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碎这话说到最后,已经是轻轻的不可听见,花园中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细碎脚步声,眼见着他们母子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回房去了,杨宗志站在浓密的长青草外,幽幽的叹了口气,心头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杂陈。
那日在登拓山的齐天派总坛上,他与秦玉婉一道曾经听洪崁离亲口所述叶,丁,洪三人之间二十年的恩怨纠葛,当时他循着洪崁离话中的漏洞,推算出丁晚成当年如此作法,定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和原因,只是洪崁离为人生性如同他的掌法一样,乃是至阳至刚而无转圜,所谓至刚则易折,洪崁离气恨之下,却是多次错失了丁晚成向他解释的机会,致使后来铸成大错,一掌将丁晚成击毙在大江之上,这番往事也是横亘在齐天派与北斗旗之间的一道刺。
今夜在这花园之中,再听到叶若碎亲口诉说的过往,杨宗志才暗自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当日他劝说洪崁离的时候,其实内心并不笃定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丁晚成有些表现不太寻常,现下看来,却都尽成现实。
费幼梅斜斜的倚靠在他的肩头,转眼望去,见到他目光清亮,眼眸一张一阖之间,眼神便有些闪烁不止,费幼梅的心头一痴,将自己喷香的小脑袋尽数又贴紧在他脸颊边,心中暗自柔柔的道:“叶夫人一生至情至性,依着自己的性子选了夫婿,虽然事后丁老旗主早亡,但是……今夜听到叶夫人口中甜甜的回忆,便知道她对于自己过去的选择不但没有半点后悔,甚至……甚至还自豪的紧,这叶夫人倒也让人好生羡慕……”
费幼梅想到这里,嫣红的小嘴不觉微微抿住,又偷偷的抬头仰望杨宗志,她本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这般斜倚在杨宗志的肩头,便要暗自踮起脚尖,她回想起自己一路以来与杨宗志发生的种种,不由得也是甜上心头,暗自羞笑自己道:“幼梅儿呀,你……你也会是叶夫人这样的幸福女子的呢。”
花园中一时好生静谧,蚊虫孩蟋蟀之声不时唧唧的想起,浑洒的月光透下,不觉让人心生旖旎,隐约仿佛想起了童年往事一般,费幼梅但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有过一个时刻,能让自己的心儿如同泡在蜜中,又好像柔柔的平复下来,心头的安定让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她微微将脚尖踮得更是高了一些,这样一来她香喷喷的小脑袋便与杨宗志靠在了一起,她瞥见杨宗志仿佛想的出神,暗地里,却嘤咛一声,几不可查的转了一下小脸,朝着杨宗志的脸颊上偷偷的印下了一个嫣红潮润的花瓣唇印。
身侧传来呀的一声娇呼,费幼梅做贼心虚的晕红双颊,急急的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幅同样红透,却也心虚无比的眼神,费幼梅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才记忆起自己与大骗子可是被丁娆娆带路过来的,那姑娘一直默默的站在一旁,与两人之间离了一些距离,并不说话举动,自己便不觉忽略了她,现下她眼神怯怯的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爆发出截然不同的神采来。
费幼梅只是一瞥,便赶紧垂下了羞赫的小脸,她今日身穿的是一身洁白的素裙,若是此刻孤身站立在月光之下,其他人远远的瞧见,只会以为看见了月下的嫦娥仙子嫡落人间,清婉而又魅人,只不过今日她又经过精心的装扮,高高的发髻挽起,粉脸俏红,杏眼桃腮,嘴角反射月光发出亮晶晶的柔光,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个食人间烟火的绝世妖娆。
相比起费幼梅这幅动人的打扮,丁娆娆的装束却是素淡的多,甚至……她小脸上分毫不擦抹胭脂,至顺的长发斜着盘下,垂落在只盈一握的细腰边,宽大的布衣,若不是在细腰上束了一道腰俏,远看上去定然发现不了这美貌的面容下,也有一幅河柳般的窈窕身材。
