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凤神情木讷的靠在锦床之上,夜已过半,窗外不时传来三更鼓的敲击声,当当当……声音逐渐小去,她却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宫内的大红火烛明亮的紧,照射在她素淡的小脸上,小脸上嘴角边挂着残泪,兀自还未干去,烛光映射下仿佛珠落玉盘,璀璨而晶莹。
她的眼眸呆滞的看着不远处的灯芯,目光透过灯芯,被深深地吸进灯烛之中,“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子?……”
虞凤在心头一遍遍重复反问自己,在经历了两个月刻骨的相思后,终于等到了相公回朝的日子,而且……自己辗转的候在大殿外时,居然……被自己偷听到皇兄正式许婚的事情。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开心激动啊……逃回来坐在慈宁宫中如坐针毡火房,日子慢的好像静止了一般,无奈之下,才会假装一个献舞的宫女,偷偷跑去养心殿内与相公相会,心想着就算是说不上话,但是……提早见一见他,总是好的,总好过自己这般心如鹿撞的呆坐着。
虞凤想到便作,可怎么也料不到,结局会是这样的演变……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又在心头反问了自己一遍,忽然感到本已干枯的珠泪,又嘤嘤的从眼角边滴落了下来,顺着这身宫女的紧致宫装,淌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整夜的思前想后,到底自己是哪里不好了,相公他……非但不满足快意,甚至就连自己主动答应他,将婕儿姐姐也一道许配给他时,他还是半分都不退步,反而要……呵斥着自己,那般决绝的就走了,头也没有回过一下。
虞凤想的头晕脑胀,只是一真个看似简单无比的问题,却是久久想不出答案来,眼前的灯芯嗤的一声亮了一下,接着……却又幽幽的暗了下去,她随着叹了口气,鼓着腮帮子将小身子都蜷成了一团,“到底……自己该怎么作,相公才会满意的呢?”
回想起两个多月前,杨宗志回到洛都后,她与相公之间相知相交,一切仿佛都还历历在目,可是就这一晚的变化,便好像将两人间拉开了天涯海角般的距离。
虞凤的心头忽的涌起惶恐和害怕,小身子缩地更加的紧,既怕相公真的就这样绝情不娶自己,又怕皇兄知道后定然不会放过他,也许……今夜听到的那个主意真的可行,也说不定……虞凤回想起方才相公离去之后,自己跪在御花园的花丛间失声哭泣的模样,全都……全都落入了那人的眼里,不禁心头又是羞愤,又是怯糯,不过……那人给的法子真的可以么?
她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唇皮,稍稍抬起秀色可餐的螓首来,眼眸失色的看向半空,眼前尽是杨宗志时而轻笑,时而板着脸孔的坏模样划过,“哎……看来自己真的中了魔了。”
虞凤幽幽的叹息几声,却也更加清楚地知道,一旦相公真的决定拒婚,或者就算是阳奉阴违的与自己借了亲,却对自己半分也不放在心上的话,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活。
如此一想,倒是坚定了她的决心,她猛然捏紧自己的小拳头,从锦床上一跳而起,飞快的跑出去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贴身伺候的宫女,抬头见房门咿的一声打开,慌忙跪下道:“公主,您怎么不休息,是要……是要出恭么,奴家这就去取夜壶……”
虞凤刚要说“不必了……”
却又急着转身回去,偷偷抹了抹冰凉的脸颊,她可不愿意自己偷偷抹眼泪的样子给下人们看见了,这才不慌不忙的转回头来,平抑住心头的各种思绪道:“不用了,你……你去把皇兄给我唤来,就说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那宫女听得一惊,抬头看看天色,乌云蔽月,先前喧闹的皇宫早已一片宁静,那宫女惴惴的道:“公主,现在三更已过,皇上只怕……只怕早已就寝了,奴家……奴家……”
虞凤娇哼道:“就寝了怕什么,你去查查,今夜皇兄宿在哪个妃嫔的寝宫内,然后带人去传了话,万事面前,自然有我来担待,难为不到你头上。”
她说过话,低头见那宫女只是垂头跪在面前,却并不起身出去,虞凤又哼一声,道:“罢了,你怕扰了皇兄安寝,掉了脑袋,我……我自己亲自去找!”
