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还有两天就十月一了,公园里又添新人,是个看模样三十出头的女人。
相貌说不上长得怎么好看,五官还算端正,只是有残疾,一条腿不自然的弯着,看上去像是小儿麻痹之类的后遗症。
这女人周向红前两天就见过,刚租的她家那个楼的一楼,有个小电动三轮,就停在窗户根底下,出入还随身架了一根拐。
看样子是单身一人,搬进来那天也没带多少用品,家具什么的都是用房东留下来的。
她和王雅丽还感慨呢,都说女人不愁嫁,缺鼻豁嘴也能找到个婆家——当然,王雅丽例外——这就见着个生活艰难的单身。
万没成想今天俩人就在公园里见到了这个女人,坐在小路边上的石凳上,身后搁着拐杖。
周向红心好,想上去提醒她换个地方坐,毕竟公园这片角落属于特殊场合,好人免进。
可王雅丽到底要比她多混了几年地头儿,拉着她只教说是先观察观察。
不大会儿晃荡过来一个老头,路过石凳时明显是被那女人给喊住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后摇摇头要走。
大约是那女人又说了些什么,老头停下脚步,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后,居然就点了点头。
于是女人架起单拐,带着老头离开了。
王雅丽没好气的说:“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又是个抢饭碗的!这年头真是邪了门了,拄拐的居然也能卖出去!”
周向红摆摆手劝她别说了,都是混口饭吃,都难呐。
话说这帮老头儿也的确是不挑食,大约看见是新人,因此有兴趣下手。
正说着话呢,Bp机响,周向红去公园门口回电话,留王雅丽自己在那继续觅活儿。
电话那头是李秀玲,从王八蛋家楼下打来的,主要话题是老刘头通知她,政府对特困人群的帮扶定了,就在十月一,大概率是要有一群领导上门,电视台应该也会跟着,还会当面发放慰问品和补助,可能还有报销的一部分医保。
老家伙挺上心,特意在楼下等着她,一脸的喜色,言语中颇有些炫耀的意味。
炫耀是应该的,这事儿要不看李秀玲娘俩付出的“报酬”,单论结果的话,说他是活菩萨也不为过。
李秀玲一来是要把这个喜讯及时告诉周向红,毕竟这里边她也是出了力的;二来也转达老刘头的意思,把家收拾收拾,找些朴素的衣服出来穿,别到时候影响了人家拍摄效果。
周向红也是喜上眉梢,连声答应了就要回家准备,没想到撂下电话刚往回走几步,Bp机又响。
看号码应该不是李秀玲打过来的,但终归是要回,于是又返回电话亭子去打电话。
等接通了,那边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粗犷中透着一丝懒洋洋:“喂?周向红是吧?……我是谁啊?我齐德龙。啊,这么个事儿,你是不是有个债一直没还清呢?……
呃对,就是之前大海他弟弟手里那份!……
哪个大海?
杨大海!
对对对,就那个小杨他哥!
小杨啊,上南方去了,临走把这个欠条给我扔下了。
头段时间我也没倒开工夫,就没联系你。……
嗯,你看看剩下那些,啥时候能还呐?……
啥玩意?
慢慢还?……
我跟你说啊,那可不行!……
你别跟我提小杨,没用。
你跟他商量的啥玩意我上哪知道去,现在是咱俩研究,对不?……
没钱?
