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之际,温企良在床上辗转反侧,恍惚间发了个梦。
此梦怪乎,他茫然前行,先是见夏儿立于一华美敞殿内,这金殿气势轩昂,可供百匹骏马并排奔腾,抬头仰视,雕花大理石圆柱擎起弯穹,低头细瞧,脚底用镶金边黑白玉石铺成整齐栅格,远处黄白石阶延至大殿二层,左右墙壁皆嵌十数扇玻瓈玉明窗,轩内亮如户外,四周皆陈设雕像宝物,工其精致,实属罕见。
夏儿所穿衣着怪异,也是温企良见所未见的,那衣裙通体剪裁,紧勾身材,裙衽短至膝上,布料暗暗生光。
她披秀发在身后,未梳小髻,鼻上还覆着镶银水晶透片。
她穿着一双异风的黑漆皮履,一对薄可透肌的玄色绑腿布紧紧贴在腿上,好似长在上面一般,那体态窈窕优美、凹凸见俏、千种风情,令他瞠目结舌,不禁注视弥久……
不知何时四下漫起浓云,伊人身形渐消,回过神时,温企良惊觉自己身处无人荒郊,一狼紧随他至,将他追赶他至一大川旁。
慌忙间他划水渡河,却惊见一白额大虎从岸边树丛漫步走出。
在他手足无措之时,温企良低头一看,河水竟化为无数手臂将他裹挟卷拽进川流之中……
温企良登时惊觉醒来,眼前仍是他的卧房,屋门紧阖,室内朴素:一床一架,一桌一椅,一案一屏。
他推开近来刚置的棉布绣盘常福字厚衾,一提床下的蒲面木屐,卷上素白中衣的袖子,前去打开屋门。
一个四十多的汉子往屋里钻来,叨着一口浓厚吴地口音,不太能辨听。
“温将仕,倷困醒哉,外头阿是有个大夫送来个帖子,俚自家唤做‘王光庵’哚。”
温企良一听,忙伸手去接:“劳烦,拿来我瞧。”说着把帖子翻开,看了一回,放在书案上。
“将仕洗面覅?
“老冯且住伺候,俺自己来便行。”
温企良看着老冯跛着条腿出门,麻利地提了盆架进屋,旋又出门端着盛满水的铜盆进来,见拦他不得,也就依了这老汉。
老冯是本地军户,姓冯,家中有两丁,其弟是本府卫的一名排军,老冯腿脚不好,便和媳妇两个在严佥事手下使唤着,月初被严家遣送来温企良的铺子里打下手。
汤水正热,温企良盥了手,恰听见楼下有女子吵嚷声,便问道:“老冯,你可知下面是那几个在搅事,恁不清净的。”
老汉从他手中接过擦面巾道:“勿晓得。”
温企良点头不语,一拢头发,拿过皂色短巾束好,洗了脸,上下揩了干净,老冯从床杆上拿来一件白布褙子和一条袴与他穿上,温企良在外面套上一件交领窄袖直身,换上草鞋,走出门去。
才走了两三步什么,又回头道:“老冯,我年内要返青州乡里去,劳你告诉严老爹一声。”
老冯一听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顿足,道:“归勿得!归勿得!”
温企良一攒眉,问:“如何走不得的?”
“北方大乱哉啘!”
“便是,心里头挂念家父不下。”
温企良下了楼,小铃与丫鬟琉璃吵嚷声自西厢台阶旁传来。
“你口强什么,着紧些的让我过去,休帮闲钻懒。”
温企良转过廊柱,望向眼前说着话的女子,正是自那中秋过后依严老头之命来服侍夏儿的丫鬟,琉璃。
小铃横身挡在她面前,圆瞪着眼,怒道:“甚么主仆不分的奴才!夏儿小姐何曾许你做这些的?”
“小姐?没了俺,她有长进没长进的?你家什么大好人家?小姐脚都不裹的,怎不怕笑煞个人。”
小铃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提臂就往琉璃身上扑去。
温企良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抓住小铃的衣袖,分开两人问道:“怎的这是?都且消停。”
“爹。”琉璃退了一步,屈身唱喏。
小铃仍是一脸不忿,踮着脚张嘴招呼着温企良身后那个丫鬟:“早晚回你严老头那去!省的吃我白你!”
“放屁!你好大的腔儿,这般说嘴发村?”
温企良只觉头疼欲裂,摁住小铃双肩不动,他低头一瞅,见小铃眼神里半是恳切不是不甘,回头朝琉璃问道:
“如此却怎了?琉璃,”他见那丫头怀中捧着一对上好大红烛,“拿着那对烛做甚的来?”
“琉璃说晚些要教夏儿姐学,”小铃抢着答道,她快速上看了温企良一眼,将声压低了些,“梳云弄雨那事。”
温企良眉头一皱,沉沉道:“由着她来就是。”说罢目带安抚看着小铃。
看她缊着红脸,扭头看着一旁不说话了,温企良大步走离台阶,口中喊道:“姜妈妈”。
“哎。”
“晚些去库中拿两对香烛钱与琉璃,休折了咱气分。”
他转头看向丫鬟:“琉璃。”
“奴婢在。”
“以后少要带东西过来。”
“谨听爹吩咐。”琉璃低头道。
姜妈妈看温企良欲出院门,忙问:“官人出去?晚夕来家用饭嗄?”
温企良看了眼楼上,想着夏儿那日之后再也没下过闺阁,叹了口气。
“不来家。”
温企良回家已是酉时,在铺子里将一切收拾停当,在寝屋床上反复睡不着觉,刚卧下又坐起来,就着月光思量些事情,他一脸忧容,越是想越觉得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寺庙的子夜钟声在屋外回响,索性一起身,披了件通袖罩袍。
他正打算出门吹吹冷风,门一开,却见西厢楼上夏儿屋里还亮着烛火。
他不禁生起疑虑,眉头锁着,悄声踱步过来,伏在窗外一听,这不听则已,一听面色为之一变。
房里仅有细细喘息声传出,如蚊子哼叫,几不可闻,温企良按捺住敲门的动作,在窗外咳嗽一声,屋里突得发出极大声响,俄然灯灭。
少顷,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铃碎步走出,咚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温企良噤着声,示意小铃跟来,径直回了卧房。他看着小铃进屋把门掩上,心乱如麻。
“爹。”
温企良开口问道:“小铃,恁晚了不歇,又怎的?”
小铃不作答,反倒伸手呈出一团布,上面点着几滴鲜红血印子。
温企良扶额,垂头不语,顿地霎时转身,一脚将脚边的木凳踢翻倒地,口中骂道:“贼少横死的严莽军!”见此景小铃身子一抖,赶紧将身子匐在地上。
“偌大事情,怎不先说?”
“上午我与爹说了,爹许了的不是?”
温企良起先默不作声,然后苦笑,长叹一声:“造孽。”
他将小铃扶起来,对她道:“事已至此,还能何说由,你和夏儿都受委屈了。”
小铃反握住温企良的双手,急道:“为了夏儿姐,乞爹做主,赶将琉璃回去罢!”
温企良瞧了眼房门,对她点点头,答道:“不,小铃,你明日开我床下箱笼,取一半细软给姜妈,让她回泰县寻伍老丈去。”
“爹!如何不听铃儿说的!”
“爹有分寸,小铃,且问你,是否还以我温企良为父?”
