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灯台,大殿外的空地上摆满了桌凳,禹盘翠和师姐妹们忙忙碌碌的好半晌,终于准备齐了一桌饭菜,米饭是南方特产的稻米,而菜肴都是山上种植的青菜和蔬果,整张桌子上不见一粒油腥和荤菜。
屋角下挑起了火红的灯笼,四周昏暗,湿淋淋的浓雾充塞口鼻里,灯笼缀在雾气中,看着朦朦胧胧的,红光俱都变成了暖意。
禹盘翠抬头一看,梵妙霓和玉莹当先坐在了首位上,弟子们垂头站在两侧,而那死胖子却横身站在师父的对面,梵妙霓冷着眼眸瞪了他好一会,才轻哼道:“都坐吧。”
弟子们慌忙应:“是。”
而那死胖子却是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的坐在木凳上,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米饭和青菜,令人一见便会食欲大动,那胖子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手里拿着筷子却是下不了手去。
正念想间,禹盘翠面前伸出一只洁白无暇的小手儿,夹起一块青笋,放到了那胖子面前的饭碗中,禹盘翠转头一看,见到原来是师父最近不断提起的小丫头,她给胖子夹了菜,却又不敢抬头相看,小手儿飞快的收回,自顾自的抿嘴吃了起来。
“哼……”
禹盘翠暗哼一声做,只不过救了你的性命而已嘛,你便要给他夹菜啦?
桌上不时传来木筷触碰瓷碗的叮当碎响,大家低头用饭,却是没有一个敢抬头乱看,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喧哗。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这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默默的吃过饭后,大家便会回去做功课,想一想一天来的心得体会,就这样吃饭……练功……吃饭……练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也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是今天夜里,禹盘翠却觉得气氛异样的紧张,师父吃饭的时候,总是恨兮兮的盯着这边,禹盘翠知道她正盯着那个人,可是她却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极不自然,匆忙的扒了两口饭菜,又偷偷的夹了一些青菜藏在衣袖的小碗里,禹盘翠伸手抹了抹面巾下的小嘴,蹭的一声站立起来。
“你做什么去?”
梵妙霓蹙着眉头问道。
“哦……”
禹盘翠小脑袋低垂,小声说道:“我……我吃不下,哦,我饱了,我先回去啦。”
转身向院内跑去,径直跑过侧门,回头瞄了瞄红灯包裹下的前厅,圆月在侧,红白相映极为温馨,可是禹盘翠的小心思却是恁的难受,见到自己走后,前厅后顿时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气氛里,俄尔有些清脆的汤勺声传来,禹盘翠暗暗娇哼一声,转头没命的向山后跑去。
穿过田间菜地,出了院墙,跑过漆黑的山洞口,禹盘翠矫健的小身子一闪,便来到洞口的另一侧,这里背对山洞,是一处悬崖边的空地,空地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破破烂烂的石头屋子,石缝间有清幽幽的草灯余晖传来。
禹盘翠的心头一暖,这草灯显得又昏又暗,可是在她心里比起前厅的大红灯笼,显得更加璀璨夺目,每当师父忙不开身的时候,她便愿意到这里来坐一会,陪着说一会话,心情顿时便会宁静悠远。
她快步跑到石屋前,伸手在木门上拍了两记,门内传出幽幽的轻叹声,一个飘渺动听的甜甜嗓音问话道:“是……是谁,哎,是盘翠吗?”
禹盘翠重重的点头道:“是我,洛师姐。”
隔了一会,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禹盘翠想也不多想,便如同狸猫一样闪身钻了进去,回头关好房门,定眼一看,一个身材修长丰挺的姑娘回头坐在了尖尖的石凳上,一手支颐,对着灰暗的草灯愣愣发呆,仿佛压根也没瞧见自己一样。
禹盘翠看得心头一酸,忍不住想要堕泪珠儿,她强自吸气忍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从衣袖中取出一个装满热菜的小碗,放在棱角突起的石桌上,细声道:“洛师姐,盘翠给你带了些好吃的。”
石桌边的佳人仿佛这才被她唤醒,抬头来扫了她一身水绿色的浮裙,轻笑道:“谢谢啦,哎……可惜我吃不下。”
禹盘翠跑过去坐在她的石凳边,哽咽道:“洛师姐,你……你又瘦多了呢。”
“是么?”
