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那是乌港市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旧城区的一个角落里,破旧不堪的棚户区里,没有水泥铺装的路面上满是污泥,往来的行人都匆匆忙忙,即便棚户区边缘的一个铁板房里传来恶狠狠的喊叫声,路过的人也像没听到似的径直离开,完全没有想要管闲事的意思。
那个铁皮屋十分的普通,蓝色的油漆早就变得锈迹斑斑,上面还满是如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尽是些什么应召女郎,学生援交的联系方式。
房子外面停了五辆深灰色的面包车,和一辆蓝白相间的警用摩托车。
屋子里,一个身着警服的女警察站在一伙凶神恶煞的恶徒面前,她一手拿着警棍试图威慑着满屋的不安分的男人,同时试图用身体护着身后的母女三人,虽然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是至少可以挡住那些恶徒们毫无善意的眼神,好让她身后的那个小女孩没有那么害怕,同时拿着对讲机向警局的组长请求支援。
赵钰琪的心如鼓跳,毕竟这可是赵钰琪第一次一个人出警面,就对如此棘手的问题。
正常的情况下,乌港市的制度要求警官们必须都是至少两人一组的出警,可是这些年市警局里人浮于事,只要不是死了人,一般的警情都是像赵钰琪这样的新人独自处理。
即便是这样,像赵钰琪这样的精英学员,在警校的长期训练下依旧让她表面上保持着镇定,重复着呼叫警局的同事,“李斌组长,我这里有铁虎帮的人在南岸的老城区里暴力讨债,他们有大概十五个人左右,我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场面了,请求支援。”
对讲机的一个耳机插在赵钰琪的耳朵里,她十分急切地等待着耳机里的回复,只不过她已经呼叫了不下五次,可是对讲机里传来的只有“斯斯斯”的杂音,完全等不来她的组长李斌的回复。
女警官等不到组长的回复,眼看着有几个恶徒已经失去了耐心,正在一步步的靠近着赵钰琪以及她身后的母女们,女警官只得大声的喝道:“你们……你们退后,不要靠过来!”可惜一切都是徒劳,一众男人看着她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女警官,对她丝毫没有惧意。
他们甚至从这个年轻的女警官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的颤抖,越发的嚣张了起来。
赵钰琪看着房间里的恶徒们,除了站在前面的那个领头的男人,其他的人,一个个都拿着棍棒之类的钝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虽然作为女警的赵钰琪刚刚从乌港市的警校作为优秀毕业生毕业,若是对上一个两个流氓地痞,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她根本不会这种小意思看在眼里。
可是这样的一群带着武器的恶徒们,赵钰琪的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所以她作为第一次面对这样场面的新晋警察,早早地就呼叫了支援。
“喂喂!警察小姐,我们这里正在做着正经的工作,你这样可是耽误我们做生意!我们可以去你们局里举报你呢!”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男人,走上前来满脸嚣张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刚满二十的女警察。
“你们做的这叫什么生意,不管怎么样,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带着武器跑来人家的家里!你们……你们这是非法入侵他人的居所!”
赵钰琪听到了男人的话,明知道这个男人在这里强词夺理,可是想要辩驳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体现出作为警察的气势,她憋了一会儿,才从脑袋里想到了在学校法律课上学到的罪名。
这个矮个子的男人听到赵钰琪的话,对她指控的罪名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恐惧,反而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笑,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这也是情势所逼啊,谁让这家人的老公欠了我们公司三十万的赌……那个工程款不还,现在弄得我们公司的现金流难以为继。我们现在是供货商的欠款付不出,银行贷款的利息还不上,就连手底下的兄弟们的工资也马上就要付不出来了。警察小姐,你说我们上门讨债还没有正当性么?”