她说话间举步便从那宫女的身侧穿了过去,待那宫女回过神来,她已急匆匆的跑到了慈宁宫门口,那宫女呆了一呆,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去身边的柱子上取了一盏灯笼,才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上去。
……
鸡鸣三声,杨宗志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幽幽的醒转过来,侧头一看,倩儿睡在床内,依然只露出几缕秀发,半点动静也没有,昨夜倩儿来房中将印荷赶出去,杨宗志便没有再睡,而是坐在床边守着倩儿,直到她又再度入睡,才是靠在床边打了个盹,鸡鸣一过,他便冻得醒了过来。
深秋即将入冬,早晚更是寒气入骨,衣衫穿的单薄了些,便会觉得手足僵住,他斜靠在床头半夜,手和脚早已经气血不顺,再加上天气寒冷,此刻便如同掉进寒窑里一般,动弹不得。
他站起身来稍稍活动经脉,已再也没了睡意,想起昨夜里的打算,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生怕惊醒了难得熟睡一会的倩儿。
屋外一片寂静,秋日的晨阳仿佛被寒霜冻住了一般,懒散的照射在院中,时日尚早,院内空无一人,他便漫步出了客栈,径直向西城门走去。
来到西门,守备军士还未打开城门,他让人进去唤了朱晃出来,不过一会,朱晃一边扣着衣衫,一边忙不迭的跑过来,胡茬倒飞着便拜道:“大将军。”
杨宗志皱眉道:“朱大哥,不是说好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咱们都是兄弟相称么,怎么两个月时间不见,你反而生分起来了?”
朱晃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道:“杨兄弟,你现在已是我南朝千万大军的主帅了,大哥我既为你开心,又为你担心,总害怕别人说你闲话,说你结交大哥我这等低俗的浑人,堕了你的威名。”
杨宗志俯身拉起朱晃,苦笑道:“好了朱大哥,你也来疏远我,那我这大将军当的更是没意思的紧了。”
他拉着朱晃入了营帐,看见朱晃营帐内没有卧床,而是胡乱在地上凑了草席和被褥,又脏又乱,草栗甚至都露出了被面,不禁皱眉问道:“怎么?你就睡在这里么?”
朱晃嘿嘿干笑道:“正是。”
慌忙去将草席和被褥折叠起来,藏在了帐角,杨宗志叹息道:“朱大哥,我那里有些新的被褥被面,待会我便会使人给你送过来,你孤身一个人留在洛都,年纪也不小了,又未结亲,倒是乏人照料。”
朱晃急忙推拒道:“不妨事,不妨事,哥哥自在邋遢惯了,真要有个人管着,反而过的不如意。”
杨宗志嗯的一声,转头扫了一圈,才压低嗓音道:“朱大哥,我这次来找你,主要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朱晃一听,忙正色道:“杨兄弟,朱晃的命是你给的,你的事情便是朱晃的事情,你有事尽管吩咐就好了,大哥竭尽全力也要替你办成,千万别说什么拜托二字。”
杨宗志问道:“上次你们从吕梁山押解回来的那个荣三现在怎么样了?”
朱晃凑过脑袋,低声道:“那荣三现在被关在洛都一个猎户的家中了,那猎户为人老实,经常出远门到塞外去捕猎,一去便是几个月,他的房子便交给大哥帮他照顾,想来倒是万无一失,怎么……杨兄弟你要去再审那荣三么?”
杨宗志笑道:“这倒不必,这荣三只是个人证,不到关键时刻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朱大哥,你从今日起就派人将那柯宴的府上监视起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叫人带个信给我。”
朱晃点头道:“这没问题,大哥手下这些守备,人数虽不多,但是胜在个个忠心耿耿,只要是大哥我吩咐下去的事情,自然会尽心尽力。”
杨宗志背着手踱了几步,回头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朱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要抛头露面,有什么事,只管叫手下人去办就好了,除非事情紧急,你也不要轻易来找我,省得惹人起了疑窦。”
朱晃听得一呆,不禁问道:“怎么?那柯宴可是察觉了什么,他也派人来监视你了不成?”
杨宗志摇头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万事还是小心一些好。”
他说过了话,便挥手出了营房,心头却在想:“皇上对我身边的事情了如指掌,难说皇上不是派了眼线在自己的身边,过去自己总觉得万事问心无愧,自然也不去想这些无谓事情,现下么……”
他出了西门大营,又径直去了骁骑营大帐,与负责城防的京兆伊不同,骁骑营主管皇宫内城守卫,旗下的官军大多都是从达官贵人家选出的显贵子弟,还有不少是吐蕃国出使回来的大军中人,这些官军一见杨宗志露面,便以为他是来巡视营房守备的,顿时齐喝一声,列好了军阵静候,杨宗志只是挥了挥手,便入了主帐内。
牛再春和马其英方一得到消息,甚至还未迎出帐外,便看到杨宗志一身官服的走了进来,他二人刚刚来到骁骑营大帐中,一切都还新鲜,俱都不知杨宗志所来何事,自然不知该上去亲热的嬉笑一番,拿出藏酒相迎,还是该倒头就拜。
正愣神间,杨宗志却是笑哈哈的道:“两位哥哥,一身新的盔甲,好不威风啊。”
牛再春和马其英听得哈哈大笑,他们二人昨日笑话杨宗志官服在身,今日便被杨宗志笑了回来,不过此刻他们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头戴副都统的金盔,耳后缠了厚厚的皮茸,倒确实如同战神般威凛,马其英笑着把住他的手臂道:“大将军三弟怎么有空来了,哥哥我们将军座都没坐稳,便被你吓了出来,你好歹也让我们都过过瘾啊。”
牛再春听得哈哈大笑,说道:“正好,咱们兄弟三人的庆功酒还没找时间喝,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骁骑营主帐里面喝,那是最合适也不过的了。”
杨宗志笑着摇头道:“两位哥哥,你们新当大任,一切还是要谨慎小心为妙,皇上说了将你们放在骁骑营先考量考量,若是你们领兵有方,日后定然还有重用。”
马其英点头道:“这倒也是,总之这一切都是拜三弟所赐,我爹爹和大哥的爹爹也都想要和三弟结识一番,哪日三弟有空了,我们带上两位老人去你大将军府上叨扰……”
杨宗志抢道:“怎敢烦劳两位老人家,自然是我亲自去登门才对,不过两位哥哥,我今日来还有其他事要作,你们过一会,便去将那关押着的崔代放出来……”
牛再春和马其英听得一齐呆住,马其英疑惑道:“放了崔代?三弟,这崔代是通番的奸贼,怎能放了他?”
