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归路 之一

身边北风越吹越劲,不但荡起草栗稻谷横飞,更是吹奏着三人的衣角发梢,绕是以杨宗志胆大,见惯战场杀伐的场面,听到卓天凡说出这般残杀之事,心底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战场上杀人,往往看不清楚对方的脸面,便已经分出生死,况且各自都是为了不同的国家效命,杀了之后,心头也不会时时想起回念,只觉得过程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是好像卓天凡和师父东堂公这般的杀人场景,而且杀的大多数都是妇孺老幼,更是同宗同姓的南朝人,意义却又不同。

杨宗志暗道:“怪不得师父对这件事情会那般的后悔,又要去收养了十五个孤儿算作抵罪,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他稍稍紧了紧秀凤的娇躯,发现秀凤缩在怀中已经瑟瑟发抖,目光呆呆滞滞的,仿佛想着心事想的痴了,杨宗志心头一柔,轻轻抚弄了一下她被北风翻飞的柔顺长发,待得听到可儿的爹娘死在柯府的后院,杨宗志才是忍不住狐疑的道:“老前辈,既然府里面大多都是老幼,那……那可儿,那这史勇夫妇怎么又会死在里面?”

卓天凡一身衣襟被北方刮得猎猎作响,他摇头道:“我们循着他们二人的尸身找进去,正好有人从院中仓促的逃出来,大家在院子门口碰个正着,我们就着火把仔细的看上去,那些人……那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数正是身着蛮子的衣服,大家心头怒火一起,顿时明白原来这史氏夫妇是命丧于蛮子之手,大家立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便放下心事,又杀了进去,那些蛮子士兵倒也不弱,其间有几个更是武功高绝,脚下的步伐轻功怪异的紧。”

杨宗志点头道:“不错,蛮子的冥王教中有一种特异的轻功,确实是精巧的紧,晚辈见过几次,倒是难以对付。”

卓天凡嗯的一声道:“老朽等人算是当时这南朝江湖上的精英之士,这下里二十多人聚在一起,那些蛮子兵初始倒还抵挡得住,到了后来也只能且战且退,又乖乖的退回到别院当中,他们不顾自己性命,将其中一个贵衣打扮的女子护在当中,显然那女子才是这次蛮子主事的使者,我们耗费了数人的性命,才将那些蛮子兵一一杀掉,便将那女子围在了当中,老朽当时心已麻木,只对着那女子喝道:‘拿出来。’那女子浑身乱颤,抖的不成样子,脸色苍白的回答:‘你……你们要些什么’老朽就着别院内的烛火,仔细看过去,原来那女子竟然姿色样貌出众,便是在咱们南朝的江山内,也算是少见的佳色,老朽冷笑道:‘还装糊涂,敬王爷给你的东西,还不快快给我们交出来?’那女子尖叫一声,双手死死的护在了贵衣的怀中,老朽看的眼中一亮,心想:‘她这么着紧自己的怀中之物,那地图定然是藏在了怀里不可。’老朽将血迹流淌的铁剑收在身后,用小擒拿手的法子抓了过去,却没料到那蛮人女子半点武功也不通,她手下各个都是高手,而那女子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一个照面,她便被老朽拿住了手腕,老朽不理她的挣扎,从她怀中搜了一会,果然搜出来一张薄薄的绢布,正要拿过油灯打开来看,岂知外面忽然传来两个稚嫩的同音,大哭着喊道:‘莺儿姑姑……莺儿姑姑,我爹娘他们……他们都死了!’”杨宗志与秀凤听到这里,不史禁对视一眼,心知卓天凡此时才是说到了重点上,秀凤浑身紧张的握住了杨宗志的手臂,幽静的眼眸里尽是无助和惊恐之色,卓天凡道:“老朽等人回身看过去,见到两个身穿南朝小花袄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

他说到这里,眼神不由得倪视了杨宗志怀中的秀凤一下,又恍惚皱眉的道:“那两个小姑娘年方二三岁,长相和打扮都相似的紧,头顶也都梳着南朝小姑娘的双丫髻,她们跑进别院,兀自还没察觉出气氛的不对,而是对着那女子哭喊道:‘莺儿姑姑……莺儿姑姑,我们好害怕呀,你快去救救我爹娘,亭哥哥他们刚刚才走,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天凡幽幽的叹了口气,道:“那时站在老朽身后的是青城派斗玄道长,他看见这两个小姑娘跑进来,猛地大喝一声,将那两个小姑娘都踢翻在地,那异族的女子见此情形,不要命的将那两个小姑娘护在身下,斗玄道长大骂一声,将那女子一剑戳了个对穿,剑尖透过女子的背身胸襟,斗玄道长拔出短剑,不知下面的小姑娘有没有被刺到,便踢开那殒命的女子,只见到……只见到那两个小姑娘一个已经吓得昏迷过去,另一个却是痴痴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她们身后的小花皮袄却是被短剑锋芒划破,露出两个小姑娘血淋淋的背身,上面……上面各自都有一副北燕飞的图案。”