桌边的佳人回头瞥了她一眼,露出草灯下莹白色的柔柔面巾,乌黑的长发随意的盘在耳后,发丝柔顺,在草灯下熠熠生辉,正是洛素允。
她看着禹盘翠露在方巾外的圆圆眼眸微红,秋水在眼框中打着转,偏偏又不滴落下来,洛素允扑哧一声娇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瘦多了,你又看不见我现在的样子。”
禹盘翠狠狠的一点头,眼框中打转的泪水顿时星星点点垂落下地,她哇的一下小声哭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师父说,咱们凤舞池的姑娘,一辈子都要戴着面巾度日,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咱们的一丝模样,但是日这样看着你,便能感觉得到,你……你又瘦了许多。”
洛素允扑哧一声娇笑道:“傻丫头……”
嗓音变得又柔又媚,腻声叹息道:“是啊,咱们一辈子都戴着面巾的,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人揭下来,瘦一些,胖一些,又有什么不同。”
“洛师姐……”
禹盘翠痴痴的看着自己最最崇敬的师姐,心里面藏满了要说的话,可是到这时候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洛素允转回头来,静静的问道:“嗯,怎么?”
“我……我……我!”
禹盘翠小嘴微张,吐出一口浊气,面色顿时僵住了,洛素允娇笑道:“你怎么了?”
见禹盘翠半晌也不说话,洛素允轻叹一声,低低的问道:“师父最近还好么,玉莹师叔,其他师妹们都好吗?”
“好!”
禹盘翠的心思不在这些话上,脑中翻来覆去,都是今日白天发生的种种,小嘴里下意识的支应一下,双眼发直,傻傻的盯着灯影下的玉人,秋水涟涟,照在她花容月貌般的秀眸上,睫毛长而弯曲,向上面翘出一个的弧度,眸子却是那般清亮,如同石屋中燃了两盏明灯。
只要看到这双眸子,禹盘翠便觉得自己心思宁定,无论外面狂风暴雨,也不能在自己的心湖上投下一丝涟漪,这天下间有一种女儿家,一举手,一投足,浑身上下无不充满了灵气,或许便是说的洛素允这样的娉婷美人,而禹盘翠却连半缕的羡慕嫉妒都没有,而是真心的在心内赞服。
“扑哧……”
洛素允微微抿嘴一笑,细声道:“你傻看着我作甚么,不认识了么?”
“洛师姐……”
禹盘翠的喉管发紧,越看到洛素允这么清淡无碍的模样,越是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悲凉和苦涩,她能够支撑在这等荒芜昏暗的环境里,活了一年多之久,便是因为心底还有着未曾熄灭的火焰吧,她还在盼望着,苦苦守候着人家会来。
这些时日,师父对她用尽了法子,软的硬的都使遍了,既有苦口婆心的良言劝说,也有凶狠的言辞相逼,洛师姐总是能保持这样淡然自若的态度,如果换了禹盘翠自己的话,恐怕早就疯掉了,她坚信自己挨不了这么久,也受不住师父狠厉的目光,设若活得好像洛师姐这么清迈凄苦,也许半个月不到,她便活不下去了。
但是洛素允却能面不改色,每天呆呆的对着石屋面壁,足不出户,也从未抱怨过一声苦涩,也许……一直支撑她的信念,便是等到和人家相会的那一刻来临呀。
禹盘翠却是深深的明白,洛素允她恐怕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衷心期盼的人儿今日死在了神玉山上,她还懵懂不知,万一她要是得知这消息,会不会立刻花容失色,一夜苍老了过去?
