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动少,听说皇上对你并不如何信任,甚至连接替你的人选都已经找好了,不知是真是假?倘若属实,日后动少又将何去何从?”宗亮低头品着女儿红,沉默良久,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我一怔,虽然蒋迟很快就要接替我的传言在江湖甚嚣尘上,可除了家人和师娘外,别人都十分忌讳在我面前提起这个问题。不过,不提归不提,但凡有点头脑的江湖人都明白,茶话会之所以遭到几大豪强的反对,正是我地位不稳的直接后果。

“传言固然有失实的地方,不过,蒋小侯的确极有可能在三四年后接替我来管理江湖。”

事实不容我反驳,否则,一旦传到蒋迟甚至皇上的耳朵里,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而宗亮眼下的情况,又让我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既然他肯为丁聪所用,难道就不可能为我效命吗?故而我决心实话实说,态度也诚恳起来。

“皇上少年英发,自然想要做出一番超越先皇的功业来。不过朝中先有杨廷和独揽大权,后有费宏把持朝纲,皇上颇受掣肘。”

“杨廷和不是已经垮台了么,而费宏可是继统派的支持者啊!”宗亮弄不清楚我此番言辞的用意,狐疑道。

“费宏虽然在大礼一案中站在了皇上一边,不过他年迈保守,和皇上的政见常常南辕北辙,皇上不过是用他来肃清继嗣派的势力罢了。”

这话自然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我不虞宗亮会发觉其中的奥秘。事实上,江湖人对政局的变幻都是雾里看花,只因为统嗣之争实在是牵扯极大,才弄得路人皆知,而我也是在进京之后,才逐渐把握住了官场的奥妙。

首辅费宏和桂萼、方献夫一样深得嘉靖的信任,嘉靖对他甚至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桂方两人多次举荐老师阳明公,都被费宏所阻,而嘉靖恰恰采纳了费宏的意见,要调李钺接任兵部尚书。

费宏历任六部首长多年,特别是作过一任吏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在杨廷和倒台后,费宏一党事实上已经成为朝中最强大的势力。

不过,凡事都有利弊,费宏的强大,势必会引起嘉靖的警觉,而事实上,桂萼几次侧面攻击费宏,虽然都遭到了嘉靖的申斥,然而却并没有深究,显然,嘉靖是要在朝中保留一股足可以与费宏抗衡的政治力量。

“……一旦费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要退出政治舞台。届时,朝中将需要一批年富力强而又能体会圣意的新鲜血液来协助皇上完成他的宏伟蓝图,所以,我不可能在江湖待上十年八载的。”

“这么说,日后动少是要出将入相喽,宗某先在这里恭喜动少了!”宗亮含笑拱手相贺,只是眉目之间颇有疑色。

“为皇上效命乃是我辈荣耀,至于出将入相,我王动可不敢奢求,其实只要用心替皇上办事,皇上明见万里,自然不会亏待于我,就像鲁卫鲁大人,马上就要升任苏州同知了。”

“鲁大人两年两迁,从正七品眨眼就变成了正五品,真是皇恩浩荡啊!”宗亮感叹道,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同知乃是知府的副手,在一府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与通判不同的是,通判只负责某一方面的事物,而同知则是统揽全局,鲁卫若是再年轻一点的话,日后甚至有可能成为一府之主,名副其实地成为一方土皇帝。

鲁卫此番升任苏州同知,乃是为我让出负责刑名的通判一职,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少见的恩典。

宗亮从少林派在十二连环坞的卧底变成铁剑门的大管家,不管其中有多少内幕,他热衷权势、贪图享乐却是毋庸置言的,看到同为少林弟子的鲁卫一路飞黄腾达,他不眼热才怪。

“鲁大人眼看快到五十了,宗先生今年……”宗亮表示已过不惑之年,我笑道:“那足足比鲁大人小了九岁,想当年鲁大人在宗先生这般年纪,也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吴县总捕罢了。”

宗亮呼吸顿时一窒,连萧潇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偷偷挠了挠我的手心。

我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鲁卫年近四旬才投身官场,他宗亮现在打定主意也不算晚。鲁卫可以在九年之间连升八级,他宗亮一样可以做到,关键是找准了靠山。

丁聪当然也是一个大靠山,他现在官居浙江布政使司布政使,是堂堂的从二品大员,是把持一方的诸侯,论地位,别说是我,就连桂萼方献夫都有所不如。

不过,年轻的皇帝更容易亲近年轻的臣子,如果真如我所说的那样,连正一品的宰辅费宏都难以保住自己的位子,那么比费宏还大上两岁的丁聪大概在朝中的好日子也不会太久。

退一步说,就算丁聪得到了嘉靖的赏识,可他肯为像宗亮这样的草莽之士争取利益吗?看看跟随他的那些江湖人,虽然大鱼大肉,吃喝不愁,可有几人谋得了一个正经的出身?

