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明窗净几不沾尘,每与图书镇日亲。
偶尔略谈风月事,风流误了许多人。
且说山西太原府河阳县一个秀才,姓狄名仁杰,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丰姿俊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胸藏二酉。同学朋友推为才子,父母喜之不胜。
其年乃科举之年,辞别双亲,上京考试。父母道:“我儿一路上须小心在意,倘得了科名,自有好亲相配。”狄仁杰道:“此事不须爹娘在意,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收拾琴剑书籍,带了一个小厮,辞别出门去了。行有十余里,来到一个所在,前面一座高山阻住,山上起了五色云霞,且是好看。那山景何如?
层峦迭巘,峻岭崎岖。瀑布流泉不断,松声树吼时闻。美鹿啣花,周围乱窜。猿猴盗果,满树常潜。抬头一望,与天止隔二三分。举足相探,此去应知四百里。
那山上的云何如?只见:
翩翩出岫本无心,杳霭横空结影深。
映日渐看成五色,随风还欲润千林。
一时间晚将下来,不能上山,便寻了一个清幽酒舍儿人家,暂居一夜,明日早行。正是: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主仆二人进了宿店,在外厢安下。一面先拿了一壶酒儿,仁杰自筛自饮。只见酒保立在桌边头,道:“相公明日过山,可要牲口么?”仁杰道:“不必要得。”酒保道:“相公何不雇一个牲口,好不自在。”仁杰说道:“你听我道四句诗儿。”便朗朗吟诵道:
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
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
里面有一位店家娘子,听见吟诗,往外一观,见是一位标致秀才,年纪与他不相上下。那娘子叹了一口气,心下想道:“人家那偕老夫妻,不知怎生样修来?偏我青春便没了丈夫,今见此生,不由人睹物伤情也。”他在里面不住的张,这仁杰一些儿也不知道。
那娘子看了又看,不觉一时间动了念头,便想道:“人生在世,光景无多。若逢得意之人,便与风流,有何妨碍。道他今晚歇在外厢,未免人众不便。”即令一个小厮,分付他道:“不可说是我的主意,只说你的意儿,出去对着那小相公道,此处夜间人杂不便,里面一所书房尽可安歇。他跟随人,叫他在外边住下。他若进来,我与你果子吃。”
那小厮乖巧,走到狄生面前道:“相公,此处晚上人多,里面倒安静。”狄生见他说得有理,遂着那跟随小使,移到里面。那店家小厮,引了他进内安下。狄生一看,果然清雅。那女人着小厮早拿了一壶好酒,几样精品,与狄生吃。那跟随人与狄生迭了铺陈,自己便出去了。这少年妇人,欢欢喜喜的,重施脂粉,再整云鬟,只等着更阑人静。正是:
安排窃玉偷香计,准备携云握雨心。
不觉一时间又早黄昏。那狄生把酒不吃了,店家小厮收了,遂把房门带转。那小娘子轻轻将门叩上了,径自去房里走转,原是有门径可通生室。他家中人都睡熟了,专等狄生就枕,他便要迷将过来,和他缠战。那狄生夜夜观书,那里就肯睡。这小娘子欲心似火,那里等得,左张右望,见他竟无睡意,便不顾生熟,开了门,径走过去道:“相公,如此更深,为何不睡?”狄生见房里走出一个妇人来,抬起头把他一看。只见:
楚楚身材巧样妆,花貌月容意轻扬。
秋波一溜令人爱,软玉温香思欲狂。
狄生一见,不知他来意,忙施着礼道:“小娘子,暮夜至此,有何见教?”那女人笑道:“妾青年失偶,长夜无聊。今见君子光临,使妾不胜之喜。千里姻缘,信非人力,实乃天定。妾不违天,得侍君子,妾万幸也。”狄生心下一想,看见他花容月貌,不觉动火起来,即欲近身交感。立得起身,又转了一个念头道:“美色人人爱,皇天不可欺。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此事怎么使得?”便道:“承小娘子美意,非学生迂腐,奈此事实干名节,学生不以一宵之爱而累终身之德。望小娘子自爱。”
那女人火热一片心肠被他说得冰冷,想道:“世间烈妇,常被人强奸,后得和美。我一妇人来就男子,反做作起来。比似他是一个烈妇,我为一男人,强也强他一夜。有何妨碍?”即逼近前道:“君子勿以贱妾为残花败柳,不堪攀折。妾已赤头露面一场,不得如此,怎回故步,望君怜而察之。”道罢,近前一把搂定。
狄生情性如火,急欲淫污起来。又想道:“不可不可。”把身子挣脱,向前去扯那房门,那里扯得开,无计脱身,假说道:“小娘子美意,我非草木,直恁无情。实有一桩心事,不敢干犯小娘子贵体,故尔再三拒之。”妇问其详,狄生诈说:“患恶疮未痊,今把此物溃烂,疼痛不堪,再何能乐?娘子想之。”
