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夜难眠 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中旬某一天,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回荡在长江岸边的小城中,惊飞了落在屋脊上斑鸠,礼红的小宝贝出世了!

是个男孩,一个正宗的小范云轩。

望着孩子粉嘟嘟的脸蛋,还有咧开笑的无牙小嘴,礼红流下了泪。

不知是因为幸福,还是激动,或是思念。

已近半年了,丈夫毫无音讯,他在何方呢?

他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出世了。

“孩子,我的小宝贝,你爸爸正在战斗中,为了民族的尊严,他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日本人啊,你知道吗?”礼红对小宝贝说着。

此时,一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的青年,正一路行乞,走在前往武穴城的途中……

产后的礼红,将宝宝喂养得白胖健康,自家也粉嫩肥白,更添丰韵。

因为她很年轻,身体恢复得快,当然更得益于老辉和丙夏的呵护。

丙夏早已成了摸鱼高手,只要跳进水沟或荡子里,只消一两个时辰,必会弄个两三斤河鲜上来。

这些河鲜连汤带肉多数落入礼红腹中了,因为老辉会依据中医药理,给礼红烹调催乳汤菜,如鲫鱼加黄豆芽或通草熬汤,既补中虚,又可通乳;鲤鱼与大米或小米煮粥,开胃健脾;丝瓜仁烧鲢鱼汤,活血通乳……

有时,宝宝都吃不完礼红的奶水,她只好白白挤掉,免得形成回乳,使奶子胀痛。

丙夏便会想:挤掉几可惜沙,我要是能吃上两口几好。

老辉父子把礼红的宝宝唤作“细伢儿”,其实就是“小孩儿”的意思。

他们曾劝礼红给细伢儿取个名字,礼红说:“还是等着云轩给他取名吧,他是孩子的爸爸啊!”

丙夏极喜欢细伢儿,有时轻抚他白嫩的小脸蛋,摸着婴儿滑溜屁股,心里就想到细伢儿母亲的嫩脸和肥臀了。

他也时常盯着细伢儿看,直到细伢儿冲他咧嘴一笑,他便十分开心。

在他眼中,细伢儿简直成了最可爱的宠物。

礼红时不时怀抱细伢儿对丙夏开玩笑:“细伢儿,看,那是你小哥哥,丙夏哥哥。”

丙夏便说:“么事哥哥,我是他舅舅嘛。”

礼红便笑起来:“丙夏,我是你妈妈呢,至少也是你姨妈吧?细伢儿不是你小弟是什么?”

丙夏回答:“是我小外甥呗。”

这几个月来,丙夏与礼红混熟了,他们已经可以开各种玩笑了,同时,丙夏受礼红影响,也学了些国语,他和礼红说话,有时用国语,有时用方言,有时又夹杂着说。

在老辉父子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礼红母子健康平安,礼红对他们充满了感恩之心。

如果有一天,真要离开他们,心里还真舍不得。

但是,她更思念丈夫云轩,尤其是当细伢儿睡着时,她总会望着儿子发呆,渐渐地,细伢儿的脸在她眼中就变成了云轩的面庞……

吃过满月酒之后,礼红也时常抱着孩子到堂屋来,看老辉给别人医病抓药,自己也跟着学一些医药知识。

丙夏见礼红这样,也深受影响,认真跟父亲学起来。

有时客人见了,会笑着说:“这母子俩处得不错,真不容易。”

他们还当礼红真的是丙夏的继母呢。

这日,礼红在卧房里给细伢儿喂奶,老辉送走顾客,闲来无事,就坐到椅子上,让丙夏给他按摩肩背,他对丙夏的手法进行指点,并向丙夏讲解肩背上的各个穴位,这就是边干边学,实践出真知。

正在这时,有个乞丐,似乎路过这里,站在门口向屋中探头探脑张望。

乞丐长发已经垂颈,脏得打了绺,衣衫破烂不堪,骨瘦如柴,赤着脚,身上的臭气引来无数苍蝇。

老辉见花子一个劲向他父子巴望,便轰赶他:“去、去,我们也是刚讨完饭回来的,哪里有么事把给你?”

花子突然颤抖着声音叫道:“辉爷,是我沙……你不认得我了?”

听声音倒是耳熟,可他哪会有熟人去做花子呢?

老辉让丙夏停了手,二人走出门来,那花子哽咽起来:“辉爷,丙夏弟,你们……还冒认出来?”

丙夏这时便认出来了,他惊叫道:“小陈哥!”小陈腿一软,瘫倒在了堂屋门口。

父子将小陈搀进灶房里,丙夏说:“我去告诉礼红,小陈回来了。”

老辉止住了他:“莫让礼红看到小陈这般模样。”

老辉见小陈独自回来,且弄成这副样子,便知一定出了事。

那么英俊强壮的伢苗,变这了这等模样,不知吃了几多苦呢。

小陈狼吞虎咽吃了一大碗粥,丙夏又烧水让他洗了澡,换上了老辉的衣服,小陈这才缓过气来,也有了几分人模样。

小陈望着老辉,刚一开口,便先自落泪了:“辉爷,游击队……还有范队长……全都……”

老辉觉得晴天响起了霹雳,丙夏的心也“咚咚”乱跳。

那么多人的一支队伍,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相信。

老辉说:“小陈,你莫吓唬人,礼红刚生了伢儿,你可不能胡说沙!”

