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明星稀。
凉爽的晚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汴梁城内的灯火逐渐熄灭,留下漆黑一团。
只有勾栏坊的所在,依旧灯火辉煌,人马流动,有如集市。
天波杨府之内,各位夫人太太的闺房也相继熄了灯,整座府院都开始浸入沉寂,唯有穆桂英的闺房内,依然亮着一盏火烛。
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穆桂英不由一愣,张口问道:“何人?”
“是我!”门外传来的是柴郡主的声音。
穆桂英急忙起身,将门打开,只见婆婆柴美容与儿子杨文广站在门外。“这么晚了,母亲找儿媳所为何事?”
“今日城中大放河灯,我便带了孙儿,去金水河畔观赏了一会!”柴郡主道。
“有劳母亲了!”穆桂英道,“无奈近日公务繁忙,桂英无法抽身。”
“倒也无妨!”
柴郡主道,“只是现在已过戌时,桂英还在为治水之事担忧么?”
她的目光掠过穆桂英的肩头,看到了摊在桌案上的一大摞文书。
穆桂英道:“儿媳为根治黄河水患,想要引水入淮,正在规划开掘河道。这些文书,皆是由先汉至今,无数能工巧匠修筑黄河水坝的图纸和记录。如能将其通读,也是造福天下苍生!”
柴郡主笑道:“桂英可真是多才多艺,不仅武艺高强,行军布阵样样精通,连治水都在行!”
“母亲见笑了!”穆桂英显得有些羞涩。她从来不缺赞美的话,只是这话从她婆婆的口中说出来,分量自然比其他人更重。
“我听闻今日在庞家庄,你和包大人与那庞太师起了争执,可有此事?”柴郡主问道。
穆桂英点头道:“另开河道,要从庞家的田地上经过,那太师自是不允,因此有了争执。但请母亲放心,桂英今日画好了图纸,明日上朝,在天子面前争辩,想那天子定是为天下苍生大计所虑,会同意儿媳的治水之策的。”
柴郡主叮嘱道:“庞集此人生性多诈,又有当后妃的女儿撑腰,你还当小心为是。”
穆桂英道:“儿媳记下了!时候已是不早了,烦请母亲带着吾儿文广先去歇息吧!”
“嗯!”柴郡主道,“桂英你也早些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
辞别了婆婆和儿子,穆桂英又将房门重新掩上,回到案前。
只见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横七竖八地画着许多线条。
引水入淮,不仅要考虑到沿途村民的迁移,更要考虑到,掘开大坝,放水入淮的一瞬间,黄河之水不会决堤,更不会因此冲垮京城。
穆桂英在心中早已定好了策略,成竹于胸,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庞家庄的那块田地,该如何向天子奏明。
一想到庞家庄,她便又想到了近日在黄河上出现的那具女尸。
明明已是死去多年的人,为什么又会浮尸河上?
尸身之上,为何又会有那么多不堪入目的酷刑痕迹?
分明是有人看到了庞家庄的人抛尸河上,但她和包大人去搜寻的时候,又瞧不出半点破绽?
穆桂英忽然又想到了那庄子里阴森的气氛,实在古怪。
“我这就去探他一探,定要寻出这背后的真相!”