那妇人又冷了心肠,想道:“直恁无缘,使我羞答答怎生回去,反被他笑。”又道:“君既有暗疾,妾亦不敢强为此事,惟愿与君共枕同,如内官伴宫女之例,此愿足矣。”说罢,近前又搂住了。狄生情不自禁,将手欲去抱着,又想皇天不可欺之句,道:“不可不可。”口内虽言不可,那欲心转盛,怎生得灭。便想道:“向闻高僧语,我但凡因有美人,起了欲念,不能灭者,即当思此。美人日后死于棺中,其尸溃烂,万窍蛆钻,此念释矣。”狄生把此女一想,果然绝念,把妇人推开了说:“我写几句诗与你看。”那女人不知他写着甚的。狄生取笔而题:
美色人间至乐春,我淫人妇妇淫人。
色心狂盛思亡妇,遍体蛆钻灭色心。
妇人看罢道:“思亡妇怎么解说?”狄生道:“人人这一点色心不能禁止,虽神仙亦不能免,何但我与娘子。但只是上天难欺,有损阴骘。我曾闻俗语二日道,弹破纸窗犹可补,损人阴骘最难修。是虽这等说,那点欲心一起,一时不能消灭,灭而又发,发而又灭。我方才已三遭发念,若有三位小娘子在此,已败三人之行了。这火愈盛,如何肯灭?当思小娘子起了色心,不能消灭,即把小娘子思作已亡之妇,万窍蛆钻,这一把欲火实时消灭。如今小娘子火若不灭,把我之身,想作那蛆钻遍体,此火不起矣。”那妇人果然一想,忙拜下地道:“真盛德君子也。若无此想,妾起了这点念头,终身想着,岂非世间一至淫之妇耶?今赖君子之言,守着此念,终身为一节妇矣。”当时拜谢而退。
狄生见此妇进去了,便欢喜起来,也不睡,把四句诗写了又写,书了数千张,在灯上烧了。不觉楼头四鼓,忙唤家僮起来,打点取路前去。家僮道:“天色尚早。”狄生想道:“若在此耽延,明早使此妇不安。”取出了酒饭银子,付了店家,家僮取了行李,往前面人家梳洗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唐太宗是个仁德之君,其朝政如尧舜。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赖有功臣二十四人,同为辅佐。那二十四人?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萧瑙、元王孝恭、李靖、长孙顺德、秦叔宝、李勣、程知节、刘弘基、屈突通、虞世南、高仕、张公谨、殷开山、段志玄、侯君集、张亮、唐俭、刘政、柴绍。
是这二十四人又有正直公卿,略书几个:
褚遂良、骆宾王、褚亮、姚思廉、温彦博、李淳风、袁天罡、薛仁贵、娄师德、张柬之、杨九琰、袁恕己、崔玄暐、温彦范、敬晖、徐有功、陈子昂、刘祎之、许敬宗、孔颖达。
这几人同心辅政,皆直谏之臣。比如那满朝文武,那里去记得许多。这太宗一统基业,四海皆臣。武偃文修,太平乐业。集诸臣于弘文殿,聚书二十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十八人,皆以本官兼学士,时人称为十八学士登瀛洲。是那十八人?
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通玄、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苏勗、于志宁、苏世长、薛收、李守素、陆德明、孔颖达、盖文达、许敬宗。
这十八人,更日直宿。听朝之暇,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并商榷政事,或至夜分迺罢。那仁德之政,如观针炙书中言人之五脏,俱附于背,即令天下法官,不得杖囚人之背。又如残冬之际,见狱中死囚三百余人,思欲归家,不能得,即令纵放。期以来秋就死,至期果至。太宗见他至诚,心甚怜之,皆赦去为良民。又将禁苑之内,鹰犬鸟雀,一概不取。又思宫女三千人,皆隋帝选入侍者,恐其老死宫中,岂不负他一世之旷,将三千宫女,尽情放去。即令天下各府,选美貌者几名,送进以备应用。其年乃贞观十一年,正是丁酉之岁,天下遂选宫娥,荆州武媚娘已申报名在府矣。
且说武家媚娘归来,又是一年有余。终夜与三思放心狂弄,只因常弄春方,内有麝香,不能怀孕,遂不致于事露。这张六郎又隔了一年,已冠了巾,与白公子说媚娘亲事。白公子往武家求说,武行之一口应承,三思不能再阻,有了日期,正要行聘过门。只见地方里长走来传说,那武家便哭将起来。行之便与里长商量:“用些银子可脱得否?”里老道:“一来圣旨不敢隐漏,二来即日俱要到府起送,恐致耽搁,将使女抵换。有此弊端,万万不可。”次日只见驿中抬了轿子,典史官再三催促,武家哭做一团。那县中皂甲,乱嚷起来,只得忍泪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欲知后段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