听到这个男人说的话,赵钰琪身后三个女人之中母亲模样的人有些忍不住了,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恐惧,说道:“李……李老板,你不要信口开河……这三十万的欠款哪里是工程款,明明是……赌债!警察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赵钰琪从这个女人之后的叙述中得知,原来这个女人的丈夫宋兆年大概是在半年前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本来生活平淡的宋兆年从他的同事那里得知了开设在乌港市旧城区的一家地下赌场,她丈夫从来没有接触过赌博,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同事的邀请,毕竟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从来没有想过要通过赌博发大财这样的事,可是耐不住同事的软磨硬泡,什么“试试手气,单车变摩托”之类的,终于激起了宋兆年的好奇心。
那时候的他也就是带着去玩一玩的心态,和同事去了那家地下赌场。
起初,她丈夫的运气并不差,前两次他一晚上就能从赌桌上赢回了他两个月的工资。
本想要收手的宋兆年却因为在晚餐的时候听到自己十五岁的小女儿说别人的父亲暑假里都带他们去海外旅游。
这些年宋兆年作为父亲虽然对女儿们很好,但是工薪阶层的他别说带家人出国旅游,就连带她们去个像样的饭店吃个大餐都捉襟见肘。
虽然他的女儿并不是在抱怨,但是那种语气中的羡慕之情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作为父亲的宋兆年。
于是作为一个想要满足女儿愿望的父亲再一次地站在了赌桌前面,他想着只要赢到足够多的钱带全家人一起去夏威夷旅游就收手,可是他这一晚的运气却不再像之前那么好,起初几把的小胜让宋兆年得意忘形,以至于他之后在一副看起来不会输的牌上压上了全部身家,只可惜幸运女神却眷顾了他的对手,宋兆年就这样以非常小的概率输掉了他所有的筹码。
就在宋兆年无可奈何地想要放弃的时候,李老板的出现把他彻底推向了深渊。
李老板一副好意的样子接近了宋兆年,提出可以放出小额的贷款给宋兆年。
起初宋兆年很是犹豫,但是李老板却告诉他,他们只是赚手续费的,他们的贷款利息十分低,更何况他觉得宋兆年今天晚上能翻本,立刻就能还上本金,这样就基本没有什么成本。
最终打动宋兆年的则是李老板的那句话:“宋先生,你的实力这么强,刚刚只不过是运气不好,不再来几把,把输了的钱赢回来,岂不是可惜了?”于是宋兆年就这样和李老板签下了借贷协议,连条款都没有仔细阅读,他再一次地站在了赌桌前。
这一次他的经历和之前一样,几局的小胜让他放松了警惕,然后当他再一次堵上全部筹码的时候,幸运女神又好像和他开玩笑似的,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输了的宋兆年意识到自己欠下了一年工资的债务,崩溃中的他再一次听了李老板的劝说,竟然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借来了更多的钱。
那晚宋兆年像是失心疯似的,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
当他最后一次想要向李老板借钱的时候,那个本来慈眉善目的李老板却换了一张面孔,他告诉宋兆年,“宋先生,你已经从我们公司借了五十万了,以我对你收入情况的了解,借再多钱,你可能还不上了吧?”
欠下巨款的宋兆年,一家人很快被赶出了他们的旧式公寓,可是即便是这样,也不过只还了一小半的赌债。
躲进棚户区的宋兆年一家人依然躲不过李老板一伙人的追债,在三天两头的不断骚扰之下,宋兆年一家人已经接近了奔溃,而如今就连宋兆年本人也已经失踪,只留下了他没有工作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十五,一个十九岁。
听完宋兆年妻子的叙述,赵钰琪的眉头微皱。
虽然地下赌场在乌港市是非法的,但是敢开地下赌场的无不是背后有着靠山,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
更何况宋兆年不是向底下赌场直接借的钱,而是向李老板经营的这种金融公司借的钱。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小型的金融公司都是和底下赌场狼狈为奸,可是作为一般人根本没有能力去指证这种关系。
就在赵钰琪纠结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她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她组长李斌的声音,“赵钰琪!你巡逻到指定地点了么?现在城市规划局面前有大批抗议者闹事,你立刻过去那里!”
赵钰琪听到了对讲机里话,连忙和李斌说道:“组长,我这里有铁虎帮的人暴力收债,我走不开!而且……而且我需要支援!”
对讲机对面的李斌沉默了一会,然后传来了他冷漠的声音,“赵钰琪,你不用管这件事,我会给他们带头的虎哥打电话。”
刚说完,铁虎帮带头的那个男人,虎哥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转身走到了房间门口,然后把手机夹在脑袋和脖子之间。
赵钰琪听不见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个虎哥的神情十分的轻松,一边说着还一边笑着。
不一会,虎哥就回到了房间门口,挥了挥手招呼赵钰琪过来。
赵钰琪看了看周围的恶徒们为她让出一条路,她有些不放心的看了看身后的母女们,但是还是朝着门口走过去。
那个虎哥依靠在门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看的赵钰琪走近,居高临下的看着女警官的身材,口气轻佻的说,“小妞,做什么不好,做警察,能赚到几个钱,还不如……对了,你们组长斌哥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不会乱来的,你可以走了。”
赵钰琪看着虎哥轻薄的眼神,感觉到一整恶心,听到他说的话,一时之间不置可否,虽然虎哥报出了自己组长李斌的名字,可是把这么三个女人留在这里,和一群如狼似虎的恶徒共处一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虎哥这时候叫来了李老板,在他的耳朵边耳语了几句。
