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说过了话,便一道向回走,各自沉默不语,只是心头却都在犯嘀咕:“我们现下身处遥远的吐蕃高原上,外有忽日列八万大军环伺于侧,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内又有多勒克为首的吐蕃群臣对我们颇多猜忌,此刻再察觉到甚至是索紫儿,也是暗自打入内部的奸细,如此一来,身边可谓风声鹤唳,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别说是完成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就算是好好的活着回去,也不知能不能做得到?”
何淼儿偷偷斜睨杨宗志的侧面,见到他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眉头深深的锁在一起,嘴角抿住,面相威严而刚毅,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在花圃之外,与自己说说笑笑时的调皮洒脱之相,她目光微微的一迷,知道杨宗志此刻定是心情复杂,一方面被索紫儿那小妖精骗得苦了,一方面又对其余人心头愧疚的紧。
何淼儿心头柔柔的泛起疼惜,便将小手私下里又握住了杨宗志的大手,手心中透出温暖,只盼这股温暖能给他的心头带来一丝光明。
四人走了一阵,面前城楼在望,出城门之前,门外一个早已守候在这里的吐蕃少女迎了上来,对着杨宗志等人俯首道:“我家公主有请大人去见一见。”
牛再春与马其英对望一眼,心头跳动道:“这就来了!”
何淼儿素手一挥,咬着细碎的洁白玉齿,尖声道:“不行,他不会去!”
杨宗志斜眼瞧过去,见那少坚女只是个普通随从丫头打扮,长发扑面,衣着朴素,身份定不很高,不由得心想:“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计就计,一面看看索紫儿下一步如何来表演,与她虚与委蛇,同时试探她们的动向,另一面则是暗中提高警惕,等着她的计划实施时,善加利用,委实不能说这坏事就变不成好事。”
那少女惊奇的抬起头来,暮色中只见到一双明亮的清澈眼神,她不明白何淼儿为何这般情绪激烈,杨宗志瞥了那少女一眼,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何淼儿听得心头发紧,转身过来凝视住杨宗志,杨宗志对她使了个眼色,道:“夜里风大天干,你们早些回去,着人看好了火炉和铁架,免得大风吹倒了铁架,半夜失火。”
何淼儿听得一呆,恍惚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杨宗志已随着那少女走回了逻些城,转过了街角,人影已不可见。
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在逻些城的青石板大街上,这逻些城看起来气势磅礴,但是这里民众的生活可比洛都人单调得多了,一到了傍晚,这里的人家都是居门紧闭,早早的便熄了草灯睡下,哪里像洛都的风光,此刻方是华灯初上,秀色半闭的美好光景。
洛水之滨,皇城之下,堙没了多少英雄豪杰的壮志心,也掬干了多少才子文客的狼毫笔。
天色还未黑尽,但是身边清冷,夜晚的风儿开始吹起,带些微微的凉意,那少女只顾在前面低头引路,并不与杨宗志说话,两人走了一会,杨宗志突然问道:“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姑娘半转过身,艰难的说道:“我们……当然……是去公主那里。”
那姑娘这句话一出来,顿时让杨宗志明白她方才为何一句话也不多说了,只因她的南朝话说的实在是太过晦涩,每个词,每个字都好像挤牛奶一样的生硬挤出来,而且发音异常的怪异,若不是仔细的听,逐字的联想,这么短短几个字也无法听懂。
杨宗志恍然道:“原来你还不懂说中原话,那……那你最开始邀请我去的那一句,可说的很自然啊。”
那少女想要表达,但是实在是知道的字词太少,她啊啊的叫了两声,不由着急的两手乱舞,这吐蕃国的少女们身材都很窈窕,而且自幼便生活在歌舞的环境中,因此她们经常用载歌载舞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那姑娘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得用手轻轻捂住了嘴唇,然后脚步微转,另一个手指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耳朵上的手指一动,那嘴唇的上手指也跟着有韵律的晃动,杨宗志看的半懂半不懂,也学着她的模样,将两只手分别指在自己的耳朵和嘴巴上,猜测道:“你是说,有人将那句话告诉了你,然后你便学这那一句,练习了很多次,是么?”
