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芬反对联系家里。
她自己手头上倒是有些积蓄,都是每月收入寄给家里之后剩下攒起来的,交费应该是够了。
可你总归是得回家的,到时候身上这些伤咋解释?
李秀玲和王雅丽劝。
张晓芬思考了很久,让李秀玲去给她找面镜子来。
李秀玲架不住她磨的厉害,又怕她话说多了抻裂了伤口——据王雅丽说,她脸上足足缝了十多针——只好找护士借了一面小镜子回来,举到她面前。
张晓芬勉强照了照,又沉默了半晌,这才同意让李秀玲去打电话,顺便回家帮她把存折拿过来。
李秀玲匆匆回去,先在路上给王八蛋拨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有急事去不了了,然后回家跟周向红打了声招呼,后者心知她肯定要回来的,因此也没去公园,只在家里等着。
听说张晓芬出了这么大个事,周向红也挺着急,李秀玲和她简单说了说目前的状况,周向红立马开始熬小米粥,好歹拿去让她能吃上点东西。
李秀玲取完存折又从柜子里给张晓芬翻出几件内衣裤,她之前的衣服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了,目前只穿了病号服。
高压锅速度快,周向红已经翻出一个旧保温壶把粥装上了,这保温壶还是大壮刚出事的时候买来装饭的,之后就扔在柜子里,居然这次启用又是给病号送饭。
李秀玲拎着保温壶急匆匆下楼,按张晓芬给的Bp机号码打了电话。
回电话的是她丈夫,从声音上就能听出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听说张晓芬出事也急的不行,连声说立刻就赶过来。
回到医院李秀玲把存折交给了张晓芬。
她接在手里,沉默着慢慢的翻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李秀玲把粥倒在保温壶的盖子里晾着,张晓芬忽然合了存折,往被子上一放:“秀玲啊,还得麻烦你去跑一趟,问问我得交多少钱,然后照着取个整数出来,回来先给医院交上。”
于是王雅丽负责喂张晓芬吃粥,李秀玲转头又出去了。
存折里密密麻麻的好几页记录,除掉费用还剩好大一笔钱。
在银行排队的时候李秀玲也不禁感慨,这都是张晓芬这些年辛辛苦苦卖身攒下的,里面都是存入,一条取出都没有。
平时看芬姐嘻嘻哈哈混迹江湖的样子,私底下也是个省吃俭用的过日子人。
取完钱回来交了费,李秀玲拿着收据回到了病房,张晓芬重新又挂上了两个点滴,王雅丽斜倚在一旁打盹。
她一五一十的把花销事项都跟张晓芬说了一遍,后者摆摆手,示意她先替自己收着存折和收据,让她也坐下来歇歇。
于是李秀玲让王雅丽踏实睡会儿,自己则搬凳子坐在床边,一边看输液管里面的药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张晓芬说着话,不大会儿的工夫再看过去,张晓芬已经又睡着了。
张晓芬的丈夫比警察来得稍稍早了一点。
进门时张晓芬还没醒,王雅丽也在旁边睡着,李秀玲倒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个满脸都刻画着岁月风霜的男人是谁,连忙站起身迎上去,用手指比划着,示意他小点声。
男人一眼看见病床上的张晓芬,脸上写满了心疼和焦急,到底是没出声,把手里拎的袋子轻轻放下,然后和李秀玲一起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俩人在走廊里嘀咕了一会儿,李秀玲大致给他说了说她了解的经过和目前张晓芬的状况。
男人对她千恩万谢,她则表示自己和张晓芬是朋友,都是应该做的。
正说着话警察又来了,还是老吴,李秀玲又给他俩互相做了介绍。
听说是被害人的丈夫,老吴先是对他描述了一遍警方掌握的事情经过,而后一扬手里拎的塑料袋:“这是现场发现的被害人的部分物品,经查验上面没有凶手的指纹,只在包上提取到一些痕迹。那个包作为证物暂时得留下,其余的我就给带过来了,正好你查看一下收着吧。”
李秀玲听完老吴描述案情,寻思让他俩聊着,自己回屋去看看张晓芬醒没醒,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听他这一说扭头才看清楚,袋里装的是张晓芬平时放在包里的零零碎碎。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进了屋才醒悟糟糕了。
此时走廊里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响,明显是张晓芬的丈夫已经在看里边东西了。