杨宗志笑问道:“两位哥哥,你们想想……那崔代是个什么官?”
牛再春乍舌道:“什么官?崔代他自己也曾说过,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史中郎,嗯……史中二字的意思嘛,就是以史为鉴,中正严明,皇上封了他这个闲差,只不过让他整理整理经史子集,作作字画给宫内观赏罢了,我们又怕他作甚?”
牛再春本是粗人,好武恶文,这下子学着大学子崔代的语气,摇头晃脑的将崔代当日之言复述出来,到了后来却是吹鼻子瞪眼,颇为不服。
杨宗志听得哈哈一笑,点头道:“这不就是了,那崔代不过是个文职小吏,他又有何胆量敢去通番?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他主谋通番,可一旦事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不执掌权柄,朝廷兵马在吐蕃落了下乘,他也无法渔翁得利,更加不会平步青云,你们说是不是?”
牛再春和马其英下意识点了点头,马其英皱眉道:“不错,崔代通番,这事情确实是说不过去,但是那天夜里呼日列前来奇袭逻些城,又的确是崔代在咱们大军的饮水中下了蒙汗药,然后引着呼日列一干人等入了逻些城,这些又都是我们亲眼所见,自是更是错不了,岂容他来抵赖?”
杨宗志走到将军座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水,饮下道:“二哥说的不错,这便是此事的蹊跷之处,崔代明知通番是死罪,而且就算是侥幸成功,对他也无半分裨益,他这么聪明的人,岂会明知前面是火坑也要跳下去,说不得……这是有人逼着他去这么做,才讲得过去。”
牛再春和马其英对杨宗志的才智应变向来钦佩,在行军吐蕃的一路上,他们多次眼见杨宗志智谋百出,不自觉的已经将他看做主心骨,二人听他如此说,登时点头道:“有道理。”
牛再春思忖片刻,道:“那依三弟你来说,这崔代是受了何人的逼迫,宁愿身家性命也不要,也要去助那呼日列小儿谋位?”
杨宗志想起三皇子那温文知礼的模样,心头暗暗叹了口气,默想:“为今之计,只有这洛都城越乱,自己才好趁乱做文章,浑水摸鱼,乱中取胜,否则这般一团死水,想要腾出手来做些什么,真是千难万难,何况时间本就所剩不多。”
他回过头来,浅笑道:“这幕后人我们哪里猜得出来,想来身份地位都不会太低才对,不然崔代也不会这般不顾性命了,两位哥哥,我今日叫你们放了崔代,便是想使个欲擒故纵的计策,现在朝中没有任何人知道咱们关了崔代,也就是说崔代身份曝露了这件事情,只有咱们三人知道,我们现在偷偷放了崔代,他要么心头惶恐,要去找他的主子出主意,要么嘛……他的主子为防止万一,也会派人去取他性命,然后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再去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皇上面前,才好真的说的上话,不然……咱们现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一切都是乱猜之言,又岂能取信于人?”
牛再春和马其英默立良久,直到最后才眼神一亮,一齐拍手道:“是极!是极!”
他们二人现在所思所想便是短期如何再立新功,也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面,做个真正领兵出战的大将,恢复昔日爹爹的荣耀,光复门庭,他们听了这主意,自然拍手称好。
杨宗志又道:“不过两位哥哥,一切不可操之过急,总之无论有何发现,也切记不能打草惊蛇,万事谋定而后动,咱们现在人在洛都,身边达官贵人众多,其中关系羽翼盘根错节,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寸功未立,反而惹祸上身,所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牛再春和马其英忙不迭的点头道:“正是,正是,三弟放心,你向来足智多谋,咱们无论有什么发现,都先来与你商议,再定行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