穆桂英打定主意,便马上褪去了绫罗,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袖里藏了三柄飞刀,三支短箭,又背了一口单刀,将面蒙了,带上飞虎爪,趁着守院的家将不注意,翻身出了天波府。
汴梁城里,已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勾栏坊里,仍是人声鼎沸。
穆桂英怕被在那里流连的纨绔子弟碰见,便绕开了御街,只摸着小路,往北面过了五丈河上的青晖桥,到了封丘门下。
正如白天那城守所言,如今的汴梁城,一到了晚上便已戒严,城门紧闭,任何人都进出不得。
只是这区区城门,能难得倒千军万马,却难不倒穆桂英。
穆桂英刚刚卸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不久,对这汴梁开封自然了若指掌。
她寻了一处低矮的城垛,趁着守卫不注意,便摸出飞虎爪,勾在城头,自己缒城而下。
出了汴梁,穆桂英便一路直往庞家庄而去。虽然没有战马,但穆桂英自幼习武,脚力自然异于常人,刚过亥时,便已到了那庞家庄的界石之下。
穆桂英抬眼望去,被夜色笼罩下的庞家庄,漆黑一片,那高耸的浮屠,更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在黑暗中迎面向人扑来。
穆桂英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几个起落,便到了庄子下。
那庄门紧闭,门口连守院的家将都没有,整座庄子更是静悄悄的,如墓地一般,绝无半点人气。
穆桂英四下张望了一会,并没见到什么人影,便取出飞虎爪,抛上院墙,蹭蹭蹭几下,便已跃到了墙头。
她伏在墙头,往庄内望去,却见庄内更如外面所见一般,一片死寂。
在确认了没有危险之后,穆桂英身轻如燕,落到了院子之内。
“好生奇怪,这庄子根本不像有人居住!”
穆桂英这才意识到,这庞家庄给她的异样感来自哪里。
虽然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人居住的庄子和没人居住的庄子,完全就是两种不同的氛围。
穆桂英沿着庄子走了一圈,依然和白天一样,并无什么异常,只是在晚上看来,这庄子更加阴森。
她特意留心了一下每一个厢房,却发现这些厢房之内,全无家丁居住。
“偌大个庄子,竟无人居住,空置于此,绝不是只为了安放庞黑虎的骸骨!”即便是陵园,也是有守陵人的,但这里却连鬼影都寻不到半个。
“不如再去那浮屠里瞧瞧!”穆桂英将庄子又看了一遍后,便朝着那浮屠飞掠过去。虽然她已确信,庄内无人居住,但依然十分小心。
黑夜中的浮屠,像一头怪兽,在俯视着穆桂英。
虽然她已尽量匿行,但塔顶要是有人,还是能将她的行踪尽收眼底。
好在浮屠四周,是一片矮树丛,穆桂英隐身于树丛之间,往那浮屠望去。
那高塔的铁门,此时竟然大开着,里面有一盏鬼火,若隐若现低照亮了庞黑虎的坟墓,显得十分诡异。
在铁门外,有两名府兵,持着长枪,守卫在那里。
终于看到了人影。
穆桂英感觉自己好像刚从地府回到人间一般,但此时她依然不敢大意,毕竟这府兵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拿下。
透出斑驳的树丛枝叶,好在今夜月明,月光如银纱一般洒了下来。
在月光下,心细如发的穆桂英看到半空中有几缕像纤维一般的银丝的反光。
“好是凶险!”
穆桂英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发现得早,要不然早已暴露了行踪。
在她细看之下,那银丝像蛛网一般,纵横交错地布在空中,若不是心细,早已触动了机关。
穆桂英将手一扬,两道银光从袖子里射了出来,一左一右,直取那两名府兵的要害。
那两名府兵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甚至来不及张口惨叫,已被穆桂英的飞刀射死。
穆桂英小心翼翼地穿过那蛛网般的机关阵,到了塔下。她将两具尸体拖入草丛之中藏好,又返身进入了浮屠之内。
那浮屠正中,是那庞黑虎的一杯土坟,冲着门口的,正是那块墓碑。
这时,穆桂英才看清,在四个角落里,各安放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面朝中间,像是守卫着坟墓。
穆桂英害怕塔内仍暗藏着机关,便伸出右脚,轻轻低踏了进去。
但纵使她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中了浮屠内的机关。
只听她右脚刚刚踩上去的那块地板,忽然“咔擦”一声,往下沉了半寸。
“不好!”