杨宗志和秀凤听到这里,不觉都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若说这两个小姑娘便是当今的秀凤和赛凤姐妹,那她们岂不是……岂不祖籍都是南朝的北郡,更不会是什么大宛国的无双公主,但是……但是此事确实匪夷所思,仅仅凭借两人背上的燕双飞胎记,便指认两人就是那对可怜之极的小姐妹身份,不但是秀凤,即便是杨宗志本人,也是将信将疑。

卓天凡仰天道:“斗玄道长对其中的一个小姑娘说道:‘小姑娘,贫道来问问你,这位死了的女子是个什么人?’那小姑娘虽然年幼,但是脾气却是硬得很,她呸的一声道:‘你……你们杀了莺儿姑姑,你们都不是好人,我绝不开口告诉你们。’斗玄道长又笑着问道:‘原来你是不知道,那贫道再问你,那亭哥哥又是个什么人,是不是看你们讨厌,所以不理你们走了?’那小姑娘又呸的一声,大叫道:‘才不是的,亭哥哥是被他爹爹带回洛都去了,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亭哥哥才不会觉得我们讨厌,他喜欢我们的紧。’斗玄道长哈哈大笑,便要对这两个小姑娘动手,此时老朽大叫一声,他才是停下了手。”

秀凤默默念道:“亭哥哥……亭哥哥……”

这名字似乎熟悉的紧,但是已经被封锁于内心的深处,一时却是半点影像也记不起来,她想的头痛欲裂,呆呆的蜷缩在杨宗志的怀中,哑口无言,耳听着卓天凡道:“老朽摊开绢布,就着火烛看下去,才发现自那女子身上搜出来的绢布,上面哪里有半点地图和分割江山的画卷,上面……上面却是绣着鸳鸯戏水图,旁边还题了小字,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老朽等人看的哑口无言,便舍了那两个小姑娘,任由她们在火势冲天的府内自生自灭,我们失魂落魄的连夜去找董大人,到了董大人的宿处,那董大人早已走的没影,离踪渺渺,哪里还能见到他的人影?”

卓天凡叹息道:“自那以后,老朽每每回思这一段往事,便会心惊肉跳,老朽想要建功立业,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对是错,那敬王爷到底有没有叛敌,老朽说不出来,但是那绢布上,缠缠绵绵的题字老朽看的清清楚楚,决计不会错,后来老朽回门闭关,争雄的心思也淡了,便舍了门中的位置,而是孤身去云游天下,哎……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朽实在是想做一个能够忘记过往的人,但是这件事情犹如梦魇压在心底,怎么忘也是忘不了……小姑娘,老朽今日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只是因为看见你背身上的雁北飞触景生情,你这背身的胎痕与那对小姑娘背身的胎痕可谓一模一样,小姑娘,你说你家中父母健在,而且也从未遭逢过任何劫难,这一切也许便是天意,老朽这一生不堪回首,若是再遇到那对小姑娘,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虽然事后江湖上盛传那敬王爷的确是叛敌被诛,但是老朽那夜里所杀的人,大多数是些不相干的妇孺,这也都是不争的事实,哎。”

卓天凡说完了这些话,慢悠悠的转过身去,任由凛冽的北方吹起胡须头巾,仿佛意兴阑珊的紧,他默默朝远远的江边上走了过去,行了几步,他又回头道:“对了,风贤侄,方才这位小姑娘的体内蕴有南派凤舞池的内力,这凤舞池相传是前朝的南茗公主所创,她老人家的一身功力得自于一个叫阴葵门的王姓祖师爷,老朽道听途说,这位王姓祖师爷在传给南茗公主功夫的时候,颇有一些私心,在内力中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命门……这位小姑娘体弱之至,我们方才合二人之力,也没有冲开她的血脉,她此时经脉受损严重,再若强行冲脉,只恐她承受不住,老朽帮不到你,你们……你们自己好自为之罢。”

杨宗志听得心头暗叫惭愧,这冲穴失败分明是自己受不住秀凤的诱惑,乱了气劲所致,可卓天凡灰心之余,却是尽数揽上了身,杨宗志心头一柔,逆着北方高声道:“卓老前辈,您要走了么?”

卓天凡不回身来,呵呵笑了几声,声音清冷的传来,只让人更是惆怅,他挥了挥手,便漫步远去。

杨宗志看着卓天凡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之下,才缓缓低下头来,见到怀中的秀凤珠泪横流,轻轻哽咽出声,他不觉心疼道:“秀儿,你还在想方才卓老前辈说过的话?”

