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咒决推开门,便见宿华站在门外,对着我勾起嘴角,可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使得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他从昨晚开始便有些奇怪,看向我的目光里包含了许多可以称之为“难过”的情绪。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堪称脆弱的神情,不由恍神想起我刚收他做弟子的时候,曾经只比我高一个肩膀的瘦弱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高大青年。
宿华又唤了声师尊,拉回我的思绪,我侧身让他进来,站在桌旁招呼他坐,他双手微微攥拳,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圆凳上。
我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阙鹤出去了吗?”
宿华微微蹙眉,回我:“他自己去找血虫的下落了。”
我哦了一声,原着里男主角的劫难中没有血虫这个事件,再加上主角光环,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应该也不需要我去担心,现在还是优先自己的事比较好。
刘之栩口口声声说自己珍爱九娘,却时刻监视着她,是在提防什么呢?
“宿华……”
“师尊……”
我们同时开口,我看着他:“你先说。”
宿华嘴唇嗫嚅着,终于吐出一句:“我能抱抱你吗?”
好像很久不见,近乡情怯,又像失去过很多次,患得患失。
青年有些期许地望着我,我伸手触碰他的脸颊,弯腰搂住了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啊?”
宿华的下巴搭在我肩头,胳膊虚虚揽着我的腰肢,慢慢收紧却又没有贴近,是克制的力道。
“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师尊了…在梦中。”宿华顿了一下:“所以直到这会心里还在怦怦跳,怕此刻也是梦,万一松手,就又见不到了。”
青年的肩膀宽阔,指下是柔软的棉麻布料,我开玩笑般说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掉了。”
下一刻,放在腰后的手掌突然失了力道,猛地收紧!
我忙曲起一条腿,膝盖顶着他的腿根,才保持住平衡没跌在对方怀里。
这样的姿势不太舒适,我拍拍宿华的后背,想从他怀中起来。
“……师尊,不要说这种话。”
宿华又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被迫跨坐在他腿上,抬头看着青年有些微红的眼眶,心中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我们交换彼此的恶梦,它就会因为被说出口而不会成真。”
我搭上宿华的手背:“要与我交换吗?”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我收阙鹤做弟子那会,宿华并无反对或其他意见。
照我对他的了解,两人应该是普通的师兄弟相处模式,不远不近,不亲密也不冷漠才对。
可昨晚开始突如其来的针对暗潮,让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宿华绝对知道些什么,比如赵寥寥的结局。
宿华定定看着我,突然笑了:“是个无聊的梦而已,不值一提。”
他放开了我,扶着我的腰让我站起身:“弟子刚刚失态了。”
不愿意告诉我啊……
我有些不甘心:“我们之间难道还存在不可以告诉对方的秘密吗?”
“师尊。”
宿华站起身,替我将额角的碎发撩到耳后:“今晚是尧州的夏灯节,要一起去看吗?”
……
晚霞烧红了天边,空气中除了花香,还有香甜的食物气息。
街边挂满了造型普通的圆灯笼,但每只颜色与花纹都不同,遥遥望去,长街彩灯煞是好看。
而今晚最漂亮的灯在江面。
除了画舫外,还会有一座高大的仙子造型浮灯会从上游逐渐飘过,若是能将手中的吉钱抛进仙子手中,那么未来一年都会好运连绵,心想事成。
卖吉钱的小贩讲的滔滔不绝,与我好好说道了一番夏灯节的热闹。
他身后是一排排用红绳绑着的吉钱,有的上面还带字条,写着万事如意,招财进宝,锦绣前程之类的吉祥话。
阙鹤自吃过早饭后就离开刘宅去查血虫的其他线索,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而我最终还是答应与宿华一同出来看灯,只是这会天还没黑,灯会还未正式开始,便先顺着摆满摊位的街边瞎逛。
“相传千年前,尧州还叫箬州,是个穷山恶水的荒蛮地。后来出了位遥光仙子,肃清了此地妖邪,又用通天法宝移山翻江,才形成如今尧州富足丰饶的地貌,因此为了纪念仙子,后来便改箬为尧。”
小贩拎着一串吉钱递给我:“遥光仙子最喜红绳,尤其是这种枫染红,姑娘若是买了它,保证可以将吉钱牢牢地丢进仙子手中!”