我说大姐,听说话声儿你是比我大对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你都拖了多长时间了?……不行不行,我跟你说啊,这个钱,你必须尽快给我还上!赶紧的啊,完事你就打这个电话。……对,这是我电话。”
正所谓福无双至,周向红的这个心情,短短几分钟就是一个大回环。
她在矛盾和焦虑中慢慢溜达回去,王雅丽不在,大概是揽着活儿走了,于是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好一通深呼吸才平静下来。
听姓齐的话里意思,恐怕没有之前小杨那么好商量。
眼下两条路好走,一是过几天政府来慰问,肯定有笔款子到手,不管够不够,起码救个急。
但这样一来,等同于李秀玲包括自己在老刘头那里忙活的结果就是自己还债了。
要么就是自己去碰碰运气,万一能商量得通,好歹再缓缓呢,毕竟隔着电话,有些话唠起来不如当面效果好。
转头她又想到,再过两天政府慰问就该到了,电视台还来录像,完事肯定上新闻。
那又慰问品又补助的,如果这姓齐的咬死了让自己还钱,难保不会看了新闻以后找上门来。
到时候再说没钱可就晚了。
那钱毕竟是李秀玲想办法弄回来的,虽说自己在老刘头那儿出了力,但也不能因此就直截了当的扣下。
毕竟家里等着用钱的地方多了,儿子的病,孙女又快要上学了等等等等。
想到这儿她打定主意,还是先想办法见面沟通一下吧,尽量争取把债往后再拖拖。
时间不等人,周向红决定试试,还能再糟糕到哪去呢。
下午吃过饭,王雅丽照旧玩失踪,她也没心情去公园了,收拾收拾换了套正经点的衣服就出了门。
按上午齐德龙打过来的号码拨回去,没响几声电话就通了,紧跟着里面传出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混着音乐,有个女人好像在唱歌:“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紧接着就是一个破锣嗓子吼:“小点声小点声,龙哥打电话呢!”
“喂?”
这回终于是齐德龙了:“谁呀?”
周向红小心翼翼,脸上堆满了笑容,尽管对方不可能看见:“喂,齐老板呐,是我,我是周向红,咱俩上午通过电话……”
老板这个称呼现在正逐渐开始流行起来,甭管是不是,总算像个尊称。
那边音乐声也停了,擦擦的轻响了两声,好像是对方正在点烟,说话有点含糊:“唔,是你啊……挺快啊,这就要还钱啦?”
当然不是还钱。
对方好像是喝了酒,说起话来有些云山雾罩的。周向红好话说尽,齐德龙这才同意跟她“见面谈谈”。
地点是TX区嘉应公园附近的一个KTV ,齐德龙据说是正在那跟两个朋友唱歌。
嘉应公园周向红是知道但没去过,离得不算太远但公交车总也得坐一阵子,于是赶忙动身。
好不容易对方给了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七拐八拐找到地方,前台一个小伙见她一个老娘们推门进来诧异了一下,周向红连忙说是来找人。
小伙儿还有点儿犹豫,可能是怕谁家的媳妇来抓自己老公。
她又报了齐德龙的名,小伙儿这才放下心来,看样子姓齐的是这里的熟客。
说是KTV ,其实俗称歌厅,远没有如今量贩式那样的整洁和正规。那时用的还是有线麦克,换歌也是用VCD 换光碟。
房间隔音不好,有的甚至在道边都能听见里面的鬼哭狼嚎。
进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几个女的,看着二十来岁年纪,个别甚至可能还不到,穿着简单暴露,其中俩人还叼着烟,也不知唠点什么,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周向红虽然没来过这种地方,也知道那些就是老百姓俗称的“小姐”,陪唱歌陪喝酒还陪玩。
那个年代当然不是玩骰子,而是小姐本身被客人玩,本质上和周向红李秀玲她们也没啥大区别。
小伙儿把周向红领进去,里面走廊狭窄,大概有四五个屋,尽头好像还有个楼梯。
空气中弥漫着酒味烟味和其它不知道什么混合的味,偏偏还混着一股香水味。
俩人在其中一间音乐声最大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小伙儿敲了敲门,其实根本没必要,里面一个男的嗓音在劣质音响的放大下愣是把一首蒋大为的歌唱出了攻城锤的气势。
推开门,音浪混着烟味猛然冲出来,周向红几乎站立不稳。
小伙儿探头进去喊:“齐哥,有人找你!”然后回头示意周向红进去。
她战战兢兢的走进去,看见屋里一面墙上是个不怎么清楚的投影幕布,另外三面墙环了长条沙发,屋中间摆了个大茶几。
一个男人正站在墙边手拿着麦克风,狐疑的打量周向红,问:“哥,这谁啊?”