小陈听了这话,更加泣不成声了:“范队长……你可听到了?汤队长……她……她给你生了……”

老辉父子在小陈的哭诉中,得知了游击队惨烈悲壮的历程——

小陈告别礼红,离开老辉家,便一路潜行,追赶游击队。

经过龙平,到了黄梅县境内,听说游击队往东去了,便继续寻找。

一个月后,他到达了安徽宿松龙感湖畔。

那是一个清晨,他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是从松梅岭方向传来的,想必那里正在激战。

于是,他穿苇荡,钻树丛,专找无人行走的小径赶往松梅岭。

黄昏时分,枪声停了,他猜测战斗已经结束。

夜幕降临时,他终于抵达了黄梅岭,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硝烟尚未散尽,眼前一片焦土,遍地是被烧焦的无法辩认的尸体,还有豺狗放着绿光的眼睛,它们正在撕咬尸体上的焦肉。

小陈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这简直有如世界末日啊。

他顾不得骇怕,在尸堆上翻找。

他找到了未被火烧尽的大刀,上面的血迹已被烤成了焦黑色,他翻到了烧焦的挎包,里面是已被烤成炭状的干粮……

这些不正是弟兄们的东西吗?

小陈的心在往下沉,突然,他在湖汊旁,拾到了一只破布鞋,那时,他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这鞋是他送给范队长的,当然,他送的是一双。

他记得那是还江山一个老嫲娌送他的,可是他穿着挤脚,就送给了范队长,礼红还为范队长作了一副鞋垫。

小陈在鞋中掏着,真的掏出了那磨烂的鞋垫,但上面的针脚他认得,正是礼红绣上的“万”字!

小陈捧着布鞋,朝遍野尸骨高喊起来:“范队长……”

“噗啦啦”几只猫头鹰被他的喊声惊飞了。

小陈跌跌撞撞摸到湖边,因绝望和劳累,他晕倒在了泥地里。

醒来时,却在船舱上,一个打鱼人正照料着他。

见他醒来,打鱼人松了口气,问道:“老弟,你也是游击队的?”

小陈因不知此人底细,便说:“我是……来找游击队的……可是……”

打鱼人长叹一口气:“莫提了,惨啊!”他向小陈描述了那场战斗……

鬼子和伪军一共有七八百人,将游击队包围在了松梅岭下,游击队将冲上来的敌人一次次击退,其中几次是格外惨烈的肉搏战。

打鱼人说,他当时就躲在山头上,看得真切,最后,游击队只剩下十几人了,但仍然顽强抗击着数十倍于己的鬼子。

鬼子汉奸高喊着:“消灭游击队,活捉范云轩!”

又一次冲上来,一个相貌英俊的瘦削青年,挥舞大刀,一连砍倒了五六个敌人。

当日军退去后,游击队只剩了六七个人,且都伤痕累累。

敌人又一次进攻了,似乎想活捉他们,但是,谁也不敢相信,那几个游击队员竟抱作一团,点火自焚了。

顷刻,战场就变成了火海,连冲上前来逼近他们的鬼子也都被烈焰烧死了。

渔夫说,在熊熊烈火中,他听到了游击队员最后的呼喊:“抗战必胜!”

小陈仰天长啸,惊飞了湖畔栖息的大雁。一轮冷月映在湖面上,正是龙感湖畔沙似雪,松梅岭外月如霜。

小陈在龙感湖呆了几日,尽管渔夫想留下他,可小陈执意要回武穴,一是为了找到地下关系,寻找国军。

更是要来看看汤队长,尽管将带给她一个噩耗。

行到黄梅,小陈却被伪军抓住,他们只当小陈是流浪汉,便捉了他去给日本鬼子当挑夫,小陈一直寻找机会想逃跑,但鬼子看押极严,他只好等待机会。

这挑夫一干就是四个月,半月前,敌人将他和别的挑夫押到小池口,从那里上了船,往东行去。

挑夫们议论说:“这怕是要把老子们弄到关东当劳工呢,那可是死路一条沙。”

船行至双钟(湖口),突然一声轰响,船头被炸爆了。

只听船上汉奸尖叫着:“不好了,船触雷了,快逃命吧!”

“国民党浔鄂布雷队打来啦!”