禹盘翠的小嘴讷讷的张大,喉管中赫赫几声,兀自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洛素允扑哧一声腻笑,轻轻摇头道:“算了,算我怕了你了,这是你今晚偷偷带来的青菜吧,我吃了就是,你也别作出这个苦哈哈的样子,再说……我,我真的有这么瘦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探手,隔着方巾在自己脸颊上抚摸片刻,方巾紧紧的贴在脸颊上,印出一张如梦如幻的甜美脸蛋,洛素允伸手从石桌下取出两根石头做的粗糙筷子,娇嫩滑腻的右手握住它们,放在了小碗中。
忽然……侧面伸出一只同样洁白的小手儿,耳边听到:“等等……洛师姐,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洛素允纳闷的转过头来,见到草灯下,禹盘翠的秀眸熠熠生辉,灼灼的逼视着自己,那目光……既有痛苦,又有无奈的绝望和同情,怜悯,不一而足。
……
杨宗志垂头看着满满一桌子的素菜,眉头深深的皱在了一起,他自来与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过的快慰潇洒,对这样挤不出半点油水的素菜,兴趣缺缺。
而且席上坐了二三十个姑娘家,肥瘦高低不一,发式和面巾的颜色也不相同,她们一个个垂眉低首,稍稍掀开面巾的一角,喂了一口饭菜进去,然后会紧紧的闭住小嘴,细声咀嚼片刻,他一个大男子坐在桌子上,真是浑身上下都难受的紧。
有心想要告辞离去,却又觉得太过唐突,于理不合,闷头闷脑的坐在这儿的话,却又实难下咽的,丁娆娆坐在他身边不远处,不时的用眼角细细的打量他,见到他一脸苦相,不禁心头一痴,想起了在北斗旗的那段难忘日子。
有天夜里,他也是和费幼梅找上门来,寻找一些好吃的,丁娆娆自幼心善,院子里虽养满了小动物,却是不忍杀生,最后与费幼梅作了一桌子烩菜进来,杨宗志同样只吃了两口,便推开碗筷不吃了,又喝了一杯丁娆娆自酿的苦茶,几乎愁得他唉声叹气,现下他对着一桌子青菜发呆,或许还是酒瘾在作怪吧。
丁娆娆的心思一甜,登时又被苦涩湮没,往事历历在目,回想起来总能让人长吁短叹,可又能猜得到,今夜这一晚,又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段无法忘却的往事,夜夜盘萦在自己的梦中,挥抹不掉。
自从远远的离开江南,离开多年留守相依的北斗旗后,丁娆娆还从未像今夜这般,想要堕泪痛哭一场,对她来说,活在北斗旗和活在神玉山,本没有任何的区别,她的生活圈子自来就窄,在北斗旗的时候,养养小动物,种种花草,在神玉山却是夜以继日的苦练神功,丁娆娆单纯的就好像一张白纸,从没有一滴浓墨沾染上。
可她还是毅然决定离开北斗旗,离开娘亲和弟弟的身旁,便是因为……她真真的绝望过了,看到自己的娘亲装聋作哑的任由蒋征和魏啖害死大哥,然后大哥冷笑数声绝尘而去,那天夜里丁娆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半点也没离去。
脑中尽是反复着大哥走之前的冷笑声,她本来胆子就小,第一次杀了人,又第一次得知人情冷暖,第二天一早,丁继先便迫不及待的加冕坐上了旗主之位,丁娆娆却是心思苦透的听着窗外传来的道贺之音,只身悄悄的离开了北斗旗。
在景村与杨宗志偶遇,促使她下定决心学得一身好本领,从此也能像他那样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可是此刻想想……学了神功又能如何,还不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的看着他,他的心里难道不恨娘亲,他难道没有看不起自己,他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这段日子过的好不好,再过一会,他便要远远的走了,听说他要去极北的大漠,距离神玉山十万八千里路,而自己甚至连偷偷看他一眼,都是……不敢的。
“嗯哼……”
席首的梵妙霓轻咳一声,蹙眉问道:“怎么,嫌我们这里的苦菜不好吃?”
杨宗志将丁娆娆私下夹给他的青笋放在嘴中嚼了嚼,确实不怎么美味的,这里四面环海,菜汤和菜根中都缺不了腥腥的咸味,再加上她们做饭压根不放菜油,清汤寡水的让人实在咽不下去,抬头看了看梵妙霓怒瞪的眼眸,杨宗志呵呵摇头苦笑一声,作作样子也要大吃大喝几口。
生吞进去几口饭菜后,他快速的抹了抹嘴角,便要抬头说话,梵妙霓厉声喝问道:“你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宗志听的微微一呆,席上的玉莹和众位弟子们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转头望了过来,杨宗志踌躇道:“我……”
梵妙霓抢先说道:“你说你是个籍籍无名的鼠辈,贱字不想污了我的耳朵,可你却能打败我最最得意的弟子,哼哼……好个籍籍无名呀,真要是这样,你早就被小丫头丢到大海里去啦,我不相信你毫无名气,你说说,你和那姓魏的,是不是一路人?”