屋里俩人倒是都醒了,李秀玲急切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趴在张晓芬耳朵边把她丈夫来了,警察也来了,她包里的东西被警察交给了她丈夫,此刻已经被他看见都是什么飞速的低声说了一遍。
没想到张晓芬神色漠然,听完之后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李秀玲还怕她没听明白,正要再说重点,张晓芬的丈夫和老吴已经推门进来了,于是只好作罢,心里暗暗埋怨老吴东西拿来的不是时候。
进屋见张晓芬醒着,老吴先是问了问她的状况,而后就拿出记录本和笔,坐在李秀玲搬来的凳子上继续给她做笔录。
张晓芬的丈夫先是和王雅丽也点头打了招呼,而后就木然的站在一旁,手里倒还拎着那个塑料袋,李秀玲偷偷瞄了几眼,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送走了老吴,他默默的走过来收拾散落在床头柜上的包装袋和装粥的保温桶,李秀玲抢着刚要接手,没想到张晓芬忽然让她扶王雅丽出去待会儿。
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李秀玲眼看着这两口子是有话要说,只好揣揣不安的扶着王雅丽出去了,临出门还试探着的对张晓芬的丈夫说:“姐夫……芬姐现在这状况……你俩好好说话啊……”俩人没敢远走,就在门外,李秀玲找护士要了个凳子给王雅丽坐,自己则站着,贴在门边儿想听听屋里的动静。
王雅丽不明所以,于是李秀玲把张晓芬的丈夫接了东西的事对她又说了一遍。
那里边能有什么好玩意,除了避孕套就是卫生纸,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身边揣着这些玩意的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那避孕套还是成联的呢。
王雅丽也犯了难:“那……她俩搁屋里不能吵起来吧?”
李秀玲苦笑一声,要只是吵起来简直就谢天谢地了……
正经两口子有几个能容得下这事儿!
屋里静悄悄的,隔着门什么也听不见。
张晓芬包扎成那样,估计也不可能大声说话,只是她丈夫居然说话声音也小到听不着,这让李秀玲和王雅丽疑惑不已,提心吊胆的等在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门忽然开了,李秀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张晓芬的丈夫面色阴沉的走了出来,抬头看见她,勉强挤出点笑容来:“那啥,芬儿喊你俩进去……对不住啊,你看你这不方便,还让你们在走廊里待这么久……”后面这话是对王雅丽说的,俩人连忙表态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然后揣揣不安的进了屋。
张晓芬躺着,听见她俩进来费劲的说:“秀玲啊,麻烦你把那个存折给他……收据给我留下……”李秀玲不明所以,掏出存折递过去,张晓芬的丈夫接了,拿在手里慢慢的翻看起来,李秀玲又给他说起自己刚才取了多少钱,医院缴了多少费。
张晓芬张嘴拦她:“甭跟他说这些了……你回去吧,看着我妈就告诉她说我病了,没啥大事……等过几天我回去咱就把事儿办了……”李秀玲心生疑惑,可也不敢多问。
张晓芬的丈夫对此则不置可否,一伸手居然把存折又给她递了回来,示意她接了,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张晓芬,转头出去了。
“姐夫刚来,你咋就赶他走呢?”
“没事儿,你俩也走吧,回去歇歇。我养两天就好了……”张晓芬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说。
“芬姐你说啥呢,到底咋地了这是?!”
李秀玲心里焦急:“王姐你先坐着啊……”说着一跺脚转身追了出去。
医院走廊挺长,她出来往一边看了看,心里估算着张晓芬的丈夫应该没走这边,于是往转头另一边比较靠近的楼梯间,正好看见男人的身影刚过防火门,李秀玲连忙追过去,跑进楼梯间时男人已经拐到了缓台。
“姐夫!姐夫你别走!”她不敢大声喊,男人抬头一看她急匆匆的从楼梯上下来,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没成想还差两级台阶就到缓台了,李秀玲脚底一滑,男人手疾眼快,靠过去一把就拽住了她。她也是急的,顺势薅住男人的胳膊:“姐夫你要上哪去?你可不能走哇!”男人见她站稳了,松开手后退了一步,面带憔悴点起一支烟:“你没听你姐说么……我不能搁这儿待着啦……”
“她……她那就是气话,芬姐都伤成这……”
“气话?!”