“是,夏儿姐出嫁后,小铃侍奉爹一辈子。”
“有这话便好。”
转眼十月,温企良紧着琉璃和老冯连日没来,辞了主管伙计,收拾药房仓库一空,将药材器具,连衣服财物书籍杂货装了七八个箱子,唤小铃看着,一齐让工人送到城南码头去了。
这日温企良身着一件皂沿边白布道服,头戴一顶网巾,从正屋一路走到外头铺子里。
他将药铺门关得严严实实,在里头翻检药柜,乍一眼留意到前柜台的一脚压着一本书,他蹲下身拿出来一瞧,是本《大诰》,于是丢回了柜台底下。
他挨个打开药柜的抽屉,当开到贴着“青棠”小签的小屉时,他拿了一片出来闻了闻,接着将青棠等零散药材一并装入一个带隔的不大奁盒里,盖上奁盖。
这时店铺门开了一扇,走进来一位年七八十的老儒。
温企良拱手做了个揖,俯身道:“王太医。”
老儒回礼,连道:“生受。”
温企良方想开口,听堂内传来清甜的童稚之声,声音忽远忽近,左右唤着“雪姑”。
“爹爹,雪姑不见了。”夏儿从帘下走了出来,一见店门口站着的老者,愣住不说话。
“不才犬女,见笑。夏儿,这是曾与你看病的光庵老先生,可记得?”
“自是记得,王爷爷,万福。”
老儒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他见夏儿一身寻常妇女打扮,梳着平髻,着遮眉的青绫额帕,侧边云鬟绕结处别着一支金蝴蝶钗,后垂少余发,以两根朴素月白细长带系之。
她上下穿着彩绣海棠纹封边的淡紫布袄裙,足上一双象牙色绸布鞋,尖头从裙下稍稍翘出。
低头行礼时,一对长长的宽袖并一条浅葱色手巾层叠在腰际。
他开口道:“令爱体态健康,仪表不凡,温相公好福气的。”说罢从袖筒里摸出一小个香囊赠与她,夏儿则屈身道谢。
温企良问道:“动问一声,姚公姚知府今作何打算?”
王老先生答:“姚善府公已寄书往松、常、镇、嘉四府知事,欲勤王。”
温企良低头沉吟。
老儒遂问:“温相公果是打算出离苏州?”
“在下本就不是苏州籍的,眼看吴高被罢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欲投奔何处?”
温企良拱手不语。
王老先生只略一点头,道:“如此也好,老拙且有一言恳告:‘切勿北上’。”
“军情果真此般严峻?”
“老拙有一旧识,早年去了大都,见谅,如今是唤作北平了,前几日传信到来,告说期年之内,天下必乱。吾旧友本也是医人,后剃发做了佛门子弟,其话不敢不信。哀哉,张王可曾料想如今。”
温企良在一旁静静听完,面色却渐暖,道:“此番多有借重,还有一事,望乞成全。”
老者问“何事,但说。”
“铺子里还残留些药材,带不去,量微价贱,请王太医权作帮忙处理。”说着拱手献上将一方盒。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边寒暄着出门,来到临河的街面上,夏儿紧随温企良身后,半掩着面,从袖底下圆睁一只杏眼,睃着过往行人,颇有些新奇,她且听到那些熟悉的吆喝声、喊号声、交谈声、蹄步声自摩肩接踵的大路上传来,一丈外的水路的上米船、竹筏、货舫嘈杂着荡过。
这时她瞅见几名垂髫小童跳着走来,转过店门石矮凳,绕着老医生打着圈,口中嬉笑地喊着“老王头”,老先生却只做没听见。
温企良挥赶走群童,开口道:“王太医,多保重。”
“告辞,温相公,后会有期。”
温企良关了店门,加上锁头,走到人潮中,拦下两个轿夫,轿夫随即在地上放下一个篮舆,拿布头揩了揩手。
十月过半了,两个轿夫依旧穿的是短褐,温企良牵着夏儿跨过竹杆,没等她坐稳定,轿夫轻轻一抬,就把篮舆架到肩头高度,飞也一般迈开脚步走了。
夏儿小口一张,却不做声,两袖紧紧巴着左右两根杆子,甩头看着两边的过路人,把两条头上两条长带晃得像白蝴蝶扑棱个不停。
温企良一路领着篮舆在前方走,沿着枫桥水路走了一里多地,到了一间布行、两家客寓、饼摊、灯笼摊、柴炭摊和一家酒铺围夹下的渡僧桥,桥身高高架在上塘河上,有贩卖竹编和首饰的商贾靠船在岸边,就在河岸的长台阶上做起了生意。
轿夫等桥上行人走过,身后的壮汉边走边将竹竿抬至耳际,两人蹬着台阶上了桥顶。
夏儿在篮舆里竟未感一丝颠簸,仿佛身处平地一般。
在桥上,越过眼前的青瓦屋脊,庄严的阊门城楼下的石砌城墙已尽显眼前。
下了渡僧桥后更为拥挤,两位轿夫把篮舆高举过头,挤过人群,在柳氏字画行和翠明钱庄处左拐个弯,上阊门吊桥,过外城河,就是苏州城了。
城门旁的守军都是生面孔,看了眼温企良手中的路引便放几人通过,温企良转着眼珠,先是心头一松,但转念又有了些担忧。
来到城内,虽同为吴县地界,此间街道比阊门外窄上许多,商铺和民居鳞次栉比,但显挤挨,桥旁、岸壁、墙头尚能见一些绿植,却不繁茂。
温企良领着轿夫从北至南沿城西城墙一路走,倒也让夏儿游赏了一番。
所见处,苏州城里除三横主干水道外,还有数十条细渠纵横沟通,今时有些却已堵塞,未曾被疏浚;开国初攻城时毁于大火的佛寺,仍是颓败模样,只是焦塔脚下已兴开了漆器、蜡烛、生药、木料行和酒铺、牛羊肉铺等等。
一路下来,虽是古宫闲地少,却见不到词曲中写的万家奏新声,更不见前日富贵、往昔风流。
郭内水道之密匝,将土地割成不大的小块,因此附近人家大抵都是没有院子的,家家屋后都临着河水,凡街面开店做生意的,毕都在屋后走水船供货。
与陆上的窄巷不同,水面上人稠物穰,多的是奔波来往。
过了药市街,夏儿在剪金桥旁曾见一群流民迁徙,个个蓬头垢面,细观男女之神情,或讷或躁,只令人觉生计苦。
想来燕王告反已经有几个月了,老家青州是否也多是这样的流难百姓。
苏州府虽富庶,民田却不多,课税连罪,三十年来本地富家已有千余户陆续破败,深宅高墙被推,大院荒草寂寂,多被充作仓所、营房,如爹前之所说:苏城内皆赤贫。
想必今后多的是徒出者。
行过额匾倾颓的贡院,只见槐树林立,不见士子影迹。
又接连路过布政司、财帛司、按察司和县府衙,右角上看,胥门城楼从云边显了出来。
胥门驿站旁开着绸布业点和染料行业,大街对面是客寓、鞋帽店、瓷器行,临街的小商铺有卖乐器的,草鞋的,糖点的,手巾的,一路朝东沿到了子胥庙的飞檐外。
越靠近城南,车马越发多了起来,路上夏儿还见了两次官轿。
远处幽幽传来了吹管声,和着鼓与板,太祖崩后,近来这些声在枫桥街也多了起来。
夏儿仔细寻着,还似乎听到昆腔新曲儿,就在蹿出几株芭蕉的白墙后,一道溪渠沿着弹石板路流至远处百花洲的楼榭底下,她远远一瞥久未修茸的园林,想着以前曾听说过的前朝庙会。
又行了几里路,夏儿数得进苏城后已过了十七座大大小小的桥,她瞧见文庙旁的两百来岁大银杏的那抹嫩黄,远处七层高的瑞光塔古色古香,在一众黛瓦平屋间茕茕孑立,好不气派。
不几时,盘门的水陆城门已在眼前,温企良付清轿钱,并在梅桥旁的鱼肆附近寻见小铃。
小铃早先在一家庄顺船行买了一条带篷矮帆小舫,并雇下一名舟子,将所有箱笼行囊都整备妥当,当下搀着夏儿和温企良踏至船上。
梅桥码头旁船只众多,舟子解了船绳,一撑船竿,小舫挤入前方的渔船和客船中间,破开一个口子,悠悠地顺水前行。
不几时,小舫来到盘门高高的城墙包围下,城中声音渐远,过了第二道水城门,有关津的守卫拿粗木杖拦下他们,查验了温企良的路引和货箱。
放行后,温企良离开船头,这是条长一丈的游船,方头尖底,两端翘起,船靠尾部的地方有高不足一丈的方帆,船尾带一个低矮小篷,供船夫休息。
自船正中至近船头处都是船舱,长方顶盖,无轩窗,通体着绿帷加盖,两端用布帘遮风挡雨。
温企良掀帘入内,舱内空间宽敞,半人高,可容两人纵卧,虽放不下桌案,但舱里也有懒架儿、小几和火炉,船板上铺着芦草席,茶几旁铺了张羊皮毯子,上面堆着两个绣花枕头和箱奁。
温企良刚一坐下,夏儿就膝行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卷起帘子,望向左舷,青灰带朱的姑苏城楼被庞大的船楼和商船的快帆所掩映,城墙外的兵营旌旗翻动,高高的吴门桥上行人牲口行走不绝,三座桥拱与水中的倒影合成三个正圆,江面上到处是或汇流或离散的竹筏、小划船、画舫、并舟、大舸,她朝那个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头盯着温企良的脸瞧。
“此去二百五十里,不知何时回苏州?”
