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没想到吃一顿饭也能吃出火药味来。
左右两双筷子,你来我往地光在他碗里来回,还非得争个高低,于是他碗里的菜肉眼可见地堆起来。
陈朝瑶“啊”一声示意他张嘴,手上举着的那一筷子酥肉就要往他嘴里送。
桌对面的陈裕清一脸揶揄地看过来,喉咙里闷闷地笑出声。
“不要。”李珩抿着嘴偏头避过去,耳根却不可避免地发了烫。
陈朝瑶眨眨眼,也没勉强他,将那一筷子酥肉送进了自己嘴里。
桌上烧着个锅子,里头浓白的热汤翻滚着,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老太太一个劲在招呼他吃菜,满面都是慈霭笑意,桌上一对父子趁着酒劲,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声音扬得高高的,透过满桌子热腾腾的白雾传过来,就带上了丝暖烘烘的热气。
陈可曼不敢往他嘴边伸筷子,只低头用心在给一条黄鱼剔刺。
满屋子都飘着其乐融融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汤,便从头热到了脚,周身透出一股懒洋洋的劲儿来,他少有这样精神惫懒的时候,但此刻氛围太好,让他崩着的神经也不由跟着松下来。
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掌心被挠了挠,痒痒的热意顺着体温滑动几寸。
他转头看向陈朝瑶,她冲他眨眨右眼,藏在桌布下的食指在他掌心里游走,他蜷了蜷手指将那团暖意握住了,顷刻间便辨认出了她是在画心。
他隔着白雾与她对视片刻,勾唇笑起来。
独属于两人指间的亲昵藏在桌底下,无声地填满了这个角落。
陈裕清似乎是察觉到了些端倪,挤眉弄眼地要说些什么,被陈至和一巴掌拍在了背上。
“没个正行!”他虎着脸凶了陈裕清一句,转过脸来时又带上了三分笑意,“小珩啊,最近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那位刘老师还照顾你吧?”
刘老师指的是李珩的班主任,他之前给李珩去开过家长会,还特意找了那位据说是本市最有资历的班主任细细聊过一阵子。
李珩把嘴里的一口饭咽下去,点点头,“挺好的,刘老师人也很好。”
陈朝瑶却接过了话头,“珩珩这次月考年级前三十。”
说完她略抬了抬下巴,想要矜持但没忍住笑,于是干脆放弃了掩饰,得意洋洋地挑起了半边眉。
满桌的人都开始惊叹。
老太太连说了几声“好”犹嫌不够,还合掌拍了拍,几个小辈也跟着拍掌,陈可曼拍得尤为起劲,眼睛还是肿的,脸上又兴奋得涨上来一层红。
这阵仗颇为热闹,陈裕清起哄似的欢呼一声,于是稀落下去的掌声又涨起来。李珩咬住了下嘴唇的一小块肉,感觉到热意从脖间耳后泛上来。
陈至和笑着说:“不错啊小珩,继续努力,看来我们陈家也要出一个大学霸。”
他这话说得有失偏颇,陈家四兄妹,成绩都是个顶个的拔尖,就连性情最跳脱的陈可曼在学习上也是压住性子下了功夫的,可此刻没人反驳他的话,每张脸上都是笑意盈盈的。
李珩低低“嗯”了一声,又用力点了一下头。
陈朝瑶却跟他咬耳根子:“爸的话你随便听听就行,别放心上。”
李珩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宝贝儿,你已经很棒啦!”她搂着他的胳膊,唇齿间喷吐的热气扑在他耳边,“当大学霸什么的,随缘就好了,不要因为谁的话就给自己压力,知不知道?”
她捏了捏他的手,补充道:“不准累到自己,我会心疼的。”
李珩笑起来,从鼻间低应一声,“好。”
陈裕清见他们俩这副腻歪模样只是笑,夹了只鸡腿站起身来,“来,瑶妹夫,奖励大鸡腿一个。”
李珩眼睁睁看着他努力朝这边探过身来,筷子间夹着的鸡腿晃晃悠悠的,沾着的酱料淌过一条蜿蜒的线,然后落在了他碗里堆起来的山尖尖上。
李珩:“……谢谢二哥。”
陈可曼默默地将那条挑好了刺的黄花鱼摆进了盘子里,推到他面前。
李珩:“……”
最后到这顿饭吃完,他已经撑得瘫在了椅子里都不想动弹。
陈至和却起了兴致,拉着李珩要下围棋。
两人坐在一楼屋外的长廊上一颗一颗落着子,长廊再靠外的地方种着团团簇簇耐寒的灌木花树,空气中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闻着很是醒神。
但这地方虫蚁多,陈朝瑶怕李珩被咬着,烧了一炉驱虫香薰放在他旁边。
一时又觉得风冷,怕他冻着,抱了一层毯子把他裹起来还嫌不够,又把暖手宝烧热了塞进他手里。
可她在旁边看了没片刻,又嫌灯光太暗,怕看坏了他的眼睛,于是从屋里抱了个落地灯出来,把这一处照得彻亮。
她嘴里还嘀嘀咕咕地抱怨:“非要在这地方下棋,也不怕把人冻着了。”
陈至和看着她进进出出忙不不停,围着李珩团团转着圈,心里略有些吃味。
陈朝瑶是他第一个闺女,说不疼她是假。
可她打小起,就是个独立要强的性子,除了愿意与老太太亲近一分,对其他人俱是冷冷淡淡的,便是对塔尼娅,也多是礼貌客气,少有能贴心的时候,更不用说像此刻这样掏着心地嘘寒问暖,便是见也没见过的。
原本两夫妻为着女儿这个冷淡的性子也愁过,担忧她日子过得太冷寂,总会熬出心病。
可她却像是热衷于这种生活,什么事都自己解决得妥妥当当,不让他插手。
唯一跟他袒露的心思,还是赌了咒说这辈子只想一个人过,他劝也劝不动,最后干脆认了,选择尊重她的决定。
可一年前她又突兀地带回了李珩,他以为这是她从哪里拐回来的一个小孩儿,着实吓了一跳。
那次却是她先软了态度,用她从没有过的温软语气跟他说这辈子非李珩不可。
他哪能同意啊,这小孩来得不清不楚的,就说是他女婿了,这事糊糊涂涂的他哪敢认。
他当即就板了脸,想要训她几句,但她转瞬间就恢复了那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强硬地说他不认也得认,硬邦邦的语气就像是冰碴子甩在他脸上。
他气得够呛,李珩刚来的那几次他就冷着脸不搭不理的,老太太却是看着这小孩儿就喜欢。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能和李珩说上几句话,时间越久,他心就越软。
这小孩儿讨人喜欢。
他悠悠叹口气,定神一瞧,才发现棋盘上的一小片白子已经被围了个结结实实。
他瞪大眼,满脸难以置信,“这不对劲吧?小珩你偷偷换子了?”