那少女听得眼睛发亮,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杨宗志呵呵一笑,正要说是谁让你练这一句的,只是话未出口,立即意兴索然的想起这少女是索紫儿身边的宫女,教她说这句话的,自然也是索紫儿,一想起即刻就要见到索紫儿,杨宗志的心头当真矛盾的很,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双方身份不同,立场自然也就不一致,人家过去利用了他,也是责任使然,说不上怪与不怪的问题。
杨宗志的笑容僵在脸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息住自己的心绪,他心头的矛盾处就在于,他一面觉得索紫儿欺骗了自己,胸中非常难受,另一面又不得不去与索紫儿虚与委蛇。
那少女在前面黑黑的巷子口,哗啦一声拉开了个大门,这大门一开,显露出里面别致的雅苑来,只见到这里布置得温馨而又自然,长亭绿草相间,长亭的尽头便是个矮矮的房子,那里——正有红色的烛光透出。
这里虽然布景雅致,但却是远离“布达拉宫”并不在皇宫之内,想来可能只是个别院,乃是散心避暑之用,杨宗志平抑住自己纷乱的心情,随着那少女向内走去,穿过长亭,来到小屋的门前,两人方一走近,便听见里面滴里咕噜的说话声,接着一个轻媚的好听声音接过来道:“哎呀,都笨死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说不好,你们都听好了,我再教一遍,驸——马——爷——万——福——金——安。”
这话音一落,又有好几个不同的音调重复这句道:“呼——马——夜——万——呼——金——安!”
杨宗志一听,差点绝倒,只因这些学说南朝话的声音里面,有的低沉,有的沙哑,有的清脆,而且就连语调也都完全不同,声音传出来怪怪的仿佛鹦鹉学舌,多只鹦鹉凑在一起,热闹是热闹,但是同样吵杂的刺耳。
索紫儿的轻媚嗓音透过烛光弥漫的窗户响起道:“噗嗤……难听死了,不过……算了,时间这么紧,也难得你们都学出个模样来,蓝奇尔,我看……我看你倒是说的不错,哼哼……你是当真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公主’身份了,便能嫁给我……我哥哥了么?”
索紫儿这后半句仿佛说的漫不经心,她刚说话,便有个清脆的嗓音结结巴巴的道:“公主……婢子……可不敢,婢子是什么身份,自己……自己还是清楚的,今日大王说过的话,婢子……可一句都没听进去。”
杨宗志恍惚间明白了,原来这所谓的蓝奇尔,只不过是索紫儿身边的一个小小宫女,朔落王今日金殿赐婚,认了这蓝奇尔作为义女,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别说是他自己,就算是吐蕃国的贵族们,看上去都是毫无心理准备,现在索紫儿趁着这个空,正在教这些身边的宫女们说南朝话,杨宗志心头微微一动,却又赶紧提醒自己道:“这些都是假的,是索紫儿作给你看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秀凤那样的布局套子,你要是连钻两回,不说是其他人笑话,就算是你自己,恐怕都没有脸面去见九泉下的爹娘了。”
索紫儿听了蓝奇尔战战兢兢的回答,语气微有些得意的俏声道:“咯咯,我谅你也不敢,罢了,就算你得了父王的承情,不过……咯咯,我也总有自己的办法的。”
杨宗志心头忽的烦躁起来了,内心深深的觉得自己在这里听着索紫儿带人演戏,实在是没有意味的紧,不得已只能嗯哼的咳嗽了两声,里面人听到这句低沉的咳嗽声,顿时慌作了一团,不一会,木屋的房门大开,温馨的烛火透了出来,房门口盈盈的站立了一位娇媚的佳人,只见她娥眉淡扫,长长的黑发垂下,身着一件南朝的艳红长裙,裙间横了一条飘带,从柔柔的腰间和两只素洁小手中穿过,微风从外吹起,吹得飘带向后迎展,乍一见下,让人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画中仙。
杨宗志站在长亭尽处的树荫下,这里灯火照射不到,树荫垂下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和胸襟,只能看见衣服的一角,索紫儿眼神甫一接触黑夜,微微的产生了一阵失明,直到她又欢快的跑近几步,凑近身来,才隐约看见杨宗志目光正直射自己,那俊逸的脸上,也是毫无表情。
索紫儿看清楚是杨宗志来了,心头蓦地一喜,露齿欢笑道:“哥哥,你总算是来了哩。”