我还未曾动作,宿华伸手接过两枚吉钱:“怎么卖?”
小贩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九百九十九文一枚!童叟无欺!”
我惊道:“你怎么不去抢?!”
平平无奇的铜做物,绑了根红绳便要了天价,怪不得别的摊位前人头攒动,就他这里门可罗雀。
“姑娘,吉钱里包含的心愿和纪念意义,区区百文便能买到,这哪里算贵呢?”
小贩说着便要拿回宿华手中的吉钱:“既然姑娘不识货,那我的吉钱也没法卖给你……”
他去抓吉钱的手落了个空,宿华将吉钱收进手中,翻出两枚碎银丢到桌几上,便拉着我离开:“多谢小哥,祝你生意兴隆。”
我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眼眉开眼笑的小贩,扯了扯宿华衣袖:“你不觉得自己被坑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人海如潮,我与宿华被夹裹着往江边而去。
他反手捉住我的手,掌心贴着两枚吉钱,在彼此手心之间的温度浸染下逐渐变得温热:“师尊,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待到了江边,两岸与虹桥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江面上莲花与水鸟造型的浮灯一盏盏点亮,人们将写满了心愿的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祈祷着它可以飘得更远。
画舫上丝竹绕耳,盏盏明灯依次亮起,舞女随着乐声翩翩而至,跳起了祈神舞。
“我还是第一次与师尊在山下一起过节。”
宿华微微弯腰在我耳边说道。
五彩斑斓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他眸色本就很淡,这会似琉璃一般,闪闪发光。
刚开始几年但凡一起下山就是执行宗门任务,后来吃过一次亏便错开下山,两个人相处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翠染峰。
现在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大概是我与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抱着放松的心态站在除了翠染峰以外的地方。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伴随着一声钟鸣,远处缓缓飘来一座高大的仙子造型浮灯。
“来了!来了!仙子灯!”
“遥光仙子保佑我往后可以时时与李家哥哥说上话!”
“我苦练投壶半年,今年一定可以丢进去!!”
“遥光君,拜托了,今年的心愿也要帮我实现啊!”
仙子盘坐,做灵召手势,着枫叶红的广袖流仙裙,容貌端庄美丽,眉眼慈悲。
“师尊,许个愿吧。”
宿华看着仙子灯快要飘到我们面前,捏着吉钱对我说:“用两枚吉钱换师尊一个心愿,遥光君应该会觉得值当。”
我目光落在宿华噙笑的嘴角:“那便希望明年今日,也能一起来尧州看灯。”
若一切顺利,我能活到明年今日。
宿华微怔,又在众人抛吉钱的声音中回过神,将吉钱丢向仙子灯——吉钱在空中一前一后划了个完美的抛物线,最后端端落在仙子手中。
我目光略过仙子灯,只见对岸灯火阑珊处,似乎站着个眼熟的身影,只是还未等我细看,便隐在人群中。
“弟子不会对师尊隐瞒任何事,所以我在师尊面前不会有秘密。”
宿华看着逐渐飘走的仙子灯,突然与我说道:“但是关于我的梦,我想等到一切都顺利结束之后再告诉师尊,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我保证。”
晚风浮动他的发带,对方神情慎重,我收敛了笑容,对他点头:“好。”
我也有不知如何开口的秘密,譬如这个书中世界,譬如书中关于我与宿华最后的结局,又譬如我为了存活概率而接近阙鹤去刷他的好感度。
等到三个月的死亡期限平安度过,我一定会将这些都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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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人潮汹涌,每人都是热闹又快乐的模样,阙鹤行在其中,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晨后又去周边村庄探查了一番,却并无收获——而刘宅中对他们若有若无的监视也令人无法施展手脚,此刻时候还早,他便随大流在江边流连。
隐约听到几句,今晚是夏灯节,所以大家都要去江边抛吉钱,放花灯,再晚些时候,还有一场天灯。
“阙鹤师侄?”
