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弦音又来回诊,这次有林寓理陪着。
她坐着发呆,在医院里,她没有任何意识可以分给林寓理。他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她手里捏着挂号单。
沈弦音觉得痛苦,在医院,什么样的人不会觉得痛苦呢?
她神经紧绷,又没有落处,沈弦音被这种健康和痛苦的矛盾撕扯着,每每如此。“来看医生了,我会好起来吧。”
“他们这么痛苦,创口,残疾,无助。”
医院就是这样恐怖。
沈弦音看了看报号的屏幕,转身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轻轻颤抖,她察觉到他也是。
“你能帮我去附近买一个三明治吗?”
沈弦音习惯了自己做缩头乌龟。
渴望陪伴的是她,最终连他陪诊都不愿意的也是她。
“好。”
“有事打我电话,好吗。”
他摸摸她的头发。
沈弦音点点头。
等她从诊室出来,就看到他站在导诊台,不知道在和工作人员说什么。“拿药吗?”他手里有一个袋子,但没有递给她。
“嗯嗯,”沈弦音收好医生写在纸上的用药,“去楼下。”
他不说话,只是和她并肩走着。
缴费、取药,这样的动作她应当做了许多次,熟稔、沉默,她几乎没有将任何注意力分给他。
走出医院,终于有了一些可呼吸的新鲜空气。今天天气不错。
她收好药,他递过来那个袋子。
“谢谢,我喜欢这个三明治。”
他笑着点点头,“走吧。”
沈弦音常常想,她这个年纪的年轻男女,也许会在郁郁葱葱的校园路上邂逅、暧昧、相恋。
这个季节,X市多雨,沈弦音的心被浸泡在这样低温的雨中,变得不敏感。
拿药也拖延一天又一天,被两种恐惧相要挟的,被两种渴望相推诿的沈弦音的行动,变得迟缓。
她几乎不联系任何人,而只是缩在家里。
找到一个临时的晴天,出门去附近的超市买一些面包牛奶鸡蛋,几乎不接触任何人。
沈弦音常常躺在窗边,看着打在玻璃上的雨水,想,像他们这样年纪的人,即便是装,也会装出活得很好。
像雨水一样流逝的她的生命,没有人评价好或者不好,她没有朋友——也许有一些点头之交,仅仅叫得上彼此的名字。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没有吃药。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没有出门。
沈弦音也偶尔质疑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在逆流。雨水向上,河水阻塞,好像一切都可以溯源。被困在过去中的人,沈弦音自己,就这样想着。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她没有和医生联系,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可是她又不想死亡,不想自杀。
在暴雨天,她穿着机器堪堪烘干的衣服,披着雨衣,出门。
四肢与头脑无力,捏着手腕上系的钥匙,沈弦音在湿漉漉的道路上走着,雨水和城市的气味包围着她,这座并不熟悉的城市,却被许多人认为是家。
这些并不熟悉的街道,却被依赖为社区。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沈弦音只好追着爸爸妈妈的记忆走,她有时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未来,还是活在爸爸妈妈的过去。
沈弦音就这样走着,如果能走到医院,或者走到便利店,都可以。
她擦着街道的边走,遇到行人就绕开,人们也往往步履匆匆。
但是她却路过了一个停住脚步的人,在桥边。
一个年轻女孩儿,双手扶着桥沿。
她没穿雨衣,身旁放着一把收好的雨伞。
沈弦音没有继续向前走。
她站在女孩儿不远处,同她一样地扶着石头材质的栏杆。
她想,或许有路过的人,会觉得她们俩是相约好跳江,如果靠得更近一些,也许就是殉情……
沈弦音想,如果那女孩儿要跳下去,她得怎么做呢?
她要“救”她吗?可是如果是自己自杀呢?如果已经做好了自杀的选择呢?她还没有想好,她的思维总是这样缓慢……
那女孩儿站着许久,偶尔看向她,偶尔看向脚边的伞。
她的指尖似乎因为被雨水泡着变白,淌水的袖口让沈弦音想起雨林,就像一棵树,这个女孩也在下雨。
沈弦音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常常这样,颤抖得不能写字、不能读书,现在颤抖地攥着那个女孩儿的手。
沈弦音卸下雨衣的帽子,出声:“你好,请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便利店吗?”沈弦音觉得自己很自私,她决定自己不自杀,就在他人自杀时先入为主地想要阻止。
也许她经过了慎重地思考,她推测她其实不想自杀;也许她这样做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要她打断这个女孩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救”她,她也许只是在“打断”。
“便利店…前面有一家……”
女孩儿的声音很哑,沈弦音自己也是,她太久不喝水就会这样,太久不说话也是。
“请问你介意带我去吗?我不熟悉这儿,我,我不是坏人的。”沈弦音收回手,又说。
那女孩儿没动,沈弦音率先弯下腰,拿起她的伞,撑开。
“其实我也想过自杀,”沈弦音开口,“你有朋友吗?”
女孩儿低着头,不说话。
“我没有朋友。我一个人呆在家里。”
“便利店里有什么好吃吗?”
“我很久没吃饭了。”
“我可以请你吃个饭吗?我好久没吃饭了。”
沈弦音一路上都在说话,她其实没有那么多话,她只是想说一说,她很久没说话了。
那个女孩儿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偶尔点头或者摇摇头。
“我去买药,你吃药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药了。”
沈弦音又不想说话了,她没办法让自己变活泼,更别提感染别人活泼。“你在X市长大吗?”
“X市总是这么多雨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晴天。”
“你喜欢晴天吗?”
“我请你吃一个三明治,可以吗?”
“你喜欢三明治吗?”
沈弦音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讲。
她跟着她的步伐,她们走得很慢,甚至比沈弦音自己走得更慢。
沈弦音穿着雨衣,她撑着雨伞,可她们的头发都湿尽了。
那天,沈弦音被带着走到便利店,店里人不多,她拿了两个自己常吃的三明治,又拿了两盒牛奶,请店员热了之后走到女孩儿坐着的地方。
她的雨衣搭在旁边位子上,滴滴答答,沈弦音觉得心慌,可是她又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去买药,你需要吗?”
“不过我去医院,你去吗?”
沈弦音断断续续地说话,买药,医院,天气,医院,买药,医院……可是她难道就可以为谁负责吗?
她把她打断,她就可以为她负责吗?
她又能为谁负责呢?
她连自己都顾不得,也许有一天站在那里的就是她,她又做得了什么呢?
沈弦音沉默地吃完,本本分分地把包装纸迭好放在旁边。
那个女孩儿,也许和她一样的年纪,也许要更年幼一点。
“你是大学生吗?”她终于开口了。
“嗯,对,我是在上大学。”沈弦音回答。
“上大学辛苦吗?”
“有点,还是挺辛苦的。”沈弦音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不是正确的,她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的大学是不是辛苦的,她尽量让自己找到有判断力的措辞。
走出便利店,女孩儿说她要回家了,沈弦音说好,她也要去医院了,但是这时候医生应该已经下班了。
她百无聊赖,绕了一大圈又回家。
带了一身雨水回来,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任何应对暴雨天气的准备,也没有天晴的迹象。
沈弦音觉得也许回到学校会好一点,也许回归日常生活会好一点。暴雨不知何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