秀凤娇声轻泣道:“宗郎啊,不知怎的……不知怎的,人家听了这些话,心里面好生的难过,你知不知道,秀儿一直都觉得对幽州城好生亲切,甚至……甚至秀儿还在幽州城里买下了一处老宅子,过去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秀儿便会去那老宅子里面住下一段时间,只是住在里面,秀儿便会心头宁静,现在回想起来,你说……你说……会不会是……”

杨宗志心头叹了口气,哑口道:“我心底里自是万分希望你们姐妹都不是北方四国的人,但是……但是我又万分的不希望,你们便是那对苦难的小姐妹。”

秀凤抬起惨白的小脸,静静的看着杨宗志,忽然娇声哭道:“宗郎呀,人家反正也没有一两日好活了,秀儿死了之后,你便去将赛凤那个苦命的丫头偷出来,然后带了她在你身边,不要让她受了半点委屈,好不好?秀儿没有福气,不敢叛了父王跟着你,但是赛凤那丫头自来寡言少语,内心却比秀儿坚强,她可不会管什么身份地位,心里面便只有着一个你,秀儿原本答应你一道回去凤凰城中去找她,但是看来……但是看来秀儿是要对你和赛凤食言了。”

秀凤的话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也越来越弱,直说到最后,却是小脑袋一歪,斜靠在了手臂之上,杨宗志看的心头大惊,恍惚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鼻息,方才暗自吁了一口气出来,他心知此刻秀凤身子羸弱,今日下午以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只怕她的身子便更加受不了,他遥想起那个曾经在凤凰城内,摇荡手腕铃铛的媚气逼人的大公主,再看看此刻怀中躺着的秀凤,楚楚可怜,仿佛是另外一个女子。

杨宗志慢慢站起身来,将秀凤拢身抱在怀中更紧,转头看去,却发现一直呆在身边的印荷早已不知踪影,他们二人方才听着卓天凡说起往事,自是难以注意到印荷的动静,此刻再来找,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杨宗志心想:“莫不是……莫不是已经回去景村了么?”

转念又道:“即便是走了,怎么会不与我打个招呼?”

刚刚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瞥见远方夜幕的矮树之下,正有个娇小的人儿对着自己这边挥手,银铃般的声音随着北风若隐若现的传来,仿佛在娇喊:“公子……公子,我在这边。”

杨宗志看的心头一暖,下意识抱着秀凤走了过去,走到那颗矮树,便要穿过一条小溪,江边溪水大多与江水同源,只是从不同渠道分了流,这里的溪水清澈,漫过田野,隐约还有些小鱼在溪水中徜徉,杨宗志跳过小溪,仔细看过去,正好对上一个笑颜如花的清丽脸庞,不是印荷又能是谁?

杨宗志笑道:“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走了。”

印荷本是喜笑颜开,听了这话,却是不乐意的嘟起了红彤彤的小嘴,扭着细细不盈一握的腰身,不依的道:“公子呀,你……你这是讨厌印荷了么,所以……所以才要想着法子赶她自己离开?”

杨宗志面色一愣,失笑道:“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他稍稍低下脑袋,凑近印荷香喷喷的小脸,浅笑道:“对不住,是我方才说错了话,印荷姑娘,你大人有大量。”

印荷噗嗤一声放开紧绷的小脸,羞怯的背着小手儿,跺脚道:“哎呀,人家只是个小丫鬟,哪里能当得你这大公子来赔礼道歉呢。”

她掩住小嘴咯咯娇笑几声,又望着杨宗志怀中兀自不醒的秀凤,旖声问道:“怎么样,月姐姐救过来了么?”

杨宗志听得眼神一黯,低头看了几眼,见到怀中的秀凤呼吸均匀,仿佛熟睡的紧了,暗想起这小狐狸一般的佳人,何曾这般柔弱无依过,杨宗志叹了口气,只是摇了摇头,印荷瞧见,不觉心疼的蹙起细小的眉头,开颜道:“公子啊,你别多担心了,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呢,嗯,公子,你抱着月姐姐这么久,是不是也该饿了,印荷给你准备了些好吃的呢。”

杨宗志听得一呆,这里荒郊野地的,他们出门也没有带着任何烹煮器具,怎么能够准备好吃的?

印荷见杨宗志展眼四顾去看,不觉促狭的眨了眨明媚的大眼,噗嗤一声娇笑了出来,伸手一牵杨宗志的衣袖,才甜腻的道:“公子爷,你跟着印荷来,人家在前面农户家里给咱们借了个茅屋呢,而且……而且印荷还给你和月姐姐作了可口的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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