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很久没有这样侃侃而谈了,他留神拿捏着遣词,缓慢但清楚地表述着自己的见解。
这样的交谈显得有点装腔作势,因为身份的缘故,言行举止都应合乎礼仪,和平日的真性情完全不同;但是苏晋感觉非常良好,大约是一种体面的感觉。
他的脸色仿佛红润了许多,不过表情仍然是严肃的。
说起突厥战事,苏晋却是有一番见解,首先因地制宜重视骑兵,有这样见解的可能不只他一个人,毕竟战场在北方草原。
然后他提起另一点:联络铁勒部。
说到这里时只见薛崇训频频点头,可知第二点建议就有些不平常了。
铁勒诸部同是草原部落,但与突厥人素来不和睦,如果唐廷能联络上他们合取突厥,草原部落更加熟悉地形,定能给唐军带来意想不到的作用;同时两方南北夹击,在战略上也胜出一筹。
薛崇训对苏晋有这番见识大为赞赏,显然此时的平常人的眼界不可能有那么远。
二人谈了一阵,本来就是旁晚时分了,苏晋便留薛崇训吃晚饭,不过他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
苏晋自知家中简陋,也就没有多留,将薛崇训等人送出坊门方回。
这时苏晋的妻子林氏已开始摆饭了,两个孩童也从里屋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大哭起来,林氏便停下手中的家务哄他。
苏晋好像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之中,此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心情有些激动的样子,并不去管儿子啼哭等琐事。
就在这时林氏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夫君要复出为官了么?”
苏晋自信满满地回答道:“长则一月半月,短则数日之内。晋王正需人才,我两番言语,想来他已考校出一二。”
林氏道:“我不是问你能不能复出,只是想问你便要就此投身晋王门下?”
苏晋听罢愣了愣,沉思不语。
林氏叹了一口气:“我情知夫君并非久居池中之人,劝你也没有用。只是前车之鉴夫君可容三思?以前你也不是说过么,与其让咱们母子过那担惊受怕的富贵日子,倒不如粗茶淡饭平安坦然……那晋王虽此时权倾天下,却是名言不正,难保什么时候又起风浪。夫君亦是知书明理,应知其中利害。”
“贵贱也有时运。”苏晋环视居所道,“只是让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林氏道:“我们夫妻多年,难道夫君还不知我的心意么?”
苏晋又道:“况且箭在弦上,此时若再谢绝晋王的好意,恐是祸非福。”
这时有个孩子已嚷嚷起来:“娘亲,我的肚子饿了,我们能吃饭了吗?”
林氏摸了摸他的头,抬头对苏晋道:“坐下吃饭吧。”
……
不料薛崇训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且显得有点急躁,第二天一早苏晋刚起来正欲像往常一样去亲王国当差,亲王国就派人来了,送了官服还有一匹马。
来的官员说,从今天起苏晋就不必再做书吏,直接任亲王国学馆长,具体的事儿让他到官署内听王昌龄安排。
苏晋把官服拿进门去,正遇到妻子,便抱着青袍官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林氏表现得很平静,迎面走了过来接过他的官服道:“时候不早了,夫君进卧房去,我给你换上赶紧去办公罢。”
“好……”苏晋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话可说。
二人进屋,林氏一面麻利地帮他更衣,一面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家虽然有的地方做得不好,夫君也不必挂在心上……”
苏晋忙道:“是苏某不愿寄人篱下拒绝了岳丈大人的好意,怨不得谁,只是苦了你跟着我受困。你本出身锦衣玉食之家,竟是不离不弃,苏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林氏脸上一阵红晕,看着苏晋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小声说道:“夫君是有志气的人,我也不阻拦你了。只是做官后应多做好事不要与一些品德猥鄙之人同流合污,咱们不图那钱财身外之物。”
苏晋笑道:“还是你明白我的为人,这回复出并非依靠岳丈大人,也省得那几家子冷言冷语说我人穷志短让你也跟着受那闲气。”
他换好了衣服,便到院子里牵马出门了。
左邻右舍一些人出来看稀奇,见着苏晋后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随便,看起来恭敬了许多。
不过一天的功夫,一切都不同了,不得不让感叹人生沉浮难料。
