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属于转轮王的,是他手中的一个人偶,在洪武初年的战乱之下,他从无数孤儿之中一眼就看中了她,那样坚定的眼神,破旧的庭院里,春雨下的淅淅沥沥,即使浑身脏兮兮的,眉目间也已出落的十分精致,破烂的衣服也遮不住那在混乱中仍能镇定自若的气度,那个孩子,一个人离得远远的,十分警惕。
“你叫什么名字。” 转轮王走近那个角落的孩子,沉着那沙哑的强调有些温和的问道。
“我叫曾静。”女孩的声音中有一些畏惧,更多的是来自好几天没吃上饭的虚弱。
转轮王撑起伞,遮在小女孩头上。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从今天起,你就叫细雨。我会教你武功,以后,没有人敢伤害你了。”
他自小就净身进宫,却习得一身好武功,他是个阉人,在外越是卑贱,私下就越是拼命。
凭什么自己不可以饱读诗书,凭什么自己不可以权倾朝野,凭什么,他不可以像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长胡子,醉倒在女人的温柔乡里。
他将细雨按照自己的意愿调教,是看上她那双眼睛,那张脸,终有一日,她会成为自己最美的献礼。
数十年间,他传授她辟水剑法,让她成为自己手下最快的那把剑,走着他给她设计的路,没有人可以介入他们这亲密的关系之中。
日复一日,他看着那张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美的令人窒息的脸,却配着那么冰冷而阴郁的神情,他那近乎扭曲的心理,想要占有她快到发疯,看着她成为自己心中最完美的女人,那种情欲,甚至已丝毫不在他人面前掩饰,黑石里的人,对于他和细雨之间的关系,也是避而不谈,毕竟,谁也不想被着江湖排名第一二名的人给灭口了。
细雨是他转轮王的,生是,死也会是。
长期的流离失所,在遇上转轮王的那一瞬间,撑到极点的曾静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她得救了…
从成为细雨那天开始,转轮王给了她那碗饭,给了她那把辟水剑,那身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功,给了她一个“崭新”的人生。
或许对于此生已经被命运抛弃过的自己,就这样,做一把听话的剑,收起所有的喜怒哀乐,让他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主宰吗?
辟水剑法,四十一路,又快又密,剑路之走势如风中的细雨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剑如其人,就像她,收藏起自己的真心,她不可以输,她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十多年来,是怀着复杂的感情,矛盾的活在这个世上,她依存于转轮王却又深恶痛绝他赐给她的一切,替他杀掉一个个与黑石为敌的人,在这高手林立的江湖,她成为了让人望而生畏的那一个。
一次次的杀戮,每一次抬手,那剑竟有如千斤重,同时被无尽的放大的,是内心的欲望,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这武功到底是用来守护自己珍爱的人,还是用来杀掉天下所以阻碍他路的人,她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
还小的时候,偶尔,夜晚闭上眼,她会回想起临安的春雨初霁,想起曾经有家可归的日子。
那个时候,父亲还是地方一个小官,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自幼便聪慧质仁,家里虽不富裕,却能供她读书识字,她会书画,也识音律,甚至,她有一个青梅竹马,有一门已经定好的亲事。
她识大体小小年纪便料理家里大小事,家里没有男丁,她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江河日下,她也懂得大元是命数已尽。
朱元璋在击败陈友谅等之后,开始了北伐,她是在战乱中和家人失散的,随流民一起迁徙到了应天,而也是在这流亡之中,她从那个被豢养的羊,变成了狩猎的狼。
在这乱世中,只有两种人存在,一个是任人宰割的猎物,一个是荒野上的猎人。
睁开眼,是第二日的清晨,每一次醒来,都有清晨,可慢慢的,她却再也看不见除自己以外的世界,渐渐的,她丧失了回忆的能力,那个曾经的自己,来时的自己,越发的模糊了。
第一次拿起剑,第一次跟随转轮王执行任务,第一次看见鲜血从别人身体中迸发出来,第一次自己亲手杀掉素未平生之人,第一次一晚上恐惧的无法入睡,第一次抱着浸满鲜血的衣服哭泣到天明的自己。
她的内心,比谁都煎熬…
这些年细雨为黑石打下的江山,是她眼睁睁的看着转轮王将手伸入大明官场黑暗的每一个角落,她是帮凶,也冷眼旁观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她是再也无法去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杀手,不再属于过去,不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她变得愈发的暴戾和不安,辟水剑身却不染一丝血迹,陨身于这柔软剑刃下的亡魂与日俱增,也可能有一天,她不再会醒来,深渊之下看似平静的表面,实则快要分崩离析的内心,谁会成为刺入她命门了结这一切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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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来晚了。不过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你就是细雨吧?”那晚在桥上遇见刚刚杀死张人凤的细雨。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细雨的真容,他听说过细雨惊为天人的容貌,下起手来却毫不心慈手软,刀刀毙命。