杨宗志叹气道:“尊者在上,我马上便要走了,你又何必纠缠着我的来历不放?”
“走……岂有走得这么容易的?你不把话说清楚了,今夜休想踏出神玉山一步。”
梵妙霓厉声娇喝一句,手中的木筷嗤的一声向杨宗志电射过来。
杨宗志只觉得面前精光闪过,下意识的跳上桌子,展身向后退去,一支木筷穿过了他的肩头,带起冲天的血光,另一支却是擦着他的脖子边飞过,颈下好像被刀割过后猎猎生疼。
杨宗志大叫道:“尊者……”
梵妙霓啪得一声拍在桌案上,纤长的身子如影随形而来,杨宗志立刻感到身前压力重重,漫天的影子和玉指戳过来,一时竟然辨别不出虚实真假。
“大哥……”
丁娆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有心想要叫出大哥,却又哽在喉头里,打了个转,便咽了回去,见到师父和杨宗志斗作一团,弟子们饭也不吃了,纷纷离座跑出来驻足观看,梵妙霓身在半空中如同悬世观音,反观杨宗志在地面上四处游走,被逼得好生狼狈。
杨宗志过去和月秀凤,丁娆娆动过手,大概知道凤舞池武艺的厉害之处,便是招式精妙,善于出其不意,直到此刻,他才方知自己过去还是小觑了人家,同样的招式换到梵妙霓的手中,威力不禁大了数倍,梵妙霓给他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那便是快,快如闪电,快到他压根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
即便是杨宗志最尊敬的铁剑卓天凡,也还能让他摸得着踪迹,而梵妙霓围着他在空中划过,留下了成千上万的清影,无法知道哪一个才是她的真身,或许其中的任意一个,便能置他于死地。
杨宗志的额角冷汗涔涔,已经渐渐喘不过气来,满面涨得通红,梵妙霓厉喝道:“你说是不说?”
双手指尖高高翘起,各自捏了个兰花指,娇声念道:“挽歌为舞,无量清明……挽歌为舞,无量清明……”
杨宗志站在阵中只觉得头晕脑胀,这两句四字箴言就好像佛偈一般将他团团笼罩住,丁娆娆终是忍不住娇声唤道:“大哥,你当心,这是观音玉指……”
杨宗志心头一亮,这时候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从丹田生出,瞬间游遍百脉,头脑顿时清醒了下来,迎面抬头一看,梵妙霓好像玉面观音一样罩在他的头顶,他却是怡然不惧,嘿嘿冷笑着冲了上去。
丁娆娆这一瞬间,只感到自己的心儿也碎了,不知为何,师父会对大哥下这般毒手,大哥的肩头被木筷穿过,鲜血染湿了半边衣襟,而瞧师父的模样,却是依然不满意,还要置大哥于死地方才甘心。
她再也管不了什么绝艺,衣钵和恩仇纠葛,飞快的向杨宗志身边冲了过去,小嘴中一边大叫:“大哥,你当心……”
来到近身前,可以见到师父用出了观音玉指的绝技,她当然清楚这一指点下去,大哥说不定就会灰飞烟灭,丁娆娆的心头一阵刺痛,想要去救却也来不及了,只能傻呆呆的看着杨宗志怪笑一声,用他自己的手掌在胸口上猛击一下,口中喷出一股淡淡的血雾,混在四周潮潮的雾气当中。
接着杨宗志却是气势一变,快如闪电的冲进了梵妙霓招式中的斗位,同样的一指点向了梵妙霓腹下的归来穴,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而且师父发招在先,大哥恐怕是无奈下的搏命一击而已。
丁娆娆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唇皮,泪眼模糊的呆立当场,耳中却是听到梵妙霓在空中惊呼一声,快速的返身向后退去,杨宗志嘿嘿狞笑着衔尾追上,和梵妙霓闪电般的过了三招,三招之后,一切恢复平静,丁娆娆定眼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到杨宗志大步站在厅前,而梵妙霓却是委顿的坐在了凳子上,胸口急剧起伏,额头上冷汗涔涔,惊怒的伸手指着杨宗志,指尖发抖,口中颤声尖叫道:“你……你,你原来是王老鬼的后代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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