丁娆娆的心儿砰砰乱跳,她方才听了丁继先的分析,便一直不能平心定气,她心想:“便是年幼的弟弟都一眼道出娘亲过去的不寻常,那……那这么一番表现定是太过明显了……”
联想起自己遇见杨宗志之后,大异寻常的羞怯模样,丁娆娆只以为自己心底的秘密也被天下人都发现了一样,所以暗自向一旁躲了一躲。
只是她和杨宗志等人一道隐身在长青草外,耳中听着娘亲柔意弥漫的口述,不觉也是心头如醉,她今年虽然已经年方十八,但是自小以来,她便胆小的怕见生人,因为过去一件突发事情的缘故,更是将自己的芳心深锁起来,今夜她透过自己心头的重重枷锁,隐约第一次得见了自己的内心,并不好像自己过去多年认定一样,心如止水,丁娆娆的内心不由得更是慌乱一片。
直到叶若碎等人暗自离去,不知何时丁娆娆才是清醒过来,她的娇躯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又回头去偷看杨宗志,依稀月色下竟是见到杨宗志半垂着脑袋,眉头微微皱起,而……而在他身后,却是有个俏丽无匹的小姑娘,偷偷的凑起脚尖,嫣红的耀眼双唇在他面庞上啄了一口,那小姑娘眼神迷离,便是眼角边都散发出耀人的深情款款。
丁娆娆猛地伸出一只小手,捂住了自己即将惊呼出口的小嘴,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费幼梅之间,仿佛架起了一面镜子,那镜子中反射出来的影像,便是内心那个躁动的自己,正在此时,一声止不住的娇唤还是从她玉洁的手指中穿透了出来。
杨宗志被这声娇呼唤醒,目中微微一清,抬头皱眉看过去,正见到一个目瞪口呆的丁娆娆,一双明媚的大大眼神尽是倪视住自己的脸侧,杨宗志回头瞥了一眼,瞧见费幼梅正羞得手足无措的躲在自己手臂旁,他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有些发凉,伸手抹了一抹,手指间残留着女儿家唇角上的胭脂,还有淡淡的余香顺着鼻息传进来。
杨宗志的面色红了一红,便想脱开身边柔若无骨的费幼梅,暗自觉得此刻这般静谧的对站着,气氛好生暧昧,他低低的咳嗽一声,就要说话,身前的丁娆娆忽然垂下小脸,悄声道:“夜……了,公子……公子与费妹妹请早些歇息了吧,我……我告辞了!”
丁娆娆说完了话,眼神再也不敢看向杨宗志,只垂下小脑袋,迈着细碎的脚步慌乱的跑出了长青草丛中,杨宗志的眼神随着她款款轻摆的步子,看着丁娆娆离身而去,才回过头来瞪着费幼梅,费幼梅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是死死的低垂着小脸,嘴角却含着浅浅的羞笑,留了一个娇媚的发顶给他,发顶上不时传来诱人的媚香,让人心头不自觉软了一软。
杨宗志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然草丛外传来一个惊恐的娇呼,正在两人身后不远处,费幼梅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不觉一时也忘了自己的羞怯,抬头与杨宗志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都有询问之意。
他们二人一道走出草丛,见到一个颤抖的背影,布衣短裙,正是方才匆忙离去的丁娆娆,只是此刻她身前正站立着一个魁梧的高大身影,挡住了她离去的方向。
杨宗志的眉头皱了一皱,抢前两步,走到丁娆娆的身侧,丁娆娆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才颤抖着娇躯,猛地又躲到了杨宗志的背后,只是那娇躯上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随着杨宗志的后背传了过来,杨宗志奇怪的抬头看过去,月色下见到的却是个白发的老头。
杨宗志看个仔细,恍惚的笑道:“原来……原来是洪老前辈。”
洪崁离佝偻着腰身,一时不觉让人意识到他又苍老了许多,他强笑道:“风……风贤侄,你果然来了。”
洪崁离又朝杨宗志身后瞥了几下,再道:“风贤侄,上次你在登拓山上救了我们齐天派上下,老朽一直都记下心底,你临走之时说过要来争作这北斗旗的旗主,老朽便知道你定然不会食言。”
洪崁离一边与杨宗志说话,一边眼神却是偷偷的瞥向他的身后,只是丁娆娆的躲得紧,整个娇躯都躲避在杨宗志宽大的身后,他便看不到一点衣角,他们两人说了一句话,费幼梅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她方才听见丁娆娆的惊呼,只以为丁娆娆遭遇了危险,现下一看月下杨宗志正与人亲密的说着话,那人身材魁梧,隐约好像就是方才躲在树下的那个背影。
费幼梅怜惜的握了一下丁娆娆的小手,轻声问道:“丁姐姐,你……你没事罢?”