“你不是夙心想往杭州去一遭的?”
见她不言语,温企良退后坐进船舱,搓了搓手,麻利地点起炉中炭火,往小壶里添入净水,架到炉上。
炭火微红,炙得船舱里登时暖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眼夏儿,看她一双纤指擎着帘,任风从帘外吹了进来,吹得她的长袄飒飒摇动。
见伊人静静地望着江上,深碧水波荡漾,岸边杉影晃动,他不禁问道:“可怎的不快?”
“夏儿姐欢喜着哩。”小铃一掀舱后面的帘子进来,将手中小碟里的作料一股脑儿倒进壶里,接着抓起一旁四爪紧抓着草席的雪姑,大白猫“喵”地应声大叫,弓着腰缩到小铃的怀中。
夏儿害羞地笑了,垂放下帘子,将身退回到绣枕堆里,倚在茶几旁,目光灼灼看向温企良。
“爹爹,江南好么?”
不等他张口,小铃抢答道:“江南最好~”
三人咯咯笑了,小铃将白猫放入夏儿怀里,自个儿拿着料碟往后边走去。
茶煮了有一刻工夫,香气飘满了整个船舱,这时蓬顶上方越来越热闹,传来逐渐变大的交谈声。
“小铃姐,外头是何声?”
“上头是五龙桥。”小铃钻头进来道,“俺跟过路的捕鱼阿公买了一尾鲈鱼,说是太仓州刘河口捞的,肥得不得了。”
“小铃,将鱼拿与爹,转冷了,进来和夏儿坐着罢。”
“哎。”
温企良走了出来,靠着船侧将鱼宰杀干净,取了一小坛用盐和红曲鲊了,洗净手。
一旁舟子正倚着船尾篷窝的松木架稍作休息,他用竹竿轻推桥柱,让船身慢慢悠悠地通过了五龙桥最侧边的桥洞。
过了桥洞,江面于数流交汇处变得宽阔起来,江上冷风把帆鼓得满满的,令小船逐渐转头往东南方。
温企良与舟子聊了一阵,从货箱里拿出成套的茶匙与杯盏,走进舱里去了。
温企良从炉上拿下砂壶,道:“前头是鲇鱼口,已入江南运河了。”他打开盖子,水雾腾出,顷时船舱里氤氲不已。
他接过夏儿递来的小盏,“过四里地到澹台湖。”
三只青瓷的小杯盏已用手巾擦拭干净,温企良往里注入琥珀色的茶水,各往里舀入几勺果脯,先自己尝了尝,甘美馥郁,甜中带着两三分酸。
他从壁板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帕方巾包裹的点心,打开是做成山茶花形状的果饼八枚。
“前日里买得几个北地产的苹婆,加着五钱山楂、三钱茯苓、五钱冰糖煮了这茶,你俩尝个新味。”
两个女孩窃窃笑着闹做一团,推着盏,互相把茶点喂到对方唇边,雪白色的手腕子从衣袖里伸出,折折摆摆不停,似乎对茶水与果点十分满意。
温企良看她们闹了一会儿,微笑道:“早是要离开了,爹讲个苏州故事。”
夏儿随问:“爹爹亲历之事?”
温企良点点头,说道:“早许年苏州,饮马桥近旁锦绣坊内有一妓,名黄秀云,素喜诗。此妓有一主顾,年岁与光庵老先生差不多,是个儒生,名唤作陈体方,诗闻名吴中。黄秀云曾谎骗要嫁与陈体方,体方推囊中羞涩,无钱聘娶,黄秀云则索要诗百首为聘。陈老先儿遂信之,先后为秀云作诗六十篇,一时成为笑谈。”
“怎的止六十篇?”
“陈老先儿就先身殒罢了。”
说完,温企良呷了口茶汤,他坐于炉火附近,觉得有些燥热,半卷起一边帘子看起景来。
船头微微上下轻点,飞似的朝前破浪行进。
看着江畔,运河右岸边是成片田垄和挨排的草庐,间或几户白墙黑瓦,陌上数棵老柳,有妇女在檐下舂米。
时值冬月,人家附近的农田里种了芸苔、豆瓜之类,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小几亩桑田和棉花田,临岸是大片芦苇丛,其间一两只灰鸭经过。
他自唱道:“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小铃调笑着道:“爹年少时莫不也没少去院里的。”
温企良闻声,缓缓从帘外收回目光,攒着眉,嘴带笑望向小铃,似责备,并不言语。
夏儿诧异地轮流看着两人,过了一会儿开口道:“爹爹,你告诉咱,姨姥姥家住有几口人,经营何产业的?”
“你姨姥爷家是大户,是个士人,和魏太守有过姻亲……”
“乃是……”夏儿捂住嘴,用手在空中横着比划了一下,“腰斩于市的…魏太守耶?”
“你如何谂得?”
