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湖东岸,一处很大的营地门口矗立着一座木竹搭建的高高箭楼,顶上那一层坐着一个军士。
这时他居高临下,看到路上尘土滚滚,一支马队由远及近。
军士瞧了一会儿,忙站了起来挺直腰。
来的人是英国公及几员大将,还有一些随从。
不一会儿,又有人从大营外的营帐中陆续出来,站在大路上等着迎接。
英国公张辅来到营前,也不下马就喊道:“随我进去看看。”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营地,新建的还没完工,许多人还在里面挖土修墙修棚屋。
军营十分奇怪,因为土墙藩篱后面是深沟,构造有点像叛军在城外修的工事,奇怪的地方是防御面向里面……
因为这是一座俘虏营。
外面有几股军队驻守,全副武装;里面修工事的是一大群俘虏,手无寸铁。
“几乎全是汉王降兵,几个营的人加起来应该快超过一万五千了。”
刚刚迎接张辅的人禀报着,“一个多月前打湖口县,被围死后一下子就投降了四五千人;湖口水战,叛军水师溃败,上岸后除去逃跑的陆续又有几千人投降或被俘;最近我军几番进攻九江城外围堡垒,俘获甚众,还有的半夜偷偷爬出来投降。”
张辅只顾观察,这些人很顺从,丝毫没有要反抗的迹象。
管营的武将继续说:“汉王覆灭后,这帮人也不算罪大恶极……留在这里每天要消耗很多粮食,幸好有长江船运,不然真是军中一大负担。末将以为,英国公不如给朝廷上一份奏折,让朝廷诸公找地方划一块地出来,改这帮人为卫所兵,让他们去屯田种地好了。”
“这么多人,送走要分走多少兵力?咱们的人马虽多,但兵法言十而围之,围住九江要多少人,每天都有伤亡损耗,兵马并不是那么富余的。”
张辅道。
他调转马头,踢了一脚马镫,“选两千人出来,明日五更送到东线……换上宣大兵的衣服。”
武将问道:“末将哪里去找那么多衣服?”
张辅道:“你的人,和他们换!穿什么不是一样,九江军的衣服穿了人能变?”
“是。”武将答道。
张辅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俘兵,让他们换上官军衣甲,换个地方‘训练’成咱们的人。别告诉他们是去前线,这是军机,出了流言拿你是问!”
“是、是……”
……
城东门,一大早就炮声隆隆硝烟弥漫。
待硝烟稍退,只见成片的人在藩篱外集结,缓缓向城墙靠近。
前面是一大群不成阵营的士卒,他们手里没兵器,大部分没盔甲,如同一群刚刚战败的溃兵,扛着麻袋沙包。
他们被后面披甲执锐的几股军队驱赶着向城墙那边走。
城墙上的骑炮子母铳轰轰齐鸣,接着火枪又响,箭矢飞了出来。
城下的乱兵抱头鼠窜,很快后面驱赶他们的军队便列火器齐射,一时间只见那股乱兵如同转进了风箱的耗子,惨不堪言。
有的人终于扛着沙包到了护城河边,丢在河边掉头就跑。
张辅在藩篱后面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叹了一声气。
他便回头对众将说道:“不用俘虏填河挖墙,咱们就得用自己的士卒上,与送死何异?咱们还敢驱赶民夫壮丁么,将士又不是鞑子,敢干这种事只要有人参一道奏章,老夫就不用挂帅了。”
张辅又道:“汉王降军先是跟汉王起兵谋反,后又投降湖广叛贼继续谋反,反贼其罪难赦,今日帮助我军攻城,也算将功补过。”
……城楼上的一个武将道:“肯定不是官军自己的人,哪有拿枪杀自己人逼上来的?”
于谦道:“也不会是征的民夫役丁,张辅不敢那么干,一道奏书弹劾他就脱不了身。”
旁边的张宁接着便说:“驱赶上来的人是九江军俘兵,只是换了衣服……果然是,慈不掌兵。”
一个文官说道:“要怨就怨汉王的兵没护住自家的王,这下走到哪里都被当炮灰。”
张宁立刻唤来一个武将,交代了几句。
没一会儿,那武将就带着一些朱雀军士卒在城墙上大喊:“九江军过去的兄弟们,伪朝军不把兄弟们当人,赶你们上来送死。”
“别帮官军填河了,跳河里来躲,一会儿湘王放梯子接你们上城。”
“让狗日的自己来填!”