洪崁离转头看见,一个好像画中仙子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来,他眼神微微恍惚一下,又扬声道:“丁……丁侄女,你还在恨我是不是,我……我当年一掌错手打死了你爹爹,你自然恨不得拔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你……你不用怕,你若是心头实在忌恨的紧,我站在这里动也不动,你只管来取我的性命就是。”
丁娆娆躲在杨宗志的身后,一点也不敢露头出来,她拼命摇着螓首,不觉哽咽出声,杨宗志听见,皱眉劝慰道:“洪老前辈,你这又是何必,我方才听见叶夫人与她的公子对话,显然你一直在教导丁继先武功,你既然已经有了悔悟之心,现在再来拿你的性命,倒也于事无补,是不是?”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身后将丁娆娆牵了出来,话说到最后,这“是不是”三个字,便是问的丁娆娆。
丁娆娆死命的闭住眼睛,不敢抬头去瞧洪崁离,洪崁离低头看见她的模样,暗自心道:“哎,看来要取得丁家人的原谅,却又谈何容易。”
他一时只觉得心灰意懒,更是愧疚不已,便柔声叹气道:“丁侄女,我这样叫你,你定然不喜欢,但是……但是丁大哥当年与我相交如同手足,是我……是我误会了他,只以为他将你娘亲生生抢了过去,却不知道原来你娘亲与他才是真正的情投意合,而你娘亲对我……对我却是从来没有半点意思,我自己痴人说梦,还累得别人家破人亡,我真该死。”
他说话时,拿起自己的右手在自己的脸上啪的打了一掌,这一掌乃是倾力注下,脆脆的一响,打的他半边脸庞也红肿了起来。
丁娆娆听见这个声音,呀啊一声娇呼出来,猛地抬起头来想要伸手去阻止,只是小手儿伸到半空,却又硬生生的止住,忽然又转回头去,将这个小脸都埋在杨宗志的怀中,嘤嘤的哭咽了起来。
洪崁离更是悲从心起,失神的对着丁娆娆娇媚的背身看了好一阵,隐约从她的背身上看到了十九年前叶若碎的模样,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忽然弯腰下去,对着杨宗志作了个大礼。
杨宗志微微一惊,伸手想要劝阻,只是洪崁离勉力之下,却没阻住,杨宗志惊道:“洪老前辈,你……你这是作甚么?”
洪崁离抬起身来,一张老脸已是残泪纵横,他哽咽道:“风贤侄,照说你对我齐天派有救命大恩,而且老朽若不是经过你的点化,现在还是浑浑噩噩的如同一头蛮牛,不知道理和好歹,老朽亏欠你甚多,却无以为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咬牙道:“但是老朽过去见识过你的人品武功,知道你实在是人中龙凤,后来……你在中原少林寺里面的事迹,老朽也听抚同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老朽听了一点也不惊讶,知道这些扬名天下的事情对你来说,更是实属平常。老朽知道……老朽知道……”
洪崁离的话断断续续的说到这里,竟是犹豫不决的止住,说不下去,杨宗志暗想:洪老前辈是个生性耿直的人,决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说话,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也觉得无比为难的。
他皱眉道:“洪老前辈,您有什么话,只管直说就行了,不必……不必拐弯抹角。”
洪崁离宁定一下,与杨宗志对视一眼,猛地道:“老朽知道,你受了莫难的委托,要争下这旗主的位置,你若是下定决心作一件事情,只怕这天下间能够难住你的确实不多,可怜丁大哥被我这浑人害死,留下孤儿寡母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想尽各种办法,也找不到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只想……我只想请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将丁大哥的心血留下来,留给我那可怜的侄儿罢!”
杨宗志听得一呆,便是偷偷躲在杨宗志怀中痛哭的丁娆娆也暗自止住了清脆的啼音,他心道:“莫难临死前千叮咛,万嘱托,让我定要抢下这旗主的位置,好给他长脸,一定不可丢了他的脸面,自己怎么可以又负所托。”
只是联想起叶若碎临走之前对丁继先的谆谆告诫,让他小心自己,杨宗志转念又道:“这洪老前辈身世如此可怜可叹,他放下面子如此卑躬的恳求自己,自己又怎么能断然拒绝的了?”
他犹犹豫豫间,费幼梅却是恍惚听得清楚,她本来目光死死的盯着躲在杨宗志怀中,哭得凄切无比的丁娆娆,直到此时才是慌神过来,盯着杨宗志的俊脸仔细的看,她向来知道取得北斗旗的旗主宝位是莫难临死的心愿,所以杨宗志才会千里迢迢的赶到这里,她更知道杨宗志乃是朝中的大将军,本来不将这区区旗主位置放在眼底,正是因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才会来到这里,现下事情如此演变,她才切身感受到杨宗志心头的为难与犹豫。
洪崁离眼神急急的盯着杨宗志看,见到皱起眉头,沉吟着不答话,他讪讪的道:“风贤侄,老朽知道这是……这是老朽的不情之请,原本……原本……”
他话正说到这里,杨宗志忽然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拧声道:“洪老前辈,我……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