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景德镇是驰名远近的瓷器名地,此时却显得特别宁静。
都昌县方向的驿道上马蹄蹋起的风尘与动静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因为一般百姓是很少骑马的,往来驿道的信差也多只三两人,像这么一整队马匹着实少见。
马队在昌江岸的城门口停下来,一行人牵着马进了城。
景德镇在大明朝早就是县城级别,有城池城楼。
不过城里却依旧风景秀丽。
四处可见青瓦白墙的院子,在青山绿水下如同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马队中一人正是江西巡抚于谦,不过他没穿戴官府,一身青袍方巾如同游历天下的士大夫一般。
此情此景,于谦顿时有些感叹:“若是他日有幸卸去乌纱归隐,此地真是上好的地方。”
同行的多是武将,自然多看不出其中玄妙,只是随口附和了一番。
于谦等人刚从鄱阳湖西南的都昌县过来的,因北方官军向南直隶池州、徽州等地增兵,毗邻南直隶地界的鄱阳湖西岸平原就成了前哨,都昌无疑在此时变成了军事重镇。
于谦几次到都昌巡视,这回又继续东行,一路到景德镇来了。
到实地一看,于谦发现景德镇确实不是什么军事要地。
此地山水秀丽却不利大军行动,地形更是东北高、西面低,面向东面威胁拒敌十分不利,背靠平原面朝山,直接被俯冲的局面。
而且景德镇的城池工事显然没过多考虑军事用途,内陆腹地常年太平,手工业商贸发达,只是一个经济富庶的地方。
同行的武将卫斌果然就忍不住说道:“这地方没啥好瞧的,既然来了去看看当地的青白瓷长长见识罢。”
于谦不置可否。
他当然明白此地易取不易守,来之前就了解过了。
不过景德镇除了产青白瓷,同样是鱼米之乡,军费粮草一样不缺;若是在这里有一股兵力,则可以与鄱阳湖都昌县形成掎角之势,有积极防御守中藏攻的气势;而不至于拱手让出鄱阳湖西岸所有地方被动防守。
这也是他亲自来走一趟的缘故,不然此时是没有心情来看什么盛名青白瓷的。
又有一个武将嘀咕道:“跑了半天的马,日头已在头领,肚子饿得慌,瓷器又不能吃看它作甚,我看不如先找个饭馆,咱们自掏腰包吃饱再说。”
于谦以为善,遂同意随行的人去找饭馆吃饭。
一行人来到一家馆子前面,侍卫去拴马,大伙便一同走进去了。
店家笑脸来迎,同样穿布袍的将领便问有什么好吃的菜,那店家指着墙上:“敝店的辣鸡是当地名菜,小的听各位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要是吃得辣可以尝一尝。”
众人久居湖广,自是吃得辣。自古四川湖广的菜味辣比较出名,不过江西这边也在仲伯之间。
于谦见店家所指墙上挂的一副画有图有字,他文人出身,见着有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看一看。
走上前一瞧,只见上面画了个戴官帽的人像,下面写着一些字,说得是本地一个洪武年间读书人考科举,上京会试屡试不中,说是吃不惯北方的面饼,没滋味食欲不好所以发挥不佳……
于谦看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洪武年间京师在南京,科举跑到北方去作甚?
他不以为意,继续看完文字上的故事。
然后一年会试时,那上京的士大夫就在景德镇请了一个厨子一同上京给他做饭菜,厨子做得辣鸡非常美味,士子考试前食欲大开,于是科场得意喜中进士,后来当了大官云云。
那厨子回家乡后,干脆开了一家馆子,就是这家了……
很快店家和小二一起上菜,于谦便随口说道:“洪武年的京师在南京,掌柜的改一下上头的故事,就说那士子吃不惯酸甜好了,江浙菜放醋放梅子,甜点也做得不错。”
“贻笑大方啦。”店家笑道,“早有人说过,就是嫌麻烦,搏客观笑一笑罢了,当不得真。”
于谦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同桌的武将也随后提起筷子,倒是很守上下规矩。
这鸡肉是干放进油里爆的,鸡皮香脆,辣味和作料之味入了肉,果然是好吃,不过口味是重了点。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袍的青年从店门口走了进来,他把头上的大帽脱下,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用江西方言喊道:“老板,辣鸡来一盘。”
店家应道:“辣鸡一盘。先上茶水一壶。”
于谦手里的筷子上夹着一块鸡肉刚放到嘴边,这时突然放下,转头看向那个青年。
此人不是别人,竟是王俭!
王俭何许人?
老早就追随于谦的一个幕僚,当年朝中正和汉人的人明争暗斗时,于谦到南京接应张宁上京师,带的主要随从就是王俭,二人可谓交情深厚。
王俭不是江西人,此刻不知为何学了一些方言……
关键是他来景德镇作甚?