只听得有人在背后说:“俺早就说苏侍郎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苏晋到了亲王国便径直去官署见王昌龄,少伯勤政来得早走得晚大伙儿都知道,所以苏晋倒不担心去见不着人。
一进门果然就见着一个年轻人在那里奋笔疾书,不到弱冠之年便成了晋王身边的重要谋臣,苏晋因此也看出了薛崇训唯才是用的做法。
王昌龄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苏晋没什么印象,淡淡地说道:“亲王开府设官,有任命官吏之权,学馆长的任命状及业田会在近两日内办妥,我暂时没什么事要和你说。你最好去前殿书房见见晋王。”
苏晋抱拳道:“是,那我便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
之后他便又去见薛崇训,薛崇训和王昌龄的忙碌样子截然相反,他正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的样子,反正没见他干什么正事……
身边那个书童是小娘扮的,苏晋在亲王国也做过好一阵书吏了,自是认识,情知这书童乖张会背地里和王爷打情骂俏,谁知道他们啥关系。
薛崇训见到苏晋便露出了笑脸,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点点头道:“既是苏侍郎,以后换红袍紫袍。”
苏晋作礼道:“平时诸位的戏言让晋王见笑了。”
薛崇训用十分随意的口气说:“以后我叫王少伯他们来议事,你也一并过来吧。”
他又说道:“你住那地方不妥,改日我亲自帮你瞧瞧城北哪处宅子风水好,你搬个地儿,住近一些有事的话也不用等你。”
苏晋忙推辞道:“苏某蒙晋王提拔,未立寸功,万万受不得此恩。”
薛崇训笑道:“当初王少伯刚过来那会儿也没地方住,我在安邑坊送了他一处院子。现在对你也要这样,免得厚此薄彼啊,你也别再客气,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便受得起。”
苏晋看了一眼薛崇训那张笑脸,却不敢大意,心下琢磨了刚才那句话,不动声色道:“却之不恭,谢晋王之恩。”
“哈哈,就该如此,我最怕读书人拖泥带水。”
薛崇训顿了顿说道,“昨晚你提了一下铁勒诸部,当时说话不太方便,现在你多说说怎么用策。”
苏晋皱眉沉吟片刻:“铁勒部在长安没有使节,该如何联络上他们,我也一时无策,晋王可垂问熟悉北方事的大臣,定然比我高明许多。”
他想了想,印象里张仁愿是这方面的人选,可他已经死了而且是“逆臣”不能提及也就作罢。
薛崇训的目光里露出些许失望,“也罢,等见着张相公我让他给推荐一个人。”
苏晋看在眼里,心道晋王待我甚厚,刚投过来就送房送地,我要是这样敷衍过去总有些愧疚。他想罢便开腔道:“对了……”
薛崇训好奇道:“苏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晋王不仅可以与特勒诸部盟约,还可与契丹、奚,甚至回纥、黑水、粟末、新罗联军讨伐突厥。有的部落尚未实质归唐,但名义上都对唐朝称臣,也无须他们出多少兵,只要作个声势便行。”
苏晋顿了顿,余光里特意注意了一下书房里没有闲杂人等,只有薛崇训身边那“书童”,那小娘多半是薛崇训信任的人,他便低声道,“如此一来,突厥一战又有另一层含义,晋王便是各族之‘盟主’。”
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并不把话说得太透,沉默之中相信薛崇训这样久经权力场的人会明白的。
薛崇训自然很快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所谓盟主,在唐朝不是有过‘天可汗’这样的盟主么?
苏晋这是在暗示自己为篡位作准备?
这厮倒也有胆量,他和自己是刚认识不久,就敢冒险说这样的话!
不过苏晋应该是摸准了薛崇训的脾性,薛崇训根本就不是那种把野心藏藏掖掖生怕别人知道的人。
片刻之后薛崇训便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苏晋的铁青表情,他躬身垂手立在案前,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或许仍然心有余悸。
薛崇训大笑道:“看来我是真没看错人。我能识出一个书吏,多少是有点眼光吧。”
苏晋躬身道:“王爷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实乃人中之龙。”他这时已经感觉到自己已飞快地滑入了一个深渊,抑或是云霄之地?
薛崇训站起身来,背对着门口,从借景窗看出去,他背着手昂着头从背影看去是一副胸有大志的模样,不过脸转过去之后对着窗子却一瞬间消失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