她欢笑之间,便伸出自己的小手去捉杨宗志的大手,杨宗志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此刻索紫儿的面容上竟是如此鲜活动人,红唇白齿间,天蓝色的幽幽星眸透射出海一般的深情凝望,他心头激烈的一跳,见到索紫儿来牵自己,又下意识的向后一躲,避过了她迎面而来的小手,嗯的一声,转而从她身边穿了进去。
入屋一看,瞧见屋内布置的更是朴素雅致,红毯竹窗,当中是一个矮几一般的茶桌,此刻上面放了好几个盘子,盘口用竹帘盖住,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东西,这房间一看便知是小女儿家的闺房,处处都透着一丝南朝大户小姐家的气息,却与近日所见吐蕃民居截然不同。
索紫儿见杨宗志躲开自己,独自走了进去,目中微微一讶,只不过她转而又开心的笑了起来,却也并不放在心上,而是跟上去引领着他来到茶桌之前,她屏退众人,着人关好了木门,才娇笑着亲手将那些竹帘一道一道的打开。
竹帘褪下,露出里面精致的美食来,细细一看,竟是前次在西蜀的时候尝到过的那些吐蕃菜,想起那次索紫儿为了给自己露一番手艺,偷偷跑到山林深处去挖野菜,结果回来中了瘴气,又感染了风寒,一直到很久之后,身子才算大好。
明知自己此刻切记不可动容,但是杨宗志的眉头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索紫儿曲着小腿坐在杨宗志的身边,荡起一阵诱人的香风,娇笑盈盈的道:“哥哥呀,上次我作好了一顿吐蕃菜,你却是没吃几口便跑出去做事了,这次我不管,你定要好好的尝尝我的手艺,为了这顿,我可是准备了好一会哩。”
杨宗志表情木然,心头暗自冷笑道:“又来这一招么?正是因为过去这件事情,自己才会开始注意索紫儿,觉得对她负疚良多,后来也不再躲避着她,而是与她有说有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真是傻得可笑!”
索紫儿见杨宗志只是盯着菜肴看,却并不动一下筷子,不禁奇怪的凝视那几盘菜,伸出洁白的小手逐个摸了摸,喃喃自语道:“怎么了?是……是这些菜凉了么?咦……还好呀,我特意用盖子盖好了,等着你来哩。”
杨宗志突然嘿嘿笑道:“我不饿……”
索紫儿转过了娇魇,娇痴的对他眨了几下眼睛,才媚笑道:“原来是这样哩,那好,我来陪你说会话好么?等你饿了之后,再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小手将每个竹帘盖子又仔细的盖好,看着一丝热气都透不出来,才算作罢,小手动作出奇的温柔,仿佛尽心照顾自己丈夫的温柔小妻子一般。
索紫儿向杨宗志的身边斜斜的靠近了些,整个娇躯的上半身几乎都依在了杨宗志的手臂上,才咯咯转颜道:“哥哥呀,你看看小院子怎么样,我自小以来,可就一直住在这里的哩。”
杨宗志随眼看过去,见到这里的确是女儿家的闺房,布置的甚为素雅,但是却并不奢华,他一旦对索紫儿存了怀疑之心,便事事都依着最坏的打算来想,心道:“她是公主,不住在宫殿里面,怎么可能从小就住在这个民居一般的普通房子里,这房子就算修葺的还算不错,但是比起今日所见宏伟的布达拉宫,锦杯玉食,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索紫儿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分毫也没注意到杨宗志此刻的神态变化,继续娇痴的道:“我过去跟你说过一次,我……我小时候长得丑,是个没人喜欢的丑丫头,所以……所以父王也不让我住在他的身边,而是……而是将我送到了这个没人看管的小房子里来住,那个时候……只有大王兄偶尔会来看看我,直到……直到很多年之后,父王有一次在城门边见到了我,他好像吃了很大一惊,才……才派人来让我搬回去,可是……可是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哩,突然让我搬回去,生活在冷冰冰的皇宫里,我可住不习惯,所以我……说什么也不答应,父王拗不过我,最后只得依了我,却是又派了这么些宫女奴婢的一大堆,说是要好好的照顾我呢。”
索紫儿斜依着杨宗志窃窃私语,脸庞幸福的紧贴着他手臂上的衣衫,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面对这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屋舍,不由得感情外露,将自己那些缅怀,伤感和依恋都透过细细软语传了出来,杨宗志静静的听她诉说,面色微微的一愣,忍不住暗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继而又想:“她跟我说这些作甚么?”