“姜妈妈于奴床前说起过的。”
“魏知府是好青天,好父母,爹年幼时尝于苏州楼馆见得一面。吴中实受姑苏三太守之眷顾久矣。”
夏儿侧目暗暗点头,舱内一时寂静,唯有雪姑用前爪挠芦席的声音。
温企良看了眼江面,道:“是澹台湖了,小铃,温小壶酒与船公。”
小铃提下茶壶,新煮上一锅江水,又拿竹串筒去酒缸里舀了一筒买于屯市的糯米酒,置于锅内。
小船此时驶入了风浪颇急的澹台湖,船在舟子的操弄下却并无过度摇晃,温企良和夏儿往船头探出脑袋,见凛冽寒风下的湖岸草木哀鸣,天色渐阴,水面则变成了蓝铁色,远处显出一道长堤的身影。
“小铃来瞧,那便是唐元和朝建的,宝带桥。”
小铃听声移动过来,俯身将头从温企良和夏儿的脑袋下面钻出去,看见远处那条“堤”越来越近,竟是一座横跨湖岸的联拱石长桥,只是中间塌落了一大截。
船飞快靠近,三人见到古老的石桥柱上长出了大丛青草,部分石砖已被风化为黄白的颜色,正看时,小群迁徙的白鹭落在了石桥上歇脚。
船渐从断桥口下面通了过去,一只鹭跃至船头,它的一对长翎在风里恣意翻飞,它侧头对视着三人片刻,刹那间整群白鹭兀得腾空飞起,展翅离开。
过了湖,小船改航向南,又进入了运河河道中。温企良将酒筒给了舟子,在炉子里新添炭火准备煮米做饭。
数十里地倏悠而过,天暗了下来,临吃饭时温企良让小铃和夏儿各自在船尾和船舱里点起油灯。
舱里的灯用一盏好看的六角红纱灯笼罩着,三人就着灯光用晚饭,几上摆了五样菜:炖鲈鱼酢、虾卤鸡、焖冬笋、酱蚕豆、菰菜羹。
入夜,风静了下来,一轮圆月升到半空,舟子也领过饭菜并食过一顿,又趁着江平继续操船。
“夏儿,小铃,落雪哩。”
女孩儿闻声快活地掀开帘子,眼前江上有数丈距离被灯笼的红光点亮,细碎的微小雪片缓缓地飘在船头,结成薄霜。
在远处的昏黑水面吞没了一切灯光和月光。
在更远处,田野、房屋、山丘被染就了一层银衣。
两人捉了一回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回去。
温企良又再独自看了一会儿,回到舱里,此时小铃续上了茶,夏儿斜偎在枕上,就趁着灯翻着本《洪武正韵》。
“这韵书有多处地方不对的。”夏儿此时摘下了头上额帕,细眉微动,瞅着书页。
“此是七年的初刻本,”温企良道,“唱支曲子词如何?爹心念你唱的《如梦令》。”
夏儿展露皓齿讪讪一笑,却是不大好意思。
“还不快唱与爹听。”小铃在一旁推着她的手肘。
“新作一支,爹听好。”
夏儿目光一转,赛似秋波,脉脉前望,振振轻罗,闭目提颌,启唇抬舌,未出词来,韵已出落,节奏略有不同,词曲气势活泼:
“袅袅浣纱声歇。荡荡扁舟一叶。企少伯追怜,他夜娃宫接妾。明月。明月。执手共托新雪。”
“少伯是谁?”小铃疑惑道。
夏儿咯咯笑了出来,拿袖掩着嘴,说道:“这前半是夏儿早就作的,后半是方才得的。”
温企良道:“唱得此般促急顿挫,实属不多见。”
“夏儿姐,‘袅’字如何写来的?”小铃已在几上摊了砚台,一手正捧着一张素色小笺,另一手拿着笔戳着脑门儿。
夏儿遂坐到小铃旁边,用手指蘸茶水在几上写起字来,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转头来问温企良:“爹爹小时怎不习文?”
温企良笑了笑:“不是不得习,而是习不得。”
“如此怎说?”
“江南文士素不着洪武爷所喜,数十年几番变故,萧萧然罹死殆尽,有善终者不过几人耳。”
“耶、怪不得城门里贡院门可罗雀。”
“可是来。”
夜渐深,舱内二女复闹了一阵,已是月近中天,船夫挑掉灯花,星夜又行了数十里。
夏儿已躺在羊绒毯子中睡着,温企良见她头钗脱落在旁,一团乌发散作浓云状,取过厚布衾将她全身连脚盖住,她嘟囔了几声。
温企良在端详着烛下花容,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吟了一句: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小铃在一旁添了数块炭,跟着和了一句: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温企良道:“终归到了这田地。”
“夏儿姐睡着了?”
温企良俯身看了一眼道:“睡着了。”
“爹把俺们两个送往姨姥姥家后,要去哪里来?”
“在杭州待数日,再回苏州打探打探,紧着北上回青州。”
“如何急要走呢?”
“你和夏儿都是吴地子女,爹恒数是要返原籍去的。”
夏儿在睡梦中轻转身,两人停下交谈,静静地等待。
许久,温企良又继续道:“小铃你好生照顾夏儿呵,如若爹未被送官,也未卷入北地征乱,爹自会回杭州看你俩。”
夏儿背对着舱中的两人,她睁开眼。
**********
她睁开眼,见孟企躺在自己身边。
这个赤裸着浅蜂蜜色背肌的中年汉子,胸口朝下于棉被的簇拥中呼呼沉睡,他的左脸埋在松软的带刺绣的红色针织布面枕头里一动不动。
孟鹤已然没了睡意,她略微立起上半身,发现自己将孟企的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彼此的手指抓在一起。
她伸出空闲的手在他光着的背上抚着,那是广阔的、操劳时间比她年纪还长、75 公斤男人的硬实脊背,她失神地看了一会。
虽然从后边看不见他的睡脸,但她知道他睡得很熟,他累了。
“让你爸再睡一会儿,我们吃饭去。”魏妜环的声音从床边小声响起。
被突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孟鹤赶忙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穿着内衣,她点点头,放开男人的手,从床上爬了起来。
酒店的住宿服务中包含早餐供应,孟鹤在大堂的餐区一角坐着,她望了望窗外,天还很早,手表上显示时间才 6 点出头。
她听得餐碟摆上桌时发出的轻磕声,见魏妜环拉开她手边的椅子,坐下的同时瞧着两个碟子里的内容物直皱眉。
“魏姐姐……”女孩小声小气地开口道。
魏妜环转头看向女孩,无奈地瘪瘪嘴,说:“他们管这就叫早饭?”
孟鹤看着碟子,刀叉下是煎好的培根、熏肉肠、炸土豆条、炒蛋,各种吃食只是零散地拼凑在一起,或许称其为熟制有机组合物更加合适,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与女人看了看对眼,一同拿起叉子,孟鹤说着:“可不是!所以我从来不在学校食堂吃饭。”
两人无言地解决着眼前属于游牧民族国家的家常“餐点”,除了咸度适中和冒着热气这两个优点外,再没有别的可以称道的地方,孟鹤吐吐舌,走去料理吧台要了两杯橙汁。
“鹤,怎么?还回宿舍干啥?”见女孩回来,魏妜环抬头问她。
“嗯,我去收拾一下,想到时候送你们去机场,先把给我带的东西放宿舍里,一会儿来接我吧,给你俩发语音。”
“不耽误你吧?”
“没事的魏姐姐,这几天真的没课。”
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间,餐盘渐空,饭毕,孟鹤挽着魏妜环的手回到四楼房间,推开门,两人发现孟企还没醒,相视而笑,于是放低脚步声走了进去。
这时候靠近门口的桌子上突然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语气极为私密:“起床啦,小甜心。起床啦……”
孟鹤脸霎得一红,那是孟企的声音,是她很久以前偷录的,是她手机里 6 点 30 分准时响起的闹钟铃声。
孟鹤飞跑进屋去,拔掉手机充电线,关掉铃声,猛地地把手机摁进胸口,动作快得像草原上绝境求生的瞪羚。
“鹤……”魏妜环喃喃开口,似乎想要化解一下尴尬。
“别说,什么都别说……”女孩的仍涨红着脸,提起贴墙角放的银色大行李箱和食品塑料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魏姐姐,我先走了。”
“去吧。”魏妜环看了眼床上未起的男人,抓住孟鹤夺门而出的时机,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穿好看点。”
孟企迷迷糊糊地醒来,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躺在酒店客房的床上。
家庭房的床并不宽,每张床上枕头也只有一个,而他的床头有一对枕头,他笑了笑,朝安静的房间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7 点 15。”魏妜环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正在画淡妆。
“小鹤呢?”