男人猛地一下爆发开来,嗓音震得整个楼梯间都轰鸣作响:“她生的什么气?!啊?!”
他用手指夹着烟,在空中用力的挥:“当年她啥样你知道不?!我为了她跟我妈闹掰了多少回你知道不?!我为啥娶她?我寻思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他妈不在乎不就完事了么!只要她跟了我之后改了就行!”
他的脸狰狞着,血液涌上来,铁青的脸色隐隐透出一点暗红,额角也迸起一道扭曲的青筋:“你问问她,你问问她!这些年我说过什么没有!我妈说过什么没有!她呢?!她倒好,告诉我说出来打工,结果在这儿都他妈干了些什么?!”
“姐……姐夫……你消消气……芬姐……不也是合计给家多挣点钱么……”
“我他妈是穷!让她跟着我受委屈了!穷怎么的,活不起了?!我他妈卖血去行不行?!用她搁这儿当婊子?!”
老实人不等于没脾气,往往底限低的人,爆发起来才是真的可怕。
李秀玲连急带吓,被他这点儿火气迎头一冲,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姐夫你要憋屈……不行你打我两下出出气……你体谅体谅芬姐吧……她不容易……我们都不容易啊!……”
她这一哭,男人倒有些冷静了,也意识到刚才自己情绪激动,嗓门太大了,于是把手里的烟头就着又抽了一口,恨恨的扔到地上,压低了音量:“老妹儿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别的事儿不体谅她,算我白活。可这事儿……她是我媳妇!我怎么体谅?我还得怎么体谅?!你上大道上去随便拽个男的问问,他媳妇干这事儿,他能体谅不?!”
“姐夫……我……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跟芬姐是在一起上班的……”李秀玲也是受情绪影响,流着眼泪抽噎着喊:“你……你别怪芬姐……平时她老跟我叨咕,说家里困难,但是她从来都没说过埋怨你的话……她也不想,咱们其实都不想……但是干别的……挣的太少了……平时她都不舍得花钱,你看那个存折上面……她老跟我说,那个钱给老人看病,给家里花销……将来还要供孩子读书……她说你累,不容易……”男人吼过之后冷静下来,只是呼哧的喘气,拧着眉从兜里又掏出烟盒来,往李秀玲面前递,见她摆手,自己划根火柴又点上了,沉默的对着窗户抽。
她哭着说了一气,最后又求男人跟她回去。
男人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远远的从某层楼门里传来推车的声音,哪个护士在喊家属,偶尔病患的剧烈咳嗽声……
俩人至此沉默不语,楼梯间里一时静的让人难受。
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幻着,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又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默默的往回走。
李秀玲赶紧跟在后面,一起回了病房。
王雅丽见她俩回来,明显也是松了口气。
张晓芬眼角瞥见男人回来,哑着嗓子冷冷的问:“不是让你回去吗,你怎么还没走……”男人没吱声,默默的走到旁边,李秀玲赶紧告诉他都准备了什么东西,试图缓解尴尬的局面。
“让你走没听见啊?!”
张晓芬嘶哑着喊。
“我……我得在这儿照顾你……”男人闷闷的回答。“我不用你照顾!以后也不用你管!”张晓芬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吓得王雅丽手忙脚乱的拿毛巾给她擦:“芬儿啊,别哭,伤口感染就麻烦啦!”
“高勇我告诉你,今儿咱就在这儿把话说明了吧!”
张晓芬只是努力张嘴低吼,全然不顾脸上的绷带被牵扯得变了形:“嫁给你之前我他妈就是个破鞋,现在当婊子了你也知道了!这些年我都给你们老高家丢脸了,回去咱就离婚就完事了!”
她激动地试图抬起手挥舞,结果牵动了什么地方,疼得嘴里嘶嘶的抽着凉气:“你也甭可怜我,现在我不光丢脸,还他妈破相了!就这个屄样儿你还照顾什么照顾!明告诉你,就算你没死心,我他妈也不能再跟你过了!”
王雅丽在一旁边擦边劝:“芬儿啊,没大事,人医生都说了,就是个小口子……”
“什么小口子!我自己的脸我他妈不知道吗?!”