索紫儿呆呆的看着面前一闪一闪的火烛,嫩滑的声音幽幽又传入耳来,道:“哎……说起来,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里的一景一物,但是哥哥你曾经跟我说过战国的故事,里面有一位叫孟轲的老先生,他对他的后人说,鱼我也想得到,熊掌我也想得到,但是两者总要舍弃其一,那我就舍鱼而取熊掌了。我听了之后心里就在想:嗯,……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可没有孟轲老先生那样的智慧,但是……但是哥哥你说的故事道理总是不会错的,鱼我也想取得,熊掌我也不想放过,做人未免便有些太过贪心,假设……假设两者取其一的话,我也……我也会放掉鱼去取熊掌哩。”
杨宗志微微点一下头,想起自己在来吐蕃的路上曾经给索紫儿说起过很多战国的故事,里面有文有武,不下数十个之多,可是她却偏偏记住了这一个,他心头暗自一闪,想道:“是了,她方才说小时候缺人照顾,自己孤单的生活在这小房子里,只有……只有忽日列才会偶尔过来看看她,那么这样想来,她自然是将忽日列当作了一生的熊掌,百般维护,而将其余一切都看做了鱼,包括她的父王,哈克钦在内,她都愿意舍弃!”
索紫儿说完了话,便闭上秀丽的蓝色眼眸,靠在杨宗志身上微微冥想了一阵,耳朵紧紧贴在杨宗志的手臂上,那手臂上传来一阵温温的热度,索紫儿心头一甜,忽而睁开双眼,抬头仰望杨宗志的脸庞,娇笑道:“我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多,可也忘记哥哥你还没有吃饭哩,好了,你现在……可饿了么?”
杨宗志想清楚她的行事为人,心中恍惚的一亮,暗自叹了口气,微笑道:“我不饿,小公主,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了话,便欲转身站起,索紫儿美好的身子都娇羞无力的靠在他身上,他身子一动,索紫儿自然也是坐不安稳。
索紫儿目中惊奇的一闪,惴惴不安的道:“哥哥,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你……你为什么要叫我小公主?”
杨宗志轻笑道:“我叫的有什么错么?”
索紫儿紧紧的凝视杨宗志的面容,那面容是如此让自己魂牵梦绕,此刻这面容上挂了淡淡的微笑,只是这微笑让她心头煞是惶恐害怕,感到这笑容的主人距离自己愈发飘渺幽远,她颤抖着红唇道:“哥哥,你是生我的气了么?嗯……”
索紫儿颦眉细想一下,又恍然大悟的娇滴滴道:“是了,你是气我昨夜没有跟你回去是么?好哥哥呀,昨夜紫儿可是有些重要的话儿要对父王去说哩,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要紧了,我以后……自是对你寸步不离哩。”
杨宗志本是强行抑制住心头的失望和难受,索紫儿她有所取舍也不打紧,可为什么她却要来欺骗自己,要来谋了两万大军的安危性命,他嘴角的微笑瞬间变成了丝丝冷笑,嗤声道:“嘿嘿,你还要跟着我作甚么?我知道了,你是要……跟着我,好回我的大营见机行事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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