浑身紧张得犹如斗兽一般的穆桂英,急忙一个翻身,往后退去。
只见那四大神兽的肚子里,也同时响起了“咔擦、咔擦”的声音,从它们的眼里、鼻子里、嘴里一下子射出无数短箭,一下子整个浮屠之内,如同下起了一场箭雨。
也幸亏穆桂英身手敏捷,及时退出塔内,要不然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那箭雨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那神兽的肚子里,依然“咔擦咔擦”地响个不停。
看样子,是安装在机关内的箭囊里,短箭已经射馨。
穆桂英仍旧害怕塔内还有其他机关,便掏出了飞虎爪,往那坟墓上的天花一抛。
那浮屠上下七层,每层摸约两丈高,每一层之间,都是石板隔开,只有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往上层。
那飞虎爪尖锐的爪子,顿时嵌入二层的石板内,穆桂英顺势将手臂一收,整个身子便荡了过去,一直荡到了坟墓之上。
穆桂英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因此愈发小心,先是环顾了四周,确认没有启动任何机关后,便将身子放了下来。
但是当她的脚尖刚刚碰到坟墓顶部时,忽然四边响起了许多风铃声。
这风铃声似乎来自墙体之内,又似乎来自于地下,到处响个不停,根本无法阻止。
“呀!不好!”
穆桂英后悔不迭,想不到这坟墓之上,竟如蚕蛹一般,裹了厚厚的一层银丝,只要触动了其中一根,便能触发警报。
尽管她已是慎之又慎,但还是防不及防,暴露了行踪。
“什么人!”忽然,上层传来一声厉吼。紧接着,听到腾腾腾地响起了许多脚步声,好像塔上无数人正在往上冲来。
穆桂英一不做,二不休,收了飞虎爪,脚踏实地,拔出单刀,一个箭步跃了上去。
她尽管武艺再怎么精湛,毕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又是在这是非之地,心下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取胜。
因此见到那楼梯狭窄,便想以攻为守,将对方堵在楼梯口,不让他们排开阵势。
但是还没等穆桂英冲到楼梯口,迎面已是三支强弩射了过来。穆桂英急忙凌空一个翻身,避过弩箭。
当她刚刚在地上站稳的时候,又是三支弩箭射了过来。
穆桂英眼看刚刚落地,重心不稳,无法躲避。
只见她左手一扬,袖里三支短箭已射了出去。
“当当当!”三声,短箭正好撞到弩箭,将它们全部碰落在地。
这两次交锋,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楼梯口早已下来四五名结实的壮汉。他们手里皆使着大刀,朝着穆桂英砍了过来。
穆桂英忽然一矮身,避开迎面劈来了几把大刀,手中的单刀已施展起来。
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些大汉几乎同时大叫一声,丢了冰刃,躺在地上呼天喊地。
穆桂英的刀早已砍断了他们的胫骨。
“好身手!你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夜闯庞家庄!”楼梯上又下来一名汉子,此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高丈余,手持一对铜锤。
穆桂英认得此人,正是羽林军总兵李飞熊。
如今朝中羽林军已皆归庞太师掌控,身为总兵的李飞熊自然早已被他收买。
只是现在穆桂英蒙着面,李飞熊自然认不出她。
穆桂英记得,此人乃是当朝名将,曾在北疆作战,勇猛无敌,因战功迁为羽林军总兵,武艺自然不可小觑。
在与呼家将的作战中,也让呼家吃了不少苦头。
穆桂英不敢大意,手握单刀准备迎敌。
她庆幸自己出门时,带的兵器是一把短刀,要不然,只要她一出手,对方定然认出了她的身份。
“快报上名来!”李飞熊沙场宿将,有着通名报姓的习惯。
穆桂英不敢开口,因为只要她一开口,对方便能听出是一个女人。当今世上,又有多少女子,能像她这样,身怀绝技。
李飞熊见她不说话,彻底被惹恼了,双脚一蹬,飞身跃了起来,手中的两个铜锤高举过头顶,一齐朝着穆桂英砸了下来。
只见穆桂英双脚往地上一踮,身子早已往后飞退出去。
待她刚刚飞离,身子还在半空,那对铜锤便落了下来,轰的一声砸在了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打出一个坑来。