“……”

船眼见迅速下沉,伪军们纷纷跳下江去,可那些毫无人性的鬼子却端起枪来,向挑夫们射击。

小陈高喊:“弟兄们,反正也是死,老子们和鬼子拼啦!”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尽管被打倒十几个,但他们终于冲了上去……

船沉之前,小陈跳到江里,他奋力游上了岸。

身无分文的他一路行乞,风吹雨打,回到武穴。

他本想先去找地下关系,可是,当他来到地下关系家门前时,却远远看到,房前屋后,街头巷尾,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联想到游击队会吃那么大的亏,定然是地下关系遭到了破坏,甚至也可能已经叛变。

好在小陈一副叫化子相,也没引起那些人的怀疑,他赶紧回转身来,见无人跟踪,才来到老辉这里……

听罢小陈述说,大家一阵沉默,忽听灶房门口有人抽泣,老辉一回头,不由得心都揪了起来,他问道:“礼红,你怎么出来了?”

小陈也站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汤队长……礼红姐……我……”

礼红“呜呜”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一直在门外……全听到了……他不会的……不会的……细伢儿不会没爸爸的……”说完,礼红便转身卧房,此后再无声息。

老辉去了一趟,想安慰她,礼红却已将间壁板墙的门关上了,老辉不敢冒然进去,在门外小心着问:“礼红……你……没的事吧?”

礼红沉默了一会儿,才应到:“辉爷,没事,您忙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老辉出来后,小陈也进去一趟,他同样是站在间壁板墙的门外,轻声说:“礼红姐,你一定要想开沙。”礼红回应他的却是一阵低泣。

最后,丙夏也进去了,他在间壁墙门外站了好久,才怯怯地说:“礼红姐,你莫难过了……”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礼红竟轻声道:“是丙夏吗?你进来吧。”

丙夏心中忐忑着,轻轻推开门。

见礼红正坐在床上,怀抱着细伢儿,双眼已经红肿,脸上泪水横流。

丙夏不由得心痛起来,自家的泪水也差点涌出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礼红拍了拍身边的床:“丙夏,来,坐到姐姐身边。”

丙夏就坐到了礼红身旁,他嗅到了礼红身上甜甜的奶香味,令他怦然心动。

礼红望着熟睡的婴儿问道:“丙夏,你能相信吗?细伢儿真的没有爸爸了,他连见都没见过爸爸一眼。他爸爸说过,死也要死在我怀里的……”这么说着,礼红又伤心地哭了。

丙夏鼻头也一酸,眼泪已流了出来,可他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会哄劝人,只是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说的竟是国语。

礼红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丙夏,你走吧,姐没事了。”

丙夏身子虽然站起来,却犹豫着不想离去,他担忧地看着礼红,怕她再哭,更怕她会出别的什么事。

礼红说:“走吧,我没事的,去帮你爸爸干活。”

丙夏本想再安慰礼红几句,却着实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便低着头出去了。

后来,他跑到路边一棵小桑树下,“呜呜”痛哭起来,哭得似乎比礼红还难过。

老辉特意杀了一只鸡,熬了一锅鸡汤。吃晚饭时,他去招呼礼红:“礼红,出来过夜吧。”

礼红回答说:“你们吃吧,我不饿,不想吃。”

老辉隔着板墙的门哄劝几句,见她仍不出来,便摇着头出来了。

小陈也起身去叫礼红,同样站在门外:“礼红姐,为了伢儿你也要吃饭嘛,莫伤了身体沙。”礼红回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小陈无奈,也只好出来,他向丙夏求援道:“丙夏弟,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去叫她。”

于是,丙夏进去了,也是站在门外相劝道:“礼红姐,我们都等你吃饭呢,饭要凉了。”

礼红轻声说:“丙夏,你们先吃吧,不用管我。”

老辉见礼红实在不愿出来,只好说:“不等了,小陈一定饿坏了,来,我们先吃吧。”

大家吃了一会儿,礼红竟抱着细伢儿出来了,她坐到了丙夏身边,丙夏就又嗅到了那股令他心动的奶香味。

他侧脸看着礼红坐在凳子上的大屁股,心里火烧火燎的。

丙夏给礼红盛了一碗饭,礼红就一声不响地吃起来。

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地吃着,空气似乎凝住了。

吃了一会儿,礼红放下碗筷,低声说:“我给细伢儿取了个名字,你们都是他的长辈,听听是否合适,他叫念云,因为他是云轩的骨血。”

大家静了片刻,小陈夹起鸡腿,放到礼红饭碗里:“好名字,范队长在天有灵的话,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老辉也点头道:“这名字好,人死不能复生,礼红,只要你想开了就好,我们都不会忘记范队长的。”

当夜,老辉在堂屋里搭起了板铺,安置小陈睡在那里。

这是无风无月的夏夜,一屋子的人都睡不着觉,他们全听到了礼红在轻轻哼唱摇篮曲,哄她的小宝宝念云睡觉:“晚上好,夜里好,玫瑰花、丁香花都已闭上眼,你也快睡觉。到明天,大清早,又是会说会跳。晚上好,夜里好,天使在守卫你,睡吧,圣婴树会在梦里出现。睡得香,睡得甜,你会梦见乐园……”听着礼红的歌声,丙夏的泪洒满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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