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诗到春满阁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被堂倌领着进去一看,哟呵,里面连个座儿都没了。
台上穿着吊带裙跳舞的是正当红的如云,穿着露肚脐的短衣和轻盈的短裙,一舞刚毕,两只手高高向上扬了扬,随即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小桃看见了陈由诗,急忙从人群中绕过去跑到他身前:“伯曼先生!今儿来的人实在太多,您在这站一会儿,我去帮您腾个位置?”
陈由诗眼神环绕了一圈,眼尖地看见唐俊生和他几位友人坐在小沙发上有说有笑,唐俊生也像是感觉到他的注视,缓缓回头看过来,两人对视几秒,颇有默契地又转回头。
陈由诗低声道:“江从芝呢?”
“芝姐儿马上就要上台了,在后面备着呢。”
“带我去见见她。”
小桃心知这不合规矩,但又看了看场中正在收各位客人彩头的堂倌,想了想点头说:“请随我来。”
这十几天一直忙着对付黄熙那个狗皮膏药,中途想来看她,却被她回绝了。
陈由诗感觉到她对他原本的依赖在渐渐淡去,其中必定有唐俊生的手笔,无非就是拿他对她目的不纯为由对她说了。
她要是气,倒是好事,若是不气,他反而会慌了。
小桃带着他来到倌人们的后台,陈由诗一眼就看见了江从芝,女人穿着妃色的改良旗袍,腰身紧窄,更衬得她身段迷人。
江从芝长得端正,偏偏将那眉毛修成了细细的挑眉,眼线斜斜添一笔,这种冲突感更带来几番风韵。
江从芝见小桃带陈由诗过来,心道他果然与春满阁背后有关系,垂下眼睑福了福身子:“陈先生。”
陈由诗上前两步,盯着她高开衩的旗袍,又看回她脸上:“这几日我被黄熙缠住了,不得空来见你。”
江从芝抬起头,浅浅一笑:“陈先生今日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陈由诗想上前拉她的手,却被她巧妙地避开。他尴尬问道:“唐俊生与你说了什么?你这般不待见我了?”
江从芝转身去找一会儿上台用的折扇,一边翻找一边敷衍说道:“陈先生误会了,我想极了先生的。”女人握着扇子,倚在化妆桌前转头回答。
陈由诗微叹一声:“若是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没真心待你,我可冤大了。”
江从芝心里有一杆秤,陈由诗对她如何、唐俊生对她如何她都明白,掺杂着不纯粹目的的占有也好、为了二人以后爱情的委曲求全也罢,她都不想再去深究,左右还是鹦哥儿那句话说得对---“只有银子拿在手里才瓷实”。
江从芝抬眼看了看陈由诗,作泫然欲泣状:“经了那么多事,真真假假我已是不知……我不过是一名妓子,又怎敢去究陈先生对我有几分真呢……”
女人眼眶里蒙上了一层雾气,那细细的眉头一拧,竟将他心都拧紧了几分。
只听她又说:“之前我还天真想着与人做人家,可自己就被伤透了心……还不如赚足了钱,以后出来做些别的生意,也好过只能像菟丝花一样只能攀附别人过活。”
陈由诗记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有这样打算的,后来许是因为唐俊生才断了这个念想。
如今她再提起,已然是想告诉他她不会再与唐俊生做人家。
陈由诗心中浅浅一笑,这女人先是与他生闷气,又告诉他她与唐俊生没了可能,再提一嘴自己要捞钱,要是自己这时候不出点血,怕是遂不了她的意。
想到这,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两分:“一会儿我递个足足的彩头。”
江从芝觉得心思被他看穿,脸微微一热,风情万种的脸上露出一丝窘态。
庆幸厅里的堂倌叫了她的名字,于是急急一行礼:“多谢陈先生,我先上台了。”
陈由诗目送着她袅娜的身姿打了帘子离开,也从一旁的门出去了。
舞台上一束幽暗的光打在她身上,音乐响起,伴着几声有节奏的手鼓敲击声,她腿长长一伸,头慢慢从那折扇后面缓缓露出。
原本以为是个传统的中式舞蹈,却随着小提琴声音的响起将人的胃口都提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她是聪明的,糅杂了中西的舞蹈和音乐,穿着几乎是肤色的修身旗袍,随着手鼓扭动的臀尽情展现着高开衩下可能的风光。
不仅仅是陈由诗,在场的人都看呆了眼。
西班牙小调的歌一响起,女人摇曳的身姿似乎更令人迷醉,整场音乐并没有中式舞蹈里的高潮,仅仅只有女人或快或慢扭动的身子,有她随着手鼓节奏的一个急转身,最后停在斜躺着的半遮面的妖娆姿态。
直到场上亮起了灯,台下才响起轰鸣掌声。
“我算是懂了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春满阁的姐儿真真一个比一个灵。”
“你的彩头要给哪个?这芝姐儿也好,云姐儿也好,先前的婉姐儿也好……”
此时已经有了堂倌带着江从芝的名牌收集局票的彩头,唐俊生扬了扬手叫了那堂倌过来,别人需要思考给谁,他倒是不需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盘子上,说道:“给从芝的。”
那堂倌笑着问:“是白票还是红票?”这种局票的彩头因最后由倌人自己定选,放白票的彩头若是没被选中就会被退回给客人,放红票的就当是礼让倌人收下了。
所以不少人会有放些贵重的东西贴上白票,红票的彩头有是有,但价值却少许多。
唐俊生身边的于林看了看他手里的那张纸,惊讶的说:“自然是白票了!”