“回宿舍了,你俩昨晚上哪玩了?可轻点折腾她,都快连轴儿转了。”
孟企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了一下说:“哪有,就散了散歩。”
魏妜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卫生间,伴随化妆品玻璃小瓶的咣当声,她喊了句:“我让他们把早餐送上来。”
两人打理好自己的衣容,收拾完东西行李和房间时已近 8 点。
退完房离开酒店,这时太阳才刚上屋顶,淡淡地融入远方的云间,头顶是大片的蓝色,沁人心脾的同时,却也清冷、令人瑟缩。
孟企搓了搓手,看魏妜环在台阶上紧系围巾,早晨的街道尚没什么人,两旁楼房底下的店铺开始张罗生意。
循着导航,他们走过一个街区,来到目的地。
孟企和魏妜环来到一家车行,并按照计划租了辆家用轿车:标准 4 座车厢,银灰色,高档车型。
很快处理完车子和明天的机票事宜后,孟企两人仍未收到孟鹤的消息,他提议先开车在附近逛逛,也正好熟悉一下车子。
虽说国内驾照可轻松申请到这边临时的驾驶证,但靠左行驶的规矩足足难到了孟企,他畏畏缩缩,在驶入车道前猛地一顿,两人的脑袋整齐地朝前一甩,魏妜环当即捏紧车门把手不放了。
“不行我们还是坐火车去吧?”
“我再试试……别担心。”
魏妜环往后调整了一下坐姿,咽了口口水,把一切完全交给自己左边的男人去判断,借此她的忐忑完全消失了。
接着,他们上路了,平稳且缓慢地跟随在市区街道的车流中,“我啊,就是没你们那么容易就能打破规则。”魏妜环看着阳光在车前窗外玻璃上折射出弧状光晕,懒洋洋地缩进了皮质沙发靠背里。
“挺简单的,规则从来没被破坏,你只要想着适应另外一套的规则就行。”
“我学不会……”
“把走路时的经验套到开车上,你肯定能考过的。”
“不是说这个……”
随着车在马路上快速流动起来,两人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不同风貌,古朴繁复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现代简洁的大片玻璃新式建筑错杂排列在街道的两侧,工业时期的红色钢架桥和白色的曲折形人行步道桥架在同一条河上,古老的骑马英雄塑像的头顶上极为诙谐地套着一个三角锥形路障……
10 点多时他们来到了孟鹤的宿舍楼楼下,女孩手扶着孟企的银色大行李箱等待着,她在昨天那件深蓝色绒毛连身裙外套了件至膝盖的白色短风衣外套,连衣裙的下摆只比外套长出数公分,俨然从原先凸显身材的成熟外装变成了如今沉稳收敛的内搭,她换上了一顶米色毛呢报童帽,灰黑色长袜外是一双缀着白色蕾丝绑带的黑色光面低跟玛丽珍鞋。
她一踮一踮地张望着路面,裙摆和袜缘处裸露的一双膝盖活泼地晃动着。
车停下,孟鹤将行李箱先塞进后座,然后解下双肩包坐了进去。
“呼,累死我了。”
孟企发车前转头往后看了眼,说着:“怎么不多穿一点,不冷吗?”同时他把手伸到后排。
女孩注意到那只伸来的手,挺了挺腰,凑上脸去,带着些许笑意说:“一点都不啊?这就冷了,一会儿还有你受的。”
孟企拂走了粘在孟鹤耳朵上的白色粉尘,看起来像是面粉,附着在照镜子时看不到的地方。
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光辉,睫毛扑扑闪动,她画了简单的妆,嘴上涂了唇彩,泪痣处抹了腮红,并戴上了日抛型隐形眼镜。
“对了!鹤,来!你坐前面。”魏妜环转身朝女孩说。
孟鹤目光动了动,摇着头说:“小孩子不能坐驾驶座。”
孟企不留情面地打断道:“你还小孩子啊?”
女孩调皮地一笑:“我才…嗯……我才 9 岁呢!”
“多少?”
“9 岁!”说完她小声补充,“乘个 2。”
一旁的魏妜环被两人逗得笑声连连,反让孟企和孟鹤也忍俊不住,车里满是欢乐温暖的气氛。
向西,驶入 A82 号公路,一直向西,尽管尚没出市中心,周边的草甸已多了起来,这边的草与树较博物馆与大学那边更广更密,树叶渐渐染上了早秋的嫩黄色,溪流穿过起伏的草地中间,远处黑色脸孔的小羊不时抬头望向马路这边。
“鹤,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去宿舍给你收拾卫生什么的?下午再出发。”孟企突然想到点什么,双手把着着方向盘上端,一边看着车外后视镜一边问。
“不用啦。”
“你最后一次清扫自己房间是什么时候?”
魏妜环转头看了看孟企,又回头看向孟鹤,说:“你别这样,鹤都这么大了,这些事还用你说。”
“你不知道,孟鹤从来就不会把心思放在家务上。”
“行啦,孩子有自己想法的。”
“大扫除好麻烦啊,我有日常保持的。”
“唉,那些看不到的角落,很容易积灰的。”孟企回头快速看了一眼孟鹤。
“可是,你们不觉得灰尘在阳光里飞起来很好看吗?”女孩答道。
一阵沉默后,孟企无奈地笑了起来,摇着头看看魏妜环,而魏妜环也是满脸写着佩服,眯着眼朝女孩看去。
孟鹤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舒适地靠到了座位靠背里,打开自己用了六年之久的蓝紫渐变色双肩包,拿出手机和一个大保温瓶。
孟企从后视镜里瞅见她在包里翻找的动作,瞅见那个与她气质不太搭的且略为磨损的背包,没有说话。
公路周围一直都有两层高的斜顶房屋随意散落着,到处可见高尔夫球场和铁丝围栏的牧场,接下来的一段道路两旁行道树变得厚密了,显得窗外风景宁静而优美。
孟鹤往保温杯盖里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给前排的魏妜环,女人接过后啜饮了大半杯,接着递给了孟企,孟企单手接过,往口中一倒而空。
A82 路很窄,和这边常见的道路一样都是正逆行双车道,然而这么窄的路却有着几乎 90 码最高时速的限速,一开始孟企只敢把表开上 30 英里/时,不出意外被鸣笛且超了几次车。
A82 上车流量一直不低,为了不让身后超车车辆与迎面车撞个碰头,孟企不得已提高了车速。
从延伸至市郊几个小镇旁掠过后,车经历了一段长下坡路,眼前是开阔的草原,车子开得飞快,如车上几人的心情。
湛蓝的天色下几近苔藓颜色的草甸延绵开去,直达远处绿意盎然的丘陵。
车左侧的河流与分开市中心南北的是同一条,它从许许多多桥下淌过,然后在这里变得宽阔,并将在再往前几公里处汇入内海。
很快道路拐了几拐,进入一个傍河小镇,没一会儿又将它抛在身后。
孟鹤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脱了鞋,将腿叠在身下,眼睛不住地在孟企和魏妜环两人之间扫动,然后她低头看了看手机,是张茗发来的消息,她咧着嘴无声地笑着,咬着嘴唇敲屏幕回了几句。
孟企点了一下车载多媒体的收音机按钮,传出了轻慢打击的鼓点,音乐渐起,是一首声调颓靡、十多年前流行的的曲子。
路牌在车旁迅速划过,没过多久又到了一个还算繁华的小镇,眼前已经可以看到国家公园的群山和狭长型淡水湖的小小影子。
小镇坐落在建在 A82 路右侧,小巧有加的房屋掩映在修整过的绿色灌木之中,孟企开着车从小镇和原野中间驶过,他瞧了一眼藏在镇子里的教堂,并没有要减速的迹象。