那么我呢?我值不值得他投靠呢?

因为蒋迟的缘故,我在大多数江湖人的眼里已经贬值了,眼下很少有人会想到,其实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江湖人,我原本是该以另外一种方式登上庙堂。

宗亮不是傻瓜,经过我的指点,他应该醒悟过来,我要走科举正途了——这本来就是我应当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因为有桂方两人的照拂,很可能是一条金光大道。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而已,两三年后的局势究竟如何,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是进是退当是在五五之间,甚至隐退的可能性更大,然而这一切,我没有必要和宗亮说的那么明白。

面对我抛出的诱饵,饶是宗亮是个老江湖了,也患得患失起来,沉吟了半晌,他才问道:“动少,我打听件事儿,你可知道齐默的下落?”

“他眼下正关在苏州大牢里。”我并不讳言,飞快地答道:“漕督李钺李大人视察漕运驾临苏州,为保证他的安全,苏州那几日便拉网严打,齐默管不住自己的小弟弟,鲁卫只好帮他管管了。”心中却是一动,他突然问起齐默,莫非是被我鼓动的想重建铁剑门?

宗亮的神情明显轻松下来,听我这么说,就算原来我有针对铁剑门的意图,此刻已是时过境迁,没有必要再羁绊齐默了,那点事情自然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想把齐默弄出监狱来,那是你宗亮痴心妄想了,即便我可以扶植铁剑门,但也要把它的实力控制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何况,如果这些人当真有十二连环坞的余孽在内,我还有一笔不共戴天的旧帐要和他们清算!

宗亮你烧高香吧,你没有参与侮辱无瑕,侮辱无瑕的是你那混蛋弟弟,也算他走运,没落在我手里就已经见了阎王,其他若是还有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我可不想那么轻易就放过他们。

“齐默不是动少用计调去苏州的吗?”

宗亮刚想说话,突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昂首走进客栈的是一个我熟悉而又极度厌恶的身影。

“李兄此言差矣!”

来人正是丰姿如玉,宛若敷粉何郎、雪衣谢庄的李思!他轻摇纸扇,足不沾尘地走了过来,翩翩若神仙中人。只是他脸色很是苍白,脚下虽快,可在我和宗亮这等行家眼里便显得有些轻浮,左臂隐约可见绷带的痕迹,显然日前潇湘馆一战,唐三藏的飞刀给他带来了不小的伤害。

他身后一丽人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奈何他脚步飞快,丽人便落后了七八步,等李思已经站到了我的桌前,她才刚迈过客栈的门槛。

听到我的声音,她蓦地一怔,脚下缓了一缓,目光一下子落在我身上,只几息时间,就认出我来,略一迟疑,便袅袅娜娜地朝我这边走来,那白皙的双颊虽然微微染上了一抹绯红,可态度却异常从容!

“见过大人。”

苏瑾……

饶是我已然明了她在我踏入江湖之后过着怎样一种糜烂的生活,也知道这样的女人绝不值得我留恋,可当我看到她、看到李思并不如何心爱她的时候,我还是像被人猛的在胸口扎了一刀,心底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动少又不是外人。”苏瑾的万福只道了一半,就被李思一把搂了过去:“动少,我正要去找你,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

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他便吩咐小二搬来两把椅子,拉着苏瑾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苏瑾认出萧潇,唤了一声“萧夫人”,萧潇则回了一声“苏大家”,随后两女相对无语。

我心头一酸,想当初她们俩“姐姐”“妹妹”叫得多么亲热啊,而今的称呼听着竟是那么刺耳!再想起苏瑾对我的称呼,从“大少”到“别情”,又从“别情”回到“大少”,如今更是变成了“大人”,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远了。

“李兄何事要找在下?”我一边吩咐小二加两付碗筷,又要了几样酒菜,一边问道。

“还不是为了她!”李思轻抚着苏瑾乌黑的秀发微笑道:“在下新年就要迎娶宁波郎知府的四小姐了,瑾儿自然要一同嫁进来,只是她现在还落籍秦楼,动少可否高抬贵手,让她脱籍,至于赎身银子,你放心,绝不会让秦楼吃亏就是。”

我闻言顿时又惊又怒,当初我欲给苏瑾脱籍,她总是找借口百般推托,而今倒要嫁给李思作妾了!李思这厮除了相貌之外,又有哪里比得上我呢!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苏瑾身上,看她一副低眉含羞的样子,似乎对这门亲事很是欢喜,那嘴角流露出来的浅浅笑意更表明她对未来满是幸福的憧憬。