李老板立刻心领神会,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众目睽睽之下,他把这个信封给了赵钰琪,然后轻声的对赵钰琪说,“拿着,这是给你们李斌,李组长的……”
赵钰琪看着信封,不知道是否应该接过,因为稍微有些社会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这个信封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装了一叠的现金,但是她也没有资格代替她的李斌组长去拒绝。
正当她想着还要不要驱散这群铁虎帮的人的时候,自己身上的对讲机了又传来了李斌的催促,“赵钰琪!你马上去城市规划局,那边马上控制不住了!你这里我已经和铁虎帮的人说好了,然后调解组的同事马上就到,不用你管了……对了,那个信封拿回来,那是重要的资料。”
“可……”赵钰琪还想要争辩,立刻就被李斌顶了回去,让她马上动身。
不得已的她,只好接过了信封,径直走向停在屋外的摩托车,跨上车之后,立刻动身前往城市管理局。
“好吧,我马上过去。”她咬了咬牙,迅速离开了现场,心中默默祈祷这群恶徒在她同事来之前不会对这三个女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看着赵钰琪的身影渐渐远去,虎哥回到了铁皮屋里,一阵大笑之后,说道:“碍事的人终于走了。”他慢慢的走到了母女三人的面前,想要用手去摸小女儿的脸庞,却被那女孩的母亲拦了下来。
虎哥眉头一皱,没有任何的犹豫,一个耳光就冲着这个女人而去。
女孩的母亲被直接打倒在了地上,嘴角还留着一丝鲜血。
这个男人接着转过头去,又一次的把手伸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儿,说道:“我已经和刚刚的女警察达成了共识,她说我们可以随意处置你们,毕竟我们有债务关系。”
被打的女人挣扎的从地上坐起来,叫喊着:“不!这不可能!那个姑娘……警察不可能这么说的!”
李老板听到宋兆年妻子那歇斯底里中带着绝望的喊叫,像是故意要火上浇油一般的说道:“怎么不可能,毕竟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经济纠纷,所以他们警察也不管。再者说了,每年我们给他们警察局孝敬这么多的钱,要是他们再插手,不就是背信弃义,断了他们自己的财路么?”
“李老板,既然你都说开了,我也就不瞒着她们母女几个了。刚刚那个女警官,已经把你们三个欠钱不还的女人的执法权卖给我了,所以我想要拿你们怎么样都可以。”
倒在地上的女人绝望的看着虎哥,像是已经全然相信了他说的话。
她似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无依无靠的母女三人,这些恶棍会对她们做些什么,她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就当虎哥的手马上就要碰到那个小女孩的脸上的时候,她一旁的姐姐站了出来。
女孩咬了咬牙齿,拖着僵硬的身体站在了自己妹妹和虎哥之间,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道:“虎……虎哥,你不要碰我妹妹,她还小,有事冲着我来!”
倒在地上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挺身而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失声痛哭……
虎哥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打量了一下,一个看起来就不到二十岁的女孩,看起来像是高中生或者是刚上大学的样子,面容清秀,皮肤光洁白皙,和她的妹妹长得十分的相似,但是身材要高上不少。
虎哥一边打量,一边幽幽的说道:“你个小姑娘,竟然还挺有胆量,就冲你挺身而出保护你妹妹,我虎哥今天还就真不动你妹妹,不过前提呢……”
这个女孩听到虎哥的话,先是送了一口气,然后听到“前提”两个字,心里顿时又打起了鼓。
她把自己已经吓破胆的妹妹楼在了怀里,然后自己则毅然的抬着头,看着眼前这个可怖的男人,问道:“什么……什么前提……”
虎哥看到女孩的态度,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问道:“这个不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这个女孩听到了虎哥的问题,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顺从的回答到:“我叫宋晓晴,十……十九岁。”
虎哥听到了女孩的回答,回头和同伙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阵大笑,兴奋的说道:“十九岁!真是个好年纪啊,要是再小一些,就有人叫我们禽兽了。”他笑了一会,然后喘了一会气,面对着宋晓晴,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说道:“宋晓晴,条件就是你得跟着我们走,用你可以办得到的方式还债,直到债务还清。”
宋晓晴认真的听完了虎哥的话,她的看了看身后倒在地上的母亲,和怀里的妹妹,宋晓晴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很显然她听懂了虎哥话里的意思,但是此刻的她似乎别无选择。
宋晓晴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说着:“我可以跟你走,只要你答应从此不再骚扰我的家人。”
虎哥点了点头,就听到宋晓晴说,“还有……你刚说那个警察,把我们卖给了你们,她收了你多少钱?”
虎哥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为什么问这个,但是他也懒得去多想,于是编了个数字告诉了她,“五千。”
几分钟,宋晓晴简答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跟着虎哥一行人离开了家里,留下了无可奈何悲痛欲绝的母亲和妹妹。
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十五岁面容清秀的妹妹的眼里此刻尽是仇恨,嘴里不断的重复着,“五千……五千……五千……”
乌港夜深乱世起,警花独影深渊中。
孤心誓守黑暗破,屈辱泪尽心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