不知不觉,孟鹤随着音乐哼了起来,孟企突然意识到电台早已切了首歌,他沉浸在思绪中没能分辨出来,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首老歌:《I Want It That Way》。
码头出现在三人的眼前,自然而然得,深蓝色闪着波光的湖水也出现在码头右方,从林荫道的落黄间显出身形。
顺着湖水望出去,湖上的白色小点似乎是一艘货船的,不知是否要去对面的山岸。
孟鹤说这是这边最大的淡水湖,因此该小镇是去往高地的最热门路线,但孟企并不打算停车,毕竟开车从宿舍出发来到这里还没到一个小时,且眼前环湖公路上的风光更加吸引几人。
道路转向正北,令人心情舒畅的大直道,孟鹤和魏妜环齐齐趴到右车窗上,注视着逐渐变宽的宝蓝色湖面,湖岸上多彩的树林在这片镜子中倒出分毫不差的映像,远处水面中出现一座岛屿,然后是更多岛屿,每座岛都长有茂密的植被,看起来孤独又人迹罕至。
“鹤,你自己没来过吗?”魏妜环问她。
“没,太远了,我懒得去。”
“风景倒是真好。”孟企瞟了眼窗外。
“这首我听过。”魏妜环突然对收音机里的曲子有了反应,点着头说。
听着音响里传出经典民谣,一声声重复的“Let it be”的歌词,孟鹤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望着窗外。
三人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巡游完长 40 公里的湖畔公路,又用了差不多一小时车程穿越壮丽旖旎的高地峡谷,车道两旁是平坦开阔的淡黄色草地,浅水的小溪缓缓在路旁渗过,群山一座接一座从前面的山头背后钻出,红棕色的山体在云隙下时明时灭。
成片的石楠花像落在山谷间的紫色细纱,白色树干的林子间或点缀在丘陵的低洼处,他们还曾看到貌美的牡鹿闲踱吃着草。
何时天气变得阴沉起来,灰白的云雾笼上了山峰的圆顶,却也与“垂泪山谷”之名相得益彰。
孟企为她们拍了很多照片,在各处:如绢洁白的小瀑布、雾气中的三姐妹山、平静的湖水、老旧的小木桥、低矮的石垣……车辆一停再停,拖拖拉拉地朝着午前的目的地进发。
在观景台停车场附近,雨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三人急匆匆地钻入车里,甩干水滴,开起暖气,分享着黄油曲奇、蜂蜜芥末薯片、热咖啡。
孟鹤打开银色手提箱,配着“嗒铛”的口号,拿出用牛皮纸袋包着的十来个三明治,有樱桃果酱的、沙拉鸡蛋碎的、炸鸡排酸黄瓜的、土豆泥火腿芝士片的……等等,馅料很厚,用保鲜膜隔开且码得整整齐齐。
“你们在家应该吃够中餐了,吃点小麦主食没关系吧?”孟鹤问。
魏妜环回头帮着一起张罗开,说着:“还回去做饭了啊,傻孩子。”
“爸要吃什么夹馅的?”
“你们先吃吧,我早餐吃得晚的。”
“吃一个再走嘛,给!果酱的吧。”
孟企压根没想推辞,定定地注视着女儿弧线紧俏的脸,他接过两层吐司就放嘴里啃,第一口咬下去,浓郁的酸甜果味挤进口腔,果肉含量很多,又软又滑,然后口中突然出现一些硬硬的碎片触感,他仔细一瞧,三明治一边表面还融了一层巧克力脆壳。
孟鹤看着他咯咯笑着,说道:“那个是失败品,我心血来潮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甜,开车正好需要补充脑力。”
“你就宠她吧,看你以后老了她给你吃啥。”
“魏姐姐吃醋了?我可是给你留了份料最好的……”
“鹤,咳,咖啡,来点。”
“啊等等,我给你加点奶……”
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各种食物和饮料香甜馥郁的混合气味,以及数分钟前冲进车窗的雨水洒过湿草地的味道,在雨敲打前窗玻璃的细语声中,孟企开动车子驶离停车道。
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公路前后和对面一辆车都没有,车厢里也迎来了与之对应的沉默,唯水滴的啪嗒声、雨刮器的咔咔声、轮胎在路面上的轻划声、暖气的呼呼声、收音机里的吉他拨弦声在围绕。
“爱的反面是什么?”孟鹤把头从手机屏幕前移开时问道,啜了口奶糖加满的咖啡。
“恨?”魏妜环咽下手头最后一口三明治,不多想便回答。
孟企挑了挑眉,反问女孩:“怎么突然问这个?”
“莉刚在群里问我们。”
“鹤觉得呢?”孟企问。
“‘无视’吧。”
“这个‘爱’指的是什么?说到底什么是‘爱’?”魏妜环托着下巴问道。
“魏姐姐你提了一个太深奥的问题。”
孟企笑着摇头,看着迎面一辆红色的巴士经过。
不一会儿孟鹤又抬头说:“雪儿说是被爱。”
“你呢?”魏妜环转向孟企,让他回答。
“权。”孟企的手轻轻带动方向盘转了几度。
“什么权?”
“权力的权,不对,权利的权,哦好像读音都一样。”
孟鹤歪起头,目光中表现出对这个回答的兴趣:“全力?以赴?”
“所有权。”孟企说。
“我倒是觉得权和爱是一回事。”孟鹤仰头思索。
“是一回事。”魏妜环也说。
“不对吧?”
“不对吗?”
“那你怎么解释‘戒指’?”魏妜环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孟企。
孟鹤突然捂住肚子说:“怎么办,想上厕所了……”
孟企笑了出来,道:“再忍忍,爸开快点。”
到达古城堡遗迹所在小镇时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三人下车修整妥当,针对接下来的行程展开规划。
孟鹤原本想去看《哈利·波特》电影中魔法火车的取景地,但由于天色不佳打算放弃。
孟企先前执意要绕远路坐轮渡去西北尽头的“迷雾岛”,据他自己所说,“来都来玩了,错过旅途重点算什么,而且 9 月天气正合适,下次就没有这种机会了。”但现在这个计划被孟鹤坚决驳回,理由是太赶了,只能囫囵玩一玩,还不一定来得及回去。
魏妜环则觉得在这附近有不少古建筑遗址,观览一番也是不错的选择。
最后三人敲定,先驱车去孟鹤想看的火车高架桥取景地,然后回镇上,继续沿着 A82 折去东北方向的港城,然后打道 A9 号路南返。
说来也巧,孟企几人在大桥所在的人车为患的游客中心停车,步行到桥下的时候,暗红色古董特快列车喷涌着长长的蒸汽拖尾,“哐当哐当”地从他们头顶的桥上经过、远去。
“拍到了吗?”孟企问,女孩兴奋地点头回应。
照片中一半的画面都是那一排排高高的拱形桥洞,这样的角度下列车显得气势十足,浓浓的白烟则遮盖了画面另外半边天空。
三人继续走,来到山坡上的另一个观景台,从这里能看到一整个山谷,铁轨攀上高架桥,几乎拐了 90 度的圆弧,划出漂亮优美的曲线,不过列车在这时已经离开,只剩这一座有百年历史的石桥横亘在宁静的山谷之上。
他们又拍了好几张照片才舍得离开。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孟鹤说。
“怎么了?”魏妜环拍了拍女孩大衣上的水珠,问到。
“我还以为能在这里野个餐之类的,结果又是下雨,风也大。”
“是挺冷的,我们快回车上吧。”
“对了,爸,把车门打开,我们就在这吃午饭吧!”