李飞熊见一击不成,又往前抢上一步,手中的铜锤又砸了下来。
穆桂英甫一落地,却见一对铜锤又是迎面呼啸而至。
急忙将身一矮,收起双腿,待铜锤砸下之时,千钧一发,忽然脚上头下,整个身体如蚱蜢一般弹了起来。
双脚结结实实地踢中了李飞熊的下巴,将他整个人都踢了出去。
那李飞熊身子往后一仰,背部着地,轰的一声摔了下去。
这时,楼梯口又下来一个汉子,手持铁枪,二话不说,便朝着穆桂英刺了过来。
穆桂英只撇了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御林军副总兵周国用。
此人出身于西域疆场,同样是因功累迁,成了羽林军的第二号人物。
最主要的是,他曾是杨宗保和穆桂英的副将。
因此人专好酒色,行事残暴,在穆桂英十二寡妇征西时,将他痛责五十军棍。
他便怀恨在心,投奔到庞集帐下去了。
他能升任羽林军副总兵,也是全靠庞太师的提拔。
穆桂英也深知此人武艺,急忙用单刀架开来枪,反手一刀回敬过去。
也正因周国用的出现,救下了李飞熊的一条命。此时李飞熊惊魂未定,从地上站了起来,也拿双锤,加入了战圈。
当世京城两大名将,合战穆桂英,竟一连战了三十余合,也未见胜负。
但尽管如此,穆桂英心下还是有些虚了起来,从塔上不断的有庞家的府兵杀下来,她不仅要应对两名总兵的兵器,还要提防从四周府兵手里刺来的暗箭。
“敌众我寡,若是照这样打下去,定然讨不得半点便宜。今日行踪已败,不如且先撤出,来日再做计较!”
穆桂英村道。
想到这里,便忽然一扬手臂,将仅剩的最后一柄飞刀射了出去。
那李飞熊见暗器朝着自己直射过来,急忙拿铜锤一挡。
穆桂英便觑了这个空子,向着周国用刷刷刷连敬三刀。
那周国用虽然武艺不差,但若要与穆桂英相比,还差一些火候,因此在三刀之下,连连后退。
穆桂英也不追杀上去,忽然返身,砍翻了两名府兵,冲出重围,往庄外逃去。
“快追!莫要让他跑了!”李飞熊大怒,带着府兵追赶上来。周国用也不甘示弱,提起长枪直追。
原先死气沉沉的庞家庄里,一下子竟凭空多出了许多府兵,无论穆桂英杀到哪里,哪里便有人在堵截她。
“这真是怪事,区区一座浮屠塔,怎容得下那么多府兵?难道这些府兵,都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不成?”
穆桂英到处冲突,只觉得尽是杀不完的人。
那单刀已被她砍得都是缺口,双臂发酸,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捉刺客!”庄园里到处有人在喊。
穆桂英怕自己陷入重围,无法冲突出去。便一咬牙,径直往庄门掠去。
那些府兵哪里能料到,穆桂英竟敢从大门冲杀出去,猝不及防。那些守着大门的府兵,还没明白过来,已被穆桂英几刀砍翻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穆桂英手起刀落,砍断了门栓,推开庄门,一头扎入夜色之中。
“追!快追!”李飞熊与周国用二人,依然不屈不挠,带人追了出来。
穆桂英一边跑,一边回头望去,只见整个庞家庄灯火通明,方才有如死了一般的庄园,这时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而那些追赶她的人,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看样子还不到几十步距离。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正迅速向她趋近。
“不好!对方有马!”穆桂英无论脚力劲再怎么好,也是跑不过马儿的四条腿的。
“还得寻个地方先躲起来!”
穆桂英放眼望去,此处直去汴梁城,尽是一片泥沙平原。
黄河历年泛滥,黄沙冲到陆上,掩埋了城市,也抬升了地面的高度,那些丘陵、山冈也都一齐被埋在下面。
若是在白天,一眼望尽,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
忽然,穆桂英见到路边有一个大坑,坑深丈余,四周尽是枝叶。
“不如在此处先避他一避,料追兵定不会发现的。”想到此处,穆桂英便弓腰躲入了坑中。
不一会儿,只听人马鼎沸,李飞熊与周国用二人带头,前前后后约有百余人,在官道上飞驰而过。
穆桂英凝神屏息,待他们全部追过,才直起身来。忽然,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直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