一侧传来欣喜的声音,阙鹤一转头便见赵渺渺与崔世钊还有叶子试三人,几人之间正要擦肩而过。
赵渺渺手中提着花灯,另一只手还拎着个小篮,里面放着粗布玩偶,小风车,包好的点心等。
“折意师叔……你们不是在晴山吗?”
赵渺渺回他:“事情已经办完啦!刚巧今天是夏灯节,我们特意赶在日落前回来尧州凑热闹。”
阙鹤点点头,还未说什么,赵渺渺便邀请他:“我看师侄一个人……”
赵渺渺确定少年身边没有赵寥寥师徒,心中突然有些微妙:“要不要与我们一道逛逛?”
一个人。
因这个词,阙鹤的手指些微颤动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的格格不入感是从何而来。
旁人都是三五成群,哪怕一抹花香,半片枯叶,都有人可分享。
只有他形孤影单地身处凡尘热闹中。
阙鹤点头:“好啊。”
赵渺渺心中微微松一口气,她本还怕对方拒绝…连被拒绝以后的说辞都想好了。
不论是在宗门,还是在尧州,她总是看到阙鹤一人独来独往,次数多了便有些心疼对方。
师姐是阙鹤的师尊,但对方永远都与宿华在一道,有时她会想,或许在师姐眼中,阙鹤只算个可有可无的人。
如果当初她顺利收下阙鹤…她一定会将最好最好的都送给他,事事陪伴,绝不让他孤身一人。
崔世钊已经往前好几步,指着虹桥:“仙子灯来了,我们快去桥上,保证可以将吉钱丢进仙子手中!”
叶子试拨开人群开路,回头叫他们:“快来快来,大家都想往桥上去,再迟几步便没位置了……”
赵渺渺小心护着花灯不被人群挤到,一回头却发现阙鹤还站在原处,他们之间已经隔了数十人,被人群冲散,连声音似乎都传递不过去了。
阙鹤望着对岸——
赵寥寥与宿华紧贴站着,不知在说什么话,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似笑非笑,不是面子上的假笑,不是疏离的礼貌性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隔了一江之远,他也能清楚感受到两人的开心。
赵寥寥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仙子灯缓缓漂流而至,宿华手中的吉钱稳稳当当地掉进仙子手中,赵寥寥欣喜地望了过来,他几乎是在赵寥寥察觉到他的一瞬间,侧身躲回了人群中,阻挡了对方的视线。
为什么要躲?阙鹤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赵渺渺艰辛地逆着人群回来找他,仙子灯早就飘远,几人最终还是寻了个酒楼,等待天灯的绽放。
澄黄的暖色天灯,于大街小巷的角落中缓缓升起,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后来汇聚成一串,摇摇晃晃地点亮了墨黑色的夜空。
天地之间仿佛被这一串灯火相连,凡人的心愿与祈求,就这样传递给了天上的仙人。
“真好看……希望明年也能再来夏灯节!”
赵渺渺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望着漫天灯华,从一旁的篮子中摸出涂成七彩色的风车,递给阙鹤:“我看师侄似是闷闷不乐…这个小风车送给你,是之前在遥光君庙买的,不开心的话……”
她轻吹一口气,风车便慢悠悠地转了起来:“看,烦恼吹走了~”
崔世钊大呼不公平:“为什么不送我!我也闷闷不乐,我陪你在人堆里挤了这么久!”
阙鹤接过风车,扯了扯嘴角:“多谢师叔。”
风车上的鹅黄色,与今日赵寥寥头上的发带颜色,似乎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