王俭的学问才华和处事在于谦眼里都十分平庸,但此人骨子里有股难得的气,多有古之燕云义士的悲沧忠义之风。
他一直是于谦大志抱负的坚定支持者,长期追随左右;不过于谦在常德城被秘密抓捕后,就与王俭分开了,自此后今天是第一回碰见。
“咦!”突然从王俭口中冒出一声惊叹,他立刻离座往这边走来,作势仔细瞧了瞧,“我没认错人罢,于大人?”
众将和随从的目光早已聚集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于谦只好开口道:“原来是养德。”
王俭忙弯腰作拜:“学生不曾想竟在此地遇见,拜见恩师。”
“好,好。”于谦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紧张,临时便对卫斌道,“他叫陈养德,以前在江西做过教谕。我在江西做官时与他有过师生之缘。”
王俭也没露出什么马脚,自称就姓陈了。
得到于谦准许,便自己把碗筷摆到这边来与于谦同桌,一阵唏嘘感叹一番,又述了几句旧谊。
不过当着人说得都是面子话,于谦一时心情十分复杂,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吃过午饭,于谦也没心情在城中走动,径直去县衙见了官,然后一行人在县衙行馆里安顿歇脚。
于谦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见了王俭,二人一问一答聊着天。于谦一面说话一面拿过纸笔写道:“谨防隔墙有耳。你来江西作甚?”
王俭在下面写:“奉兵部尚书杨部堂之命,前来做说客。”
二人毕竟多年相交,很有默契,只需这么一句话,就不必多说什么道理游说了。于谦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养德家眷在何处?”
王俭写道:“已被接到南京。但恩师不必为此担心……”他的笔尖顿了顿,“学生前来非受人所逼,当说客是虚,实为解心中之惑。”
于谦口头上又随口问了他科举的事,一面写道:“你心中何惑?”
“天下大义,忠君报身,为国为民,蹈汤火而不悔。此乃恩师一生所求之抱负,为何受叛贼之官?”
于谦心中略乱,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现在是这样的身份?
世事无常,有些事不是义所能套用的。
杨士奇的遭遇,自己的遭遇,很多原因加起来,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但是被自己的学生一问,他仿佛就被问住了。
实在无法在王俭面前承认、现实影响了他的抱负方向。
他艰难地写道:“忠于天下而非一人。事已至此,建文余党不能蹙平,必经战祸。建文帝名正言顺,湘王也有爱民之心,遂投之;当初大道抱负未改。”
王俭写道:“兵部杨部堂带学生面圣,皇上金口玉言,只要恩师将功赎罪,以前的事便既往不咎。”
于谦看罢心道,养德果然不是做官的料。
他回写道:“心意已决,不能顾仕途。你速回南京交差,不要多做逗留,勿让家眷无辜受牵连,我于心不忍。”
写完于谦便大声说道:“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与养德游历江湖,他日有缘在叙不迟。”
王俭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好起身拜道:“恩师有事缠身,学生不便多叨扰了,告辞。”
于谦便拿起桌子上的纸在烛火上一点,丢进一个茶杯里,然后倒水一冲,竟仰头印了下去。沉声道:“立刻离开江西,越快越好。”
王俭拜了一拜,“学生明白您的苦衷。”
……
此时南京皇宫里,朱瞻基与两个重臣说了一些话,然后想起来提及:“那个王俭说服不了于谦。”
杨荣道:“皇上圣明。王俭与于谦交情甚厚,若能意外不辱使命固然是好,但臣派他去不是寄希望于此。于谦在朝时得杨士奇看重,又得皇上知遇之恩,此人非有真才实学不能如此。他是明白人,既然先背叛君父投身于贼,若再叛建文余孽、陷恩师杨士奇于尴尬境地,名节不存,此生再难有所作为。皇上金口玉言免他的罪自是一言九鼎,无须质疑,但他重回朝廷后又如何面对百官?于谦必然早早就提防事后清算……恐怕他不会回来了。”
杨荣接着说:“不过做‘反贼’亦不易,在湘王那边于谦的身份显然不能得到完全信任。在此紧要关头,王俭只要和于谦见了面,被武昌知道了,湘王会作何感想?只要他们上下离心,铲除于谦事小,关键在于汉王军在九江被收编的几万叛军。于谦费了不少力气拉拢叛军军心,汉王叛军上下得报,对于谦也是感恩戴德,只信于谦;一旦于谦丧失兵权,这几万人一时如何为建文余孽所用?”
“甚好。”朱瞻基点了头,又对张辅道,“杨公的计谋可用,朝廷兵马也能在堂堂之阵上击破贼军,江西湖广何愁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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