张晓芬喊得声音都含糊了,紧跟着又咳嗽起来,痛的瘫在床上只是喘:“我他妈就是个贱屄,谁我也不连累……都走……你们都走!都他妈别管我……”病房里一时乱作一团,李秀玲也上来劝,王雅丽也劝,张晓芬只是呜呜的哭,男人沉默着,眼看脸色在铁青和赤红间不断变换,吓得李秀玲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都抠进肉里去了。
半晌男人才突然迸出一声吼:“你是我媳妇,我必须得管你!”
“滚!有他妈多远滚他妈多远!我他妈不缺男人!从这儿能排到大道上去知道不……”
“……我不走!”
男人走了,又拎着吃的东西回来。
王雅丽不放心这俩人的情绪,到底还是被李秀玲劝着到楼下上了一遍药之后回了家。
她的脚看样子也得好好养几天。
之后李秀玲回家换了套衣服,草草吃口饭又买了点水果回来,在医院又陪了一宿。
这期间张晓芬又骂了几次,到底最后累得没了力气,才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男人这才敢上前来,帮她把被子展平。
半夜俩人尴尬的坐了一气儿,还是男人主动劝李秀玲去睡会儿。
她睡不着,于是和男人小声的聊了很久。
她问张晓芬家里的情况,男人问张晓芬在这边平时的生活,只是都心照不宣的回避了舞厅。
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聊熟了之后,李秀玲帮着他分析,芬姐一来是工作的事情败露,心知对不住家里,二来也是容貌被毁倍受打击,她那个伤口将来即使长好了,只怕也是触目惊心的一道疤,说是毁容也毫不为过。
对不住家里这件事,要看姐夫你怎么想了,虽说女人在外边伤风败俗,对于丈夫而言的确是一件不可容忍的事,可她毕竟是为了养家糊口,要不是逼到了这个份儿上,谁愿意自甘堕落踏进火坑。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俩人结婚十多年,孩子都挺大了,就算不考虑别的,起码也得考虑考虑老人和孩子啊。
但毁容这个事对于女人而言的确是个致命的打击,甭管长的好不好看,谁也不愿意自己脸上带着一道大疤见人。
往小了说是有损形象,往大了说那就是丧失了信心和动力,这事儿要是窝心里,整不好出人命都是有可能的。
话再说得长远点,为啥她毁容了就想要离开你?
还不是怕将来见外人你面子上不好过。
女人呐,宁可把自己毁了也要对这个家,对你好,能做到这点不容易啊!
第二天早晨王雅丽瘸着脚就来了,替换着李秀玲回家去歇歇。
两个女人轮换着陪了好几天,期间还在张晓芬两口子中间来回的做思想工作。
你老公对你多好哇,别的不说,就那半袋子避孕套,搁别的男的看见,早给你摔那就走了,还能等你这么闹腾,还留下来伺候你?
芬儿不是我这当姐的翻旧账啊,当年咱们那些破事儿你自己心里没个数?
咱那片儿谁不知道!
怎么就他傻乎乎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人家那是跟你表明态度,不在乎你之前干过啥,真心真意的对你好!
这些年你家是穷,可那也不是他的错,咱不都赶上这么个肏蛋的年代了么。
姐知道,你也是个有心过日子的人。
现在那些个动不动就跟人跑了的女的多得是,你说你都混到这份儿上了,还整天惦记着家里,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嘛。
既然是想好好过日子,想好好维持住这个家,人家又没说揪着那些埋汰事儿不放,就别闹腾了呗,何必呢。
没家的日子那么好过?
你是不知道,姐这些年做梦都想有个完整的家,可惜运气没你好,抄不着这么个好男人。
我跟你说啊,就你家这口子这样的,要长相有长相说话办事还知道疼人,你今儿要是不要,明儿就指不定被谁惦记上了,到时候后悔去吧!
就脸上留个小疤瘌还能咋地?
这才能看出他对你的真情实感呢!
再说了,姐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也得替他想想,男人能抗住媳妇在外边乱搞可不容易,虽然你是为了挣钱不假,事儿可是这个事儿对不!
要我说啊,这个疤瘌其实也是好事,最起码以后也让他安安心,要不你一天到晚还捯饬得溜光水滑的,也不好把这篇儿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