沙发上则散乱的坐了三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和两个男人,茶几上胡乱的堆着些啤酒瓶和果盘瓜子。
居正位的一个约么四十左右的男人,胳膊挎在旁边一个女人脖子上,歪着脑袋问:“找我的?……啊,周大姐吧?”
眼神有些迷离,手可没闲着,一直在那女人的胸上抓捏。
刚才唱歌的男人把音乐关了,房间里反倒被其它屋里的音乐声衬出了些许寂静。
周向红陪着笑脸说:“齐老板是吗?是我,周向红,刚才咱们通过电话的。”
齐德龙拍了拍身边沙发:“来,周大姐,上这儿坐。你离那么远,这说话多费劲呐。”
周向红挪着步子过去,小心翼翼的歪坐下来,欠着身子刚要说话,齐德龙忽然又说:“大姐你看你整点啥?来瓶啤酒?小红,去给大姐起一个!”
后面那句话是对他怀里的女人说的。
叫小红的女人妆画的很重,梳个长直发,假睫毛粘得像两把小扇子,看不真切有多大岁数,大概也就二十左右,听他这么一说,笑着就要起身去拿酒。
周向红连忙摆手:“哟,这……齐老板,我不会喝酒。”
“那怎么行呢!你想把钱的事儿往后压一压,啊,非要见面跟我说。我也同意了,你看你来也没诚意啊,喝个酒都不行?去,起去!”
他这么一说,周向红倒有些张不开嘴了,一边小红已经砰的起了瓶啤酒递过来,然后继续往齐德龙怀里一偎。
周向红只好接在手里,旁边另一个女人递了个杯子过来,她慢吞吞的倒了半杯啤酒。
齐德龙把脸一板:“满上呐,满上!”
她于是只好倒满,然后举起杯来尴尬的说:“齐老板,我、我敬你一杯……”
齐德龙点点头:“行!”说着端起杯,却不往嘴边凑。
周向红无奈,只好自己先喝,憋着气硬往下咽。苦涩的酒水灌满口腔,又艰难的顺着嗓子流进去,像她此刻的心情。
屋里另外两个男人和女人自顾自的边喝酒边聊天。
她刚想把杯子放下说话,齐德龙一拍小红的胸:“去给大姐满上啊!”
“哟,齐老板,我、我真不会喝酒,这一杯就……”
“哎呀,这杯喝的不挺痛快嘛!来来来,满上满上!”
为了诚意,周向红连喝了四杯。
一瓶啤酒这就见了底儿了。她中午心里有事,就没吃几口东西。
这几杯酒一下肚,只觉得胃里胀得满满的,脑袋也开始有点晕晕乎乎。
眼看着齐德龙又让小红去起酒,周向红近乎哀求的说自己实在是不能喝了,总算逃过了一劫。
一边儿小红在齐德龙怀里撒娇:“齐哥,这大姐到底来干嘛的呀?”
齐德龙呲着牙笑:“她啊,你不知道,欠了点钱还不上,找我这是来求情,想宽限宽限。”
周向红接着话茬说:“对,就这么个事儿,齐老板,我实在是……”
齐德龙一摆手:“哎,电话里我可跟你说的挺清楚了,你没钱也好,跟小杨之前有过什么约定也好,都跟我没关系。就一句话,赶紧还钱,别的你就别说了。”
周向红是个酒精不耐受的体质,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点,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滴酒不沾的。
刚才喝得勉强,又坐着说了这么几句话,她已经开始感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了。
虽说没有过醉酒的体验,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得抓紧时间把事情搞定,不然过一会儿还指不定什么情况呢。
旁边一个男的忽然说:“手拿开我看看!怎么的镶金边儿啦?”