那是他早已不经波澜的内心,久违的,掀起了烟波。
当他赶到张府时,已是一片狼藉,便随着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一路追随到了桥上。
细雨并不理会陆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只听陆竹开口,“施主请留步。”
细雨并未留下来,继续走下桥。
陆竹又看了看那掉下河里的张人凤,便一个轻功,几步便轻盈的点到细雨身前,拦住了去路。
细雨正在前往约定之地,准备交给转轮王这遗体,见又来一个挡路的和尚,更是心中怒气自来。
她不想恋战,便放下遗体,剑起剑落,准备一剑了结这不知好歹的和尚。
她拿起剑,刺向这一身素衣的和尚,而面前的和尚,却丝毫不闪躲,更是用一双铁筷子轻巧的接住了自己绕向他身后那悄无声息的剑锋,从剑端传来的震动迅速传递到了她的手腕。
她来不及转向,只见自己的剑已经牢牢的被对方牵制住了,这样的深厚的内力,是她数十年间,都未曾见过的。
细雨拔忙把剑向后退了几步,把剑往自己眼前一拉,做好了防御的姿势,她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以筷作剑,刚才对方只用了不到二成内力,便轻易接住了自己的攻击,细雨顿时有些慌张,她是见过世面的,便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人能克制住自己的辟水剑,并无几人,若自己从未听闻,便是这人,毫不在意榜上排名,那便是更加深不可测。
她前半生经历过许多与生死擦边的劫难,却都没有这一次,这么的慌乱,毫无头绪。
陆竹见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便放下了筷子,双手合十,朝神经紧绷的细雨拜了拜,“施主不必担心,小生前来只愿带走这遗体,不会伤及施主半分。”
细雨是知道,就算她雷彬,彩戏师联手,也未必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但她又怎么可能把到手的遗体就这么交给这个人呢。
“黑石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如果不想死,就让开。”细雨挪动了一下,调整了最好的出击角度,就算没有胜算,她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施主若是能过我这一关,便可将这遗体带走。但如果三招之内无法拿下小生,那这施主便带不走这遗体了。”话音未落,细雨变挥动辟水剑,蜿蜒前来,让人丝毫看不清攻势,陆竹只是闭上了双眼,只靠听觉来分辨空气中微弱的颤动声。
他是以退为进,这铁筷子一寸短一寸险,可在陆竹手上,却施展的颇有禅意,以短克长,以刚克软,叮叮当当,花火之间,之间两人已经从桥的一头打到了另一头,黑暗在月光的映照下,也只能通过那铁与铁之间绽放的电光来分辨两人如风如雨飘渺的招式,细雨的辟水剑法在陆竹的以柔克刚之下根本无法突破对方的防线,反而是自己暴露了破绽。
三招已过,细雨喘息着,她是无法找出对方的弱点,变得愈发焦灼,对方处处手下留情,仿佛在嘲讽着自己,她是想继续刺向对方,却已经乱了章法,有些气急败坏。
陆竹却一步向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让细雨无处聚焦。
细雨那停在空中的剑,眼里的星火不可置信的跳动着。
“你不杀我,何必玩弄我!你到底是谁!”细雨怒不可遏的质问道,她无法理解这个人现在的举动,这数年间,来杀她,哪个不想置她于死地,怎么会有人由此留有余地的捉弄自己,若要杀她,何不给个痛快。
瞬息间,只听见一声丝帛断裂的声音,细雨头上的束发从侧面,断裂了。
她那盘起的头发,在这沉寂的夜色中,稀稀疏疏的,散落了下来,披在了肩上。
被月色修饰过的脸庞,在白皙中透露出一丝微红,长发垂在了剑刃上,仿佛动一丝一毫,都会斩断这青丝。
那个人,方才是何时绕道自己后方,挑断了自己的束发,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做到的。
愣了一下,细雨收回了辟水剑,那发丝在耳旁,像是在试图遮住自己此时的狼狈。
“善哉善哉,施主即为求生,又何必求死…在下少林寺,陆竹,多有冒犯,罪过…”
他是谁,是少林寺四十年来,佛法武功第一人,他在修行,便是想渡化这世人,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
陆竹在启程前下了决心,江湖中人为了摩罗遗体,互相残杀,那他便要将其归葬,了结这场纷争,只不过,看来,现在,他还需要多渡化一个人了。
对于自己的修行,他是自信的,对于苍生,他也是浪漫的,他决定了的事,便不会半途而废,舍生取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或许,在遇见细雨的第一刻,陆竹,就已经看见了结局。
短短的几招之间,他已经洞悉了细雨的内心,人心万念皆化身于手中的剑,他既能拆解细雨的辟水剑法,便也能化解她内心的执念。
隐约中,陆竹听见了那个人心中的嘶喊,看见了她有些不忍的眉目。
短兵相接,他看见的,不止是在黑夜中,她俐落的身手,更是一个被宿命囚禁的可怜人。
“想要带走这遗体,除非我死了。”细雨不再多言,神色恢复了昔日的冰冷,拿起地上的遗体,也顾不上仪容,往前走去,她是心一横,若是自己命数已尽,便在此了结了此生。
陆竹看着远去的身影,双手合十,闭上眼,默默的祷告着,“愿我于未来,长寿度众生。请宽恕弟子的妄为,她便是弟子在俗世的搭救的最后一人…”
…
“我不想再看见这张脸。请给我一张,普通的脸。”
不是这张脸,而是想,清洗掉这人生,清洗掉,转轮王在她身上所留下的烙印,清洗掉,她身上的罪孽,和手上的鲜血。
那这十多年的人生,也可以像这辟水剑,随时可以弯转重来么?
陆竹,用生命点化了她的那个人,他是那声惊雷,在暴雨倾盆的夏夜里,直击心脏,将她重新复苏。
往后余生,你晨昏诵经,洗净自己肉身所饱受的劫难,这可否化解你心中的哀伤与苦痛,而他,又可曾入你过梦。
知她不可求知他不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