李珩刚动了动嘴唇,陈朝瑶已经“哼”了一声,“别胡诌诌啊,我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子下的,爸你自己技不如人可别诬赖我们珩珩。”
陈至和“嘶”地抽口气,摸着下巴仔细看起了棋局走势,片刻后指了指棋盘上一个点,问:“这步怎么想到走这的?”
李珩笑着摸了摸鼻子,跟他细细解释起来。
陈朝瑶卷进了李珩裹着的毯子里,用手撑着额头,侧过脸看他。
都这个时节了,不远处的花丛里竟还有虫躲着在叫,深沉的夜色铺天盖地漫过来,又被落地灯撒下的一圈暖光隔在了廊外。
他漆黑的眼珠笼了一层明亮的光,脸上是从从容容的笑,嗓音里像含了一把沾了露水的糖,湿漉漉的直往她耳朵心子里钻。
她其实也跟陈至和下过围棋,他自来便爱棋,于是让儿女也跟着学。
但大概是因为将天赋点都用在了商业头脑上,前头三个做生意是顶尖的好手,可对围棋一道实在是没有天分,和他下棋只有被教育的份儿,陈可曼更是听到“围棋”两字就恨不得捂耳朵,陈至和一直都觉得这是件遗憾事。
李珩来了之后,陈至和又心血来潮要拉着他学围棋。
陈朝瑶原是不让,怕他会觉得磨人,可他自己起了兴趣,一步步从基础开始学,却是极有天赋的苗子,一点就透,到现在都能压过陈至和去。
没一会儿,陈至和就一拍掌,神情难掩兴奋,“这招可以啊小珩,这么远你都想到了,真不错,真不错。”
他不住点着头,脸上被酒意熏得通红,一激动起来声调高得控制不住,瞬间就将花丛里那片虫鸣盖了下去。
李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跟棋谱学的。”
“莫谦虚,”陈至和连连摆摆手,说:“棋之道,变化万千。看看棋谱就能用到棋盘上,很难得的,比他们四个猪脑壳要强多了。”
“猪脑壳”之一的陈朝瑶被骂了也只是笑,还跟着附和一句:“珩珩最棒!”
陈至和兴致勃勃地捡起了棋子,“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可有时候,当人们说出“再”这个字的时候,往往都得做好无限期的准备。
陈朝瑶眼瞧着那拢熏香彻底成了灰,手机上的时钟跳至了十点,陈至和还大有“再来一局”的意思,不禁连催声了几次。
“你睡你的觉去,”陈至和头也不抬,嫌弃地挥挥手,“别在这催命。”
“是谁在催命啊,”陈朝瑶没好气地瞪他,“珩珩在学校里都那么累了,你还磨着他,你看看他这两个大黑眼圈,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陈至和果真顺着她的话抬头去看李珩的脸,好片刻也没瞧出个什么来,手中捻着的那枚棋子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落下还是收回去。
李珩攥住了她的手,他手心里被暖手宝烘得滚烫,热烘烘地贴住了她。
“你先上楼。”他说。
陈朝瑶皱了皱眉,“可是……”
“我和爸下一局,”他勾了勾唇,“很快就上去了。”
陈朝瑶只能点头,“好吧。”
她掀了毯子站起来,又替他密密裹上了,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早点上楼休息啊,别着凉了。”
李珩“嗯”一声,“知道。”
陈朝瑶一步三回头的上了楼,等她洗完了澡到楼下一看,棋局确实已经散了场。
她松口气,想了想,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到了李珩房门外。
房门是厚实的全实木门,隔音效果顶顶好,她耳朵贴上去半晌也没听出个什么动静,抬手敲了敲门。
隔了有一会儿,房门才被打开来。
李珩站在门内,房里的灯没亮,只浴室的暖灯开着,橙黄色的灯光斜斜落了一地。
他大概刚洗完澡,身上那股在浴室里沾着的潮热水汽还没散,身上的沐浴露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
他发梢还在滴着水,水珠顺着他脖颈线条滑下来,没进了黑色睡衣的领口。
“姐姐。”他笑着喊她,嗓音因为热意熏腾而有些哑。
她咽了咽口水,嗓子眼里忽然焦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