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曦在睡梦中翻个身,随手往身边摸了一把,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床单。
他睁开眼微微直起身一瞧,床上只剩他一人。
他有几分诧异,便起身拉开帐帘,问床边守夜的宫女:“娘娘呢?”
在床前脚踏上打盹的宫女忙睁开眼,小声的说:“陛下,娘娘一刻前起身说是有几分烦闷,就到观景露台上去坐坐了。奴婢本想跟去,但他说想一人静静,便让奴婢回来伺候了。”
严曦听罢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那宫女忙招呼在周围守夜的姐妹们一起过来伺候。几名宫女一眼瞥见了严曦赤裸精壮的身躯,立刻羞红了脸,不敢再看忙为他披上寝衣。
严曦披上衣服后便起身去找恬熙。观景露台其实就在他们的寝殿朝西的位置,正对着太湖一大片的水域还有山峦树林。
严曦过去时,一眼瞧见恬熙靠着廊柱,下半身都搁在美人靠上,脸朝着外不知在出什么神。
皎洁的月光温柔的挥洒在他身上,雪白的寝衣几乎要融入月光中。
被衣物包裹住的人也仿佛即将被月光融入,额前那一簇蔷薇,在苍白的月色中仍然是格外的鲜妍。
严曦站在门口静静的看了一会,随后出声说道:“怎么跑到这里来坐着?”
恬熙闻声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也起来了?”
严曦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把抱起恬熙换自己坐下,将他安置在自己腿上,说道:“朕好梦正酣,却发现爱妻并未共枕。于是不得不起身来寻找爱妻下落了,却没想到一眼就瞧见爱妻要奔月而去了。”
恬熙在他怀里静静听着,忍不住笑了,说:“胡说八道!我如何奔月而去了?”
严曦便貌似随意的说:“如果不是想离朕奔月而去,为何要迎月落泪呢?”
恬熙身体一紧,严曦已经不紧不慢的追问道:“爱妻莫非是在人间过的不快活,这才想要返回月宫去了?”
恬熙的呼吸都开始发紧了。
可马上他便想出了应对之法。
于是,他从严曦怀里抬头,泪光隐隐的看着严曦,哀哀一笑道:“我一个凡人,哪来这神仙的烦恼。我是…我是想我爹娘了。”
说着他眼圈又是一红,微微扭过头,语气有些凝噎的说:“当年,他们就是在这个夜晚去世的。”
严曦脸色微变,说:“是朕的岳丈岳母吗?”
恬熙只觉得这称呼刺耳急了,但他自然不会否定,只是含泪点点头。
严曦便严肃的问:“竟然两位老人一同去世,这必定有蹊跷,是怎么回事?”
恬熙见他问,先落下两行清泪。
严曦见了心疼不已,忙用袖子为他擦了,柔声安慰道:“别哭,你若是难受朕便不问了。”
恬熙在他怀里摇摇头,抽泣着说:“那一年我才六岁,我们路过吴国。结果不慎泄露了行踪,被歹人跟踪企图掳走我们族人卖掉。我父母出去采药结果被他们追击。他们为了不把歹人带到我们的栖息点,便往反方向跑到一个山洞里。那些歹人为了逼他们出来,就往山洞里放火。谁知道……”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谁知道……那洞里其实是当地村民储存柴草的。结果……”
他终于说不下去,严曦已经明白了,立刻抱紧了他,沉重的说:“别说了,朕不想惹你伤心!”
恬熙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一半是为了父母的横遭不测。
一半,却是因为此时此刻,是那么恰似彼时彼刻。
那一年也是在这个地方,他第一次跟外人谈到自己父母的死。
他泪流满面,那人也是这样抱紧了自己,却是首先道歉:“对不住,我不该问你这个!”
然后是:“别哭了,朕向你发誓,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亲人和青丘族人。”
他越说,恬熙偏在他怀里哭得越伤心。
一方面是因为缅怀父母的惨死,一方面却是只要逮住了机会,就一定要在他面前尽情的撒娇。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的委屈隐忍悲苦,在他面前似乎只要哭一哭被他小心翼翼的温柔抚慰,便能得到安慰。
过去的一切伤痕都能被他温柔的双手抚平。
这种感觉真美好,可惜他当时还是不够珍惜!
恬熙被完全触动了伤心处,就在严曦怀里不停的哭泣。
耳边严曦似乎也在柔声安慰,就跟他父亲一样。
可他不是!
他不是!
无论如何在他们身上寻找相似点,他们毕竟是父子俩。
严炅已经死了,死了!
再也不会回来抱着他安慰他,告诉他会一辈子保护他和他的族人。
再也不能带着无奈的笑让纵容他撒泼撒娇,将他娇惯的无法无天。
再也不会用双臂拥抱着他,用火热的唇吻他,一遍一遍的占有他。
他没有了,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第二个他了,也找不到第二个让让他愿意在他面前哭闹撒娇吵架斗气的人了。恬熙非常难受,哭得越来越凶。
严曦不明就里,只好安慰道:“别哭别哭,朕看着你哭就心疼。”
可他不听,他还在严曦的怀里,可心里不停的呐喊着: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的是严炅,这里到处都是我跟他的回忆!
你听到了吗?
你听见了吗我不要你!