喊了好一阵,果然无数的人直接往护城河里跳,南方籍的士卒大多数都会游泳,不会游的趴在河边也能逃过一命。
只不过进了十月的河水,水冷得就不用说了。
有人当先,就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因为官军下令没填住河就是死罪,回去肯定要死,还不如跳河看看运气。
等到官军退走后,张宁果真没食言,放了梯子让一帮乱兵陆续上城,然后送进城中生火取暖。
河面上有些体弱的已经被冻死了,飘在水里十分凄惨。
过了两天,天下小雨,城内外的军事行动都消停了。
因为这种天气进攻是得不偿失,气温越来越低,淋湿了容易生病;而且也不会有什么战果,要是能一下子攻下城池,早就拿下了,还用等到这时候么?
张宁下令把获救的俘虏重新武装,分三股又送到了城外的各工事中。
让他们自己去向剩下的九江军述说投降后的遭遇,那就是被当成送死的炮灰驱赶上来填河,后面架着火器刀兵,退是死;前面是城墙上的攻击,进也是死。
幸得湘王识破了官军的伎俩,没有屠杀俘兵。
第二天下午,张宁便冒雨来到城东的土堡,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因为天上下着小雨,他下令将士们呆在土堡附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窝棚建筑里。
而他自己则站在土堡的墙上,头顶就是天空,随从要帮他打伞却被喝退了。
张宁用直白而诚恳的口气大声说:“造反,自古就是第一等大罪,以前要诛灭九族!你们以前跟着汉王,对于宣德伪朝就是造反,现在汉王事败,你们以为就能被轻易宽恕吗?起兵造反,不论成与不成,哪次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如果诸位九江军的兄弟以为跟着汉王造反能得到宽恕,今年又向建文皇帝倒戈,对宣德伪朝来说便是罪无可恕!
你们向伪朝官军投降,下场是什么?
回来的兄弟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让你们来送死!
如果没死在战场上,我可以告诉你们,降罪至少会流放你们到蛮荒之地,同样是九死一生。
求生者死,求死者活。
诸位是愿意让人任人屠戮,还是追随本王打江山?
本王的将士,赏罚分明,衣食、兵饷绝不亏待;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文武百官,咱们就是勒紧裤腰,也不会亏待浴血奋战的将士!
本王得到武昌的禀报,武昌那边已征募调集大军二十万,不日就会南下解围,与伪朝官军决一死战!
咱们只要守住九江城,等待援军,胜负还未见分晓。
上月出了王致远的事,那贼是伪朝卧底内应,此事确让本王和九江军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
九江军大部被调到城外驻守,我也是迫于无奈,担忧会出现第二个王致远。
因此对待部下亲疏有别,本王确有失公道;但是总比伪朝官军好吧?
等打完了这一仗,你们要回家种地的,本王绝不强留,会发盘缠放你们回乡;要自愿留下的,可以设法接家眷到江南,咱们会把这一部分将士和朱雀军重新整编,让你们做朱雀军的将领和士卒,从此别无二致。但眼下诸位都走不了,城围死了,出去就被俘,死路一条。咱们只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这是唯一的生路……”
张宁一整天冒雨连续走了三个堡垒,将差不多的言论宣扬了三遍,他没有把说辞都背下来,只是照意思复述,大致差不多的意思。
及至傍晚回城沐浴更衣后,他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左腿旧伤发作一直疼,身心都陷入了虚弱的状态。
他坐在椅子上对辛未说:“什一格杀令不管用,但这回的法子应该管用……士卒虽大多不识字,但也是有脑子的活人,现在他们还不卖力作战想着投降,那么九江军这帮人真是无用之辈,废了。”
辛未没回应,他正忙着往炉子里加炭,又说:“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煮一碗姜糖水,淋了一天的雨,王爷可别染上风寒。”
张宁点点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在半睡半醒之间。
渐渐地他想起了某天在城墙上看到的白水湖边的美景,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水,优美的亭子。
或许武昌也存在某一个水边的地方,那里有水榭,山清水秀又宁静;当可以放下俗世和忧心的时候,在那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事都不用做,睡到自然醒,还可以作作诗听听乐曲什么的。
在这一刻,他忽然变得有些颓废。觉得什么功业权力财富都毫无意义,人生最大的乐趣应该是衣食不愁无所事事坐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