她一分神,发现那是对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说的。
人有了醉意,明明反应开始迟钝,偏偏某些瞬间格外敏感。
就这一撇眼的工夫,她看见那女人腿上挂着个裤衩,男人正在掀她的裙子,女人则撒娇似的用手去捂。
周向红连忙把目光收回来:“齐老板,你看我真不是赖账的人。那以前虽说还的慢,但是从来也没有要赖账的意思。就是……就是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来……只要你能宽限宽限,让我干啥都行……”
旁边那男的搂着女人站起身:“齐哥,嘿嘿,我俩出去一趟啊,一会儿回来。”
齐德龙露出个我懂你的笑容:“去吧去吧,轻点折腾啊!上次你找那个,他妈叫的我在隔壁都能听见!……哎?上回他找那老妹儿哪去了?不搁这儿干啦?”
小红接茬到:“哪个呀?就那个一脑袋黄毛的啊?在呢,应该是搁别的屋陪着呢。”
“我肏,上回你们听着没?那家伙像要咬人似的……”
旁边那对男女哄笑起来,小红在他怀里不轻不重的捶了他一下:“那可不就是拿下边嘴咬人呢嘛!”
众人又被她这句荤话逗的一齐大笑,齐德龙直嚷:“我肏,你这话说的……来来来,这必须得罚你一杯!”
几个人嘻嘻哈哈,倒把周向红晾在一边。
她又尴尬,又迷糊,只好坐在一边儿等。
齐德龙笑够了,这才转过来对着周向红:“大姐你刚才说啥玩意来着?”
周向红心里这个别扭,原来自己刚才白说了,人家一点儿也没往耳朵里进。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又陪着笑脸,准备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齐德龙没等她出声就一摆手:“算了,我也不爱跟你搁这儿磨叽。瞅你这架势,我要不答应,你也不能走。你说留你在这儿吧,也不能给你找个小姐……”
众人又笑。
“我今儿跟哥们出来唱会儿歌,本来挺高兴,你非得来给我添这个堵……要宽限宽限是吧?”
周向红晕晕乎乎的连连点头。
“那元旦吧,元旦你还钱!……还得宽限?年底?年底行不?……也不行?不是你是诚心的不?啊?我这一杆子给你宽限出去小半年,你这还不行……来来来,你自己说,你啥时候还?”
旁边男人帮腔到:“我说大姐啊,齐哥可是够给你面子了,你这可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啊!”
周向红心里盘算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提出个日期来:“齐老板,你看……到明年十一行吗?”
酒劲上头,也可能是紧张的,她只觉得舌头发硬,这句话几乎说走了音。
“十一?我肏,我说给你宽限,你张嘴就给我支出一年去?你这不是上脸,你是要蹲我脑瓜顶上啊!指定不行!……哎,这个日子咱先不谈,刚才你是不是说,只要给你宽限,你干啥都行?来来来说说吧,你能干啥?”
中国人自古重信诺,但有时候也只拿承诺当空头支票。
从古代的“来生当牛做马”,到如今的“让我干啥都行”,对方真要较真,自己往往就容易陷入被动。
干啥都行,等同于根本就没想好要真干点啥,倒是交在对方手里一张弥天大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没了退路。
周向红一时语噎,齐德龙扭头问怀里的女人:“哎,你都听着了。你说我得让她干点啥好?”
红噗嗤一乐:“人家大姐不说了嘛,干啥都行。”
“那你让我干啥都行不?”齐德龙一脸坏笑,用手摸她的腿。
“哎呀,守着个干啥都行的你不去问,问我干啥!”小红娇嗔着一把拍开他的手。
齐德龙也是喝多了,就着她这个劲儿回头笑问周向红:“大姐,听着没。她不让我干,说让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