“午饭不是吃过了吗?”
“哼哼,”女孩温和地笑着,爬到后排车座里将背包打开,里面有一个锡纸和泡沫袋包裹下的保温饭盒,“那你们就错啦。”她打开魏妜环给她买的真空保温饭盒,里面是切好摆放的各色蔬菜丁培根拼火腿粒的披萨,从山一样隆起的堆料厚度可知是她自己烤的,上面芝士的状态则表示还十分热乎。
他们打开一侧的两扇车门,面对西边低地的宝石般的小湖,或坐或靠在车上,一边看着被风吹成毛玻璃般模糊的水面、小岛上密密匝匝压盖在湖面上树林、微缩成雪糕棍子般大小的纪念碑、短裙上的格子纹般平整的田地,一边享用着美食,心满意足。
似乎是不想打扰这片宁静的景致,三人话少了,只想沉浸在此刻的气氛中。
“你得多吃点胡萝卜,你一直不太爱吃。”孟企把手搭在车门的上沿,任细小的雨滴落在头顶。
“没必要,孟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鹤不喜欢吃就不吃,又不是没法替代的。”魏妜环坐在前座驾驶位的座椅上,双手捧着一块披萨。
“魏姐姐,你就让他唠叨吧,他就是又母爱泛滥了。” 孟鹤的身子靠在后座椅背上,脑袋杵在弯折的手腕上,用不易察觉的哀愁目光地望着另两人。
孟企摸着肚子,感觉实在不能够装下更多了。
“走吧,该回镇上了。”
收音机里播着有些失真的歌曲,《Changes》。
返程途中,孟鹤一直低着脑袋,她甚至有些埋怨起孟企,为什么急着去下一个地方,时间不算多也不算少,就这样再一起待一会儿就好,为什么不愿意?
她觉得也许自己只是孟企计划表里的一项待办事项,一个打卡地点,确认完她的健康和生活状况,带她玩了景点,和她做了爱,任务完成,再把她送回家,完美。
他永远把他当作孩子。
她又想到魏姐姐,因为爱而迁就他人的魏姐姐,她一直都喜欢她,她一直都希望她能获得幸福,这样的母女过家家还要再扮演多久。
这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想过,她有别的计划,但是如何实现,她焦躁,真的可能实现吗?
当然最让她最生气、不安的还是她自己,一股子低落情绪涌出她的胸腹,那种情绪和指腹上刚愈合好的伤口如出一辙,平时已不再疼,但一使劲会有胀开般的不适感,她后悔,对孟企的计划提出反驳,她想再和他一起肆意游玩下去,翘掉明天、后天、下周的课业。
她怀疑,有让这趟出行变得更好吗?
她知道,旅途到此已接近尾声,她能做的唯有尽可能与他们再多呆一秒而已。
当胃里翻涌着暑假即将结束般的哀愁,她已经开始想念孟企了。
鹤,你真没用,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她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心想。
“爸人呢?”才刚回小镇闹市,孟鹤就发现去上厕所的男人好久没回来,她和魏妜环在车里吃着在小摊处买的新鲜的无花果,她问道。
“可能买什么东西去了吧,你等等他……”魏妜环紧拉她的手,似乎生怕她去外边找他。
孟企回来了,提着空空的保温饭盒。
“再见面就要等过年了,爸,你怎么……”
魏妜环看向孟企,孟企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一齐望着孟鹤,搞得女孩不由有些心虚。
“怎……爸,上哪把碗都洗了?”
“借用了路边人家的厨房,难不倒你爸。”
“我们走吗?”孟鹤拽了拽魏妜环的手,但魏妜环轻轻挣开了。
“走之前,”孟企去拉她,将她从车座上拉了出来,“跟爸去一个地方。”
他拉着她的双手,从她背后推着她往前走,魏妜环则在后面跟着,他们穿过满是行人的步行街,离开商店和旅馆林立的闹市区,走着湿哒哒的拼接石砖路面向下,远离人群,拐过巷子。
望着内海西海岸的渡口,他们路过游客登记处、啤酒厂、历史博物馆、邮局,远处能够看见海岸旁的旧堡垒遗迹,一条街外有一片金属围栏,围栏后是墓园,她不安地四处观望,回头问他:“去哪啊?”
正打算回话的孟企带着她一起撞上了一个脸上满是灰色胡茬且红光满面,个头极高却缩着上身醉醺醺走的本地人,那人起初看了看孟企与孟鹤,点着头说出一长串混着浓痰音和短促音的外语,孟鹤抬头看他,生硬地回应了几个单词,男人睁大眼睛冲他俩热情一笑,孟鹤也向他笑笑,然后他独自走了。
孟鹤的双手被温热地包裹住不放,她发现他的手有些湿湿的。他在紧张什么?
绕过墓园来到一个小广场,引入眼帘的是一座有着正三角形主立面、大花窗、小十字架顶、旁边立着约 10 米高钟塔的小教堂。
是教堂,孟鹤猛地回头去找魏妜环的身影,只寻得一个落寞又欣慰的微笑。
她回忆今天一天发生的不自然的事,包括孟企和魏妜环的“暗号”和眼神交流,她明白了,突然满心颤抖,她全都知道了。
教堂算起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气景点,零散游客在雕像下和楼面外照相,塔楼两米开外的草坪上有身穿不同颜色裙装的女孩练习着传统舞蹈。
孟企走到了孟鹤前头,拉着她往里走,走进弥撒礼堂,越过出层层长椅,他在宣讲台前立住。
“爸,你要干什么?”她轻轻发问,微笑着,答案自己涌了上来。
“鹤。我的唯一。”
“干啥啦,你又肉麻我。”她注意到周围的游客停了下来,她害臊于他们灼热的视线。
他就是有吸引身边所有人目光的能力,她无比爱这样的他,却也时常感到措手不及。
这个男人,面色庄重的男人,时而稳重时而笨拙的男人,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个绒面方盒,缓缓将其打开,拿出里边的戒指。
孟鹤看向戒指,那是一颗形状精致、浮光璀璨的戒指,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她呆呆地看向亮白色的铂金戒身上镶着的深邃蓝宝石,那蓝仿佛蔚蓝无垠的海与矢车菊色的澄澈天空相接,那白好像拨开浪花腾空而起的水鸟的羽毛。
这是给她的,她想象这一刻想过多久?
大概是进教堂后闪过脑海的一瞬?
或许是好几年?
应该是数百年之久。
女孩捂着嘴,皱着眉,涨着脸,掉着泪。
“回到我身边,好吗?孟鹤,请让我用余生去爱你……”
孟鹤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踮起脚热烈地拥抱孟企,她睁眼看向站在孟企身后的魏妜环,朦胧地看到魏妜环抹了抹眼角,冲着她点点头。
孟鹤转头,把脸埋进男人的耳边,说:“嗯。”
周围传来游客淅淅沥沥的鼓掌声和交谈声,孟鹤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看了看周围,低头不敢看孟企,突然又笑了出来。
“那个很重要的东西,”孟企说,“我会等你把它找到,无论多久,我等你找到,等你回来。”
“傻瓜,”她又哭了,“已经找到了啦……”
孟企将戒指戴进她的指间,有些不解地问她:“是什么?”
