段情缘,如不是细雨的笃信爱情,饱受过往折磨而多情的阿静也不会在当晚,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替张家讨回公道。
在江阿生看来,就像张人凤是他,江阿生也是他一样。
细雨是曾静,曾静也是细雨。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现在的他们,是继续背负着他人的生命和希冀,却也努力重新前行罢了。
“看起来,细雨很爱陆竹,或许更是陆竹教会了细雨什么才是真正的爱。那位陆竹,是知她悲喜的那一位。只是,他是知道她不可求,也知道他不必候。放手,或许最好的结局。”阿生轻轻的拍了拍曾静的背,两个人聊到发梢都已经变得干爽了,连灯烛都快燃尽了,就像是两个相识很久的老友在诉说一段陈年的往事,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而当下两人的心,从未如此近。
“你不介意吗。我和陆竹之间的事。”她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是不想再隐藏什么,讲谎言太沉重了,活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中,就连说爱这个字,都变得千难万险,不仅要自欺欺人,还要无时无刻的否认自己过往的一切。
她想知道,自己眼前这个说还爱自己的男人,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过去,她想要慢慢的,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他,首先,她需诚实的面对陆竹这个男人,这段并不成熟的感情,继而才能去面对她和阿生之间这道生死的鸿沟。
他又凑近了一些,手臂穿过她的长发,将她拥入怀中,“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但是我说过,就算你是江洋大盗,也是我的老婆。那句话,也是我的真心。”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这颗痛苦而因复仇心切而接近癫狂的心,曾经无法领略你对我毫无保留的挚爱之情,也或许是自从我接过那合卺酒的那天起,就在那酒杯中注入了无限的疼痛,我睡在你身边,你温暖了我的身体,像是慢慢的,撒上灰烬,撒在我无法痊愈的伤口之上,却抚平了我的阵痛,从何时开始,你渐渐点燃了我的整个世界,那个快要消失的世界,你每天对我说的那么简短的话语,我们吃的粗茶淡饭,对失去了一切的我来说,变得无比珍贵。直到你我对峙那晚,我才明白,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若你不在身旁,就算杀了所有仇人,那又怎样。那一刻,我想要回家,好想回家,一个有你的家,阿静…”
男人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连抱着人的手臂,也不禁用了几分力。她静静地听着他胸膛的起伏,却也潸然泪下。
既然世人都无法参透天机命数,我又为何只相信我今生相思相念的人,是陪在我我身边那样温柔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