罢了!我一时万念俱灰,心底说不出的落寞,刚想开口应承下来,却觉手上微微一痛,正是萧潇偷偷掐了我一把。

“相公,干娘以前可是有话,秦楼的姑娘相公都可以做主,惟有苏大家需她老人家亲自定夺。”

咦?六娘什么时候说过这么一番话?我心下狐疑,可转眼就猜到了萧潇的用意,她八成是怕我对苏瑾余情未了,而我又被李思挤兑,故而说出这番托辞,好让我有个缓冲的余地,而话由她来说,自然比我更有说服力。

只是,对苏瑾我已经完全失望了!萧潇,她实在不值得你如此花费心机啊!

我转头看了一眼萧潇,却发现事情并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多年的默契让我察觉到了她眼中那缕外人绝对看不出来的焦虑,我手上传来的力道也在提醒我,她的那番话实是大有用意。

于是,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没问题”被我咽回了肚子里,我脸上浮起一层笑意:“恭喜李兄,有郎四小姐和苏大家主持中馈,李兄前程不可限量。只是干娘的确吩咐过,苏大家身份不同,大事要她老人家亲自定夺,我也不敢擅作主张。不过,干娘向来喜爱苏大家,而秦楼和同盟会又有良好的关系,想来她老人家定然乐得玉成此事。我这就快马通知干娘,李兄不过多等几日罢了。至于赎身银子什么的,李兄休要再提,苏大家出嫁,就是我们秦楼嫁女儿,届时还要送上一份嫁妆呢!只是日后苏大家若是受了委屈,我们娘家人可饶不了你!”

“多谢动少吉言!”李思朗声笑道,似乎并不在意苏瑾的自由身早几天晚几天定下来,反倒是苏瑾颇为失望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怨我不肯立刻答应给她脱籍,有报复她移情别恋的嫌疑。

望着李思张扬的笑容,我心里堵得异常,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气,大概早就一巴掌把他那张小白脸打成颜料铺了,可他既是同盟会的长老兼总管,对大江盟的事物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又极有可能是隐湖的秘密弟子,而茶话会很是需要这两家的参与,我现在还真是开罪不起他。

当然,但凡苏瑾露出一丝爱我之意,我就是拼着舍弃荣华富贵,也要把她抢到手,然而,这不过仅仅是个假设而已。

“听宗先生说,齐盟主受伤了,两盟由小天暂代盟主之位?”我把话题从恼人的李思亲事上转移开来。

“宗老二,你怎么像市井上的长舌妇似的,叽叽喳喳地爱传小道消息啊!”李思进了客栈之后,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宗亮,虽然是笑语盈盈,语气也似是开玩笑一般,可言辞却如同毒蛇一般阴毒。

奇怪的是,宗亮这位名人录上排名比李思犹高出三位、一身武功甚至有可能与我相差无几的高手,面对李思的挑衅,竟然忍气吞声,只是讪讪笑了一笑。

“这么说,潇湘馆一战,唐门和大江盟果真是两败俱伤喽?我真不明白,江北慕容世家虎视眈眈,大江盟为何去招惹唐门?”我有意替宗亮打开尴尬局面,遂问道。

“一场误会而已!”李思轻巧地道:“大江盟又不知道唐天威是唐门叛徒,而唐家主也是听信了谗言,以为唐天威落脚潇湘馆,就是和大江盟结成了盟友,说起来,这仗打得真不值得。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暗中做了手脚,让两家生出误会来!”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早听说动少要去大江盟拜会齐盟主,齐盟主苦候了多日,却不见你大驾光临,什么事儿把你耽搁了?”

言下之意,自是怀疑是我从中做了手脚,借传言将齐放羁绊在杭州,以方便唐门行事。

“是老马车行透出的信儿吧,几日前我向车行预定去杭州的马车,大概是他们误会了。”我笑道。

其实以我现在的地位,我并没有必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李思听,但宗亮此刻却是我争取的对象,于是我还是按下心头的怒火,将事先早就准备好的说法讲了出来。

“误会?”

“当然是误会!本来要去杭州的是我的管家高七,他得除嘉定县主簿,履新之前想回杭州探望他岳父,可嘉定县催得太急,只好先去上任。至于我,齐盟主当然要去拜访,茶话会我也的确很关心,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和我家人的团聚来得重要。”

听到这意外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李思哭笑不得。宗亮在听到高七的消息之后,眼中却闪过一道异彩,想来高七的发达对他有着深深的诱惑——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竟然也能做个九品主簿,他有什么理由悲观自己的前途?他只是缺少一个领路人罢了,而眼前就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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