那一晚他哭得筋疲力尽,被严曦抱回床上的时候仍旧一抽一抽的抽噎。
严曦只能在他耳边向他许诺,要将当年迫害他父母的贼人找出来诛灭九族,告慰亡灵。
可恬熙无动于衷,这种徒增杀戮的事如何能让他开心起来?
他只是将脸埋进纱枕里闷声哭泣,直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太阳升上了高空,清凉殿外的水车又开始运作,哗哗的水声将他吵醒。
起身后头还疼得厉害,他懒懒的坐在梳妆台前,有气无力的喊宫女来帮他揉揉。
却是严曦过来,含笑道:“昨夜叫你别那么用力的哭,偏不听,果然出现后遗症了。”
说着便亲自为他揉捏太阳穴。恬熙懒得跟他讲话了,淡淡的说了句:“昨晚上失态了,夫君莫见怪。”
严曦却十分开朗的笑了,说:“朕一点都不见怪,相反,朕非常高兴。”
恬熙一怔,镜中的美好娇颜面露诧异。
严曦微笑着,看着镜中心爱的人:“朕自从与你结为良缘以来,就一直觉得你我之间隔阂了些。你从来不会在朕面大哭大笑,也不会在朕面前有任何失态。朕看不到你的真性情,所以有时候便有几分困惑。究竟在朕怀里的,是个真人呢,还是个躯壳子。”
恬熙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迟缓,好在严曦没有注意。
仍旧动情的诉说着:“可在昨晚,你终于对朕流露出你的性情来。这样很好。朕一直盼望的,就是这样你放下一切心房,全心依赖朕的时刻。”
恬熙怔怔的听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对着镜中的严曦微微一笑然后垂下眼睫。在严曦看来,这是他不好意思的表现,便更加高兴了。
他将恬熙抱住,说道:“朕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朕准备追封你父亲为侯,母亲为国夫人。你如今已入宫,怕是不能继承他们的香火了。朕准备在你们族里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过继到你父母名下,承袭爵位,如何?”
恬熙本无心,被他这样一说,微微有些动心。嘴里摇头笑道:“只怕别人会说逾制!”
严曦便说道:“追封自己岳父岳母如何算是逾制。”
恬熙忙说道:“夫君糊涂,皇后的双亲都还仅仅是南安伯和一品诰命呢。您若是追封了我父母,可不是越过他们去了吗?”
严曦摇摇头,说:“他们还在世,而对你父母是追封,两者怎能相提并论?再说,朕怎么能委屈了自己的岳父岳母大人呢?”
恬熙听他如此说,便微微一笑,用一种感激的眼神温柔的对严曦说:“多谢夫君!”
严曦笑了,在他眼下落下一吻,动情的说:“为了让你开怀,朕不会吝啬任何东西!”
燕归的继任人,青丘族族长鸿鸢颇有些忐忑的候在清凉殿偏厅里,等候召见。
心情的拘束让他不敢随意打量四周的华丽陈设,耳边只听见一声娘娘驾到,忙先跪下,口中喊道:“草民给坤妃娘娘请安。”
耳边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一阵香风袭来,却只见一双双裙摆在面前飘过。
然后一袭最为华丽的衣裙停在面前,耳边听到一声叹气:“族长,快起来。我们本是一家人,不需要如此拘束多礼。”
鸿鸢忙哎哎的起身。
恬熙待他入座,便缓缓说道:“今日让你前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鸿鸢忙问何事,恬熙说道:“本宫要从族里挑选几个出挑的美人,预备着将来与陛下的几位皇子结亲。”
鸿鸢一愣,顾不得拘束忙问:“娘娘,这是为何?”
恬熙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族长,我已经虚岁38了,你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提到这个,鸿鸢也有些黯然和伤感,嘴里勉强道:“娘娘福泽深厚,必定比不得寻常族人。”
恬熙摇摇头,说:“这种话也只能宽慰一下心罢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早作准备。”鸿鸢连连叹气,说:“到头来,还是要如此吗?”
恬熙便说道:“我知道族长你想什么,但是放心。如果是通过陛下赐予给诸位皇子,那皇子们不管喜不喜欢必定是要以礼相待的,自然不会让她们受委屈。而与皇子们结亲,也有助于我们族人的安稳。”
鸿鸢连连点头称是,恬熙又说了句:“然后,今后诸位族人如果能与外人婚配,便尽量成全吧,尽量别让我们族人自己通婚生子。”
鸿鸢大为意外,忙说:“娘娘,若是皇家便也罢了。可是若是只与外人通婚,那我们青丘族的血脉,不就有可能会被彻底的融没了吗?那青丘与灭族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我们都能很好的活着!”
恬熙冷静的说:“族长觉得这青丘的血缘带给我们什么好处?出众长久的美貌让我们承受着外人无穷无尽的骚扰,多少年来都过着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是,现在我们能安宁,可是这种安宁还能过多久?我一去,你们怎么办?就算靠着陛下的念旧情能保住你们再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不如自断了别人的念想为好。”
鸿鸢一愣,想了想终究是老泪纵横的说:“娘娘,我们青丘族,难道只有就这样消失了一条路可选?”
恬熙凛然的说:“错了,我们不会消失,我们将会与这大魏融为一体。族长,记住,舍弃这罕见的美貌,我们还有我们的姓氏。总有一天,我们会让‘青丘’这个姓氏成为大魏贵族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