“红票。”
堂倌惊了一下,又笑着唱了一声:“唐少爷,房契,红票一张!”这话一出,当下全场哗然。
就为了和这女人过一夜就能送个房契?
这唐俊生不是白家的女婿吗?
这么做那白家不把他剐层皮?
于林向他挑了挑眉,耸耸他道:“你疯了啊?都没做人家就送房契了?你家老白要怎么教训你?”
于林是不细知唐白二人的事,但另一边的王绍清倒是知道一二,站在粤军立场的他自然愿意看到唐俊生和江从芝亲近,将口中酒水咽下,咂巴了一下嘴说:“房契而已啦!况且唐主管在司里已是肱骨,哪是他白家想动就动的了?”
唐俊生看着王绍清醉意里的笑,想着早上刚得的消息,白兆东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思找他麻烦?
唐俊生浅浅笑笑:“这房契本就是她的,之前那纤人收受了钱财跑了,我只不过是费了些功夫将它找了回来。”
于林啧啧两声叹道:“痴儿,若是她不选你当如何?”
唐俊生垂眼看着手中的酒杯:“那也罢,下次我再来。”
于林摇摇头不赞同地说:“春满阁如今本就在捧她,你这边倒是给足了她面子,但也是在驳白玉的面子,她能饶你?”
王绍清见于林一口一个白家,有点不乐得听。
听唐俊生说这于林是留洋回来的人,怎么丝毫新派思想都没有?
王绍清招来堂倌又要了些酒打了圆场。
唐俊生也没打算解释,敷衍应付了一声便作罢。
自从上次他与白玉吵了一架,她就搬去了何嘉韵那里住,她一走,没两天唐文山也走了,倒是给他留了不少清净。
此时堂倌正唱着各个客人递的彩头,许多因为是最后一个,江从芝的彩头数量显得尤为多。
陈由诗朝堂倌招招手,从怀里掏出钱包,一张一张地放在那盘子上。
那堂倌是个新来没多久的,之前听闻堂子里的芝姐儿虽然接的客不多,但客人都大方的很。
听闻是听闻,如今见了才是令人瞠目,前有那唐少爷递了房契,后又有这位洋先生直接拿法币。
堂倌数着一张又一张,一共是五百零二圆,有些口干舌燥地问道:“是白票还是红票?”
“红票。”陈由诗扯了盘子一旁的小红带子放在他给的法币上。
“伯曼先生,五百零二圆法币,红票一张。”堂倌专门清了清嗓子才唱出声。
五百?
五百圆够买好几个讨人了!
就是今天刚做完红媒的玲姐儿,梳笼这天才花了她客人一百多圆。
陈由诗本来没想给许多的,但是他听到了唐俊生给的竟是红票的房契,他又怎能被他比了下去?
五百零二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了,只希望他那房契别比他的贵就好。
听见唱票的人都被惊了魂,以前听说过某大元帅出入堂子书寓要花个上千圆的,那会儿只当是耸人听闻,今日算是真切见识到。
一众倌人们在门后听得也都清楚,江从芝心里乱了一下,带着一些惊喜和惶恐。
没有想到唐俊生会送上房契,更没有想到陈由诗直接递了五百圆。
堂倌们绕到门后,把各个盘子分到对应的倌人手中。
除了陈唐二人和李知音安排的托儿,她竟还收到了另外两人的彩头,一个是作白票的一枚玉佩,一个是作红票的金镶玉扳指。
江从芝讶然问堂倌道:“这是哪两位先生递的?”
“递白票的是赵金华老板的朋友孟赢轩,递红票的好像姓段,倒是不知什么来历。”堂倌想了想说。
赵老板?江从芝挑挑眉,这赵金华不是才将香明带了回去,左右不过几日,又出来放浪了?也不知香明如今过的好不好。
“芝姐儿,留哪个呀?”堂倌歪了歪头,有点催促的意思。
按理来说倌人都喜欢将实物留在外面的,因为也只有这样不会被堂子里分走,若是收的现金,其中四成归姆妈,一成要拿出来给娘姨龟公赏,倌人自己只能拿得五成。
江从芝看着盘中那份在静安寺的房契,想起那日阴雨绵绵,沉默片刻抬了抬下巴说道:“法币吧。” 先不说那房契价值不比法币高,李知音这几日为她忙前忙后,要是不把那法币留在外面分给她,免不得在她心里骂自己过河拆桥。
堂倌喜滋滋一笑,对她又客气几分:“我这就去告诉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