“祝福。”
后记
说是后记,其实就是随便说点什么。
至于为什么卡在这时发,因为最初写后记这件事我是交给了雪儿的,“我要写本小说,完了你帮我写个后记。”她听后摩拳擦掌说好啊,可没想到又鸽了不干,以至于到现在番外都更了三篇了。
还是没逃过写总结,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写吧。
那么开头先说说这几个人好了。
江雪儿,人很聪明,我俩最早认识,她本身是理论物理专业的,大二修了生物科学双学位,过来上课的时候和我聊上的。
她完全不像莉莉那样,我就没见过她谈过男朋友,每天都让自己忙忙碌碌的。
作为《父权》的隐藏主角、我一直以来的挪揄对象、会默默帮我贴样本标签的好哥们,我很期待她写些什么来回敬我。
结果她拿过稿子看了开头,说了句:“你他妈不告诉我你写的是小黄书!”然后又看了一眼,“也太那个了吧。”结果就是她不肯帮我写后记了,说什么都没用。
她在一个星期后的晚上看完了全文,我让她发表一下看法,她只说了一句话:
“怎么说呢,对正经文学来说太淫荡了,对小黄文来说又太素了。”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确实没错。
茗儿,没有她就没有这篇文章,多亏多年以前她开玩笑时无意透露孟鹤初中时改过名的往事,当时我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漂亮女孩印象很深,兴趣使然,我深挖着问了下去,然后得知了孟鹤与她爸爸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我当时听完后表情应该蛮精彩的,也自然一直没能忘怀。
我不觉得突破伦理的约束有什么问题,我一直是个接受能力比较好的人,大概,我猜。
虽然我经常有意无意向茗问起有关她们的往昔时光,但她并不知道我写了这个,后来直到我俩住一起,我几乎听完了那几年经历,慢慢地对那几年发生的事情有了模糊的印象,好像亲眼旁观过一样。
剩下的就是把那些碎片组合起来,加以想象填补,凑出几个场景,照亮那些角色,排练上对白……
我从未见过孟企,正如我给茗儿和她的闺蜜们起的假名,“孟企”这个名字完全是我随意起的,如果你还对正文前的闲谈中“雄鸟孵蛋”这个词有印象,那么也许有人可以猜到他的名字非常粗暴地取自“企鹅”,这恐怕纯粹是因为我比较喜欢鸟类,而并非是因为“孟企”两个字拼音首字母缩写起来正好是小鹤的家庭里缺失的那个成份。
说到谐音,第八十章的标题我确实故意塞了另外两层意思在里面。
再说回孟企,原设定里他并不太会做饭,恰好是因为作者在动笔前的一年里厨艺有了很大长进,在茗儿一声声夸奖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我遂心想,不会做饭哪成呢?
小鹤是单亲家庭,每天每天不是下馆子就是订外卖,那么在孟企的心里小鹤究竟占了多少地位?
我抱着疑问问了茗儿,她提到了那次去看红叶吃烧烤的经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会做饭的。
我同样不知道孟企长多高,有多帅,能力如何,是怎样性格,我只能进行假设,在后来翻心理相关的文献和参考书籍时,我总结了一个相当不正经的猜想,即让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迷恋上自己的父亲并发展成跨越红线关系的五个必要因素:
离异或母亲亡故的单亲家庭,又或是母亲长期不在家的类似离异的环境。
父亲对接近成年的女儿怀有超越亲情的感情。
父亲对女儿发自真心的关心和呵护。
好的性教育和开放平等的父女关系。
父亲长得并不寒碜,气质、生活态度等个人形象方面也没有严重问题。
我想,只要缺了任何一项,事态都不会发展到那个阶段。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指的是亲父女之间发展出的健康的恋爱关系(虽不正常但我认为还算是健康的),《洛》书中那种养父女关系不在谈论之列,从小分居直到交往后才确认有血缘的也亦然,仅仅就都是忘年恋罢了。
再谈健康,当然,艺术作品、黄文、乃至现实中都有不少“乱伦”的故事,却并不都满足上述五个点,但我认为它们都是极不健全的性关系,你可以强权胁迫、可以哄骗利诱、可以道德绑架,但重点是这样的故事中女儿没有主动选择权,所成的关系也是扭曲了女方心智的结果。
莉,在当地读的大学,学的经济,由于和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见她的次数不多。
某次姐妹会的时候认识的她,超级大直女一个,见面就不停八卦茗和雪儿找对象了没有。
如同和书里的一样,她爹把她看成掌中宝,养得白白净净的,大学时候隔三差五就去学校瞧她,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简直窒息”。
莉莉在大学里换过七八任男朋友,一次都没让他爸知道,至少她自己以为。
冯老师,大家一定不会想到,原计划里她才是最终boss,为父女两人带来最大磨难的始作俑者,她的证言让两人被分隔开。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又问了问茗和莉,得到“冯老师是个好老师哦”的一致答复,加之我个人比较喜欢她,就让性格非黑即白的冯老师在对待孟鹤的问题上投入了感情,心生仁慈,把女孩推向爱她的那人怀里。
小鹤,没错,因为我喜欢鸟类,而且喜欢给角色加一个意象,“鹤”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我只见过她真人两次,但茗的手机里有不少她的照片,从初中到高中,学校里的,生活中的,大多是正脸照,不过常常会有点斜偏着头,笑起来很好看。
她是那种让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女孩,乍一眼看很乖巧,其实眉眼会很不老实地上上下下看你,看得你如沐阳光,看得你心生希望。
雪儿事后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说当然,一眼就喜欢,她得意地说“是吧?我也是。”
尽管如此,书里的小鹤是我单方面美化的造物,是我将我的憧憬投射到这个角色身上,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独立,坚定,同理心,热烈,一往无前。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和茗刚在一起不久,我和她并没说上太多话。
第二次见到她是她毕业回国的时候,当时她的眼睛里含着星星,大抵是她被人深深地爱着的缘故,不过那些我到后来才知道。
雪儿说,真亏你能把总共没见过几次的人当成主角来写,你不怕我发给她看?我说我倒是无所谓,反而从一开始就连载在论坛里了。
她咬着牙气哼哼地说,好啊,你把我写成那样,还想让我给你写后记?
我说,你不也恋父,我还特意给你也安排了一条父嫁结局的暗线。
她说你才恋父,你全家都恋父,那是莉说的玩笑话好嘛。
行吧,写都写了,改不了了。
她白眼看我说,写得很好,下次别再写了。
哎呀,雪儿竟然夸我了,稍微有点自豪。
“但是有个问题,修正案十一是前年实施的,真实的小鹤早成年了。”
“就是为了这点醋包的饺子。”
“有必要吗?给他们这样的磨难,为什么不再隐秘点,两人私下幸福地过完一生?”
“像你那样?”
“差不多得了,二设入脑了是吧?”
“14岁还是16岁根本不重要,我问你,假如没有那三年他们没有分离,你觉得生活中那些绵密细碎的压力会更让她俩轻松一些?”
“鹤看起来有那么不堪一击吗?”
“当然不了,能勇于走上这条路都让我敬佩。”
“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形式罢了。”
没错,我理想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