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来,张晓芬即将初中毕业。
“六虎”依然在地头横行,把几伙敢炸刺儿的地痞收拾得服服帖帖,还和东城那边的“五条金龙”打了两仗,互有胜负。
张晓芬也没闲着,领着一帮姐们打了另一所中学的几个学生,起因是她的一个姐们看上了那个中学一个小子,却被那小子的女同学在校门口拦住。
争吵中一帮女生互推了几把。
芬姐认为这个行为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于是纠结了一伙爱武装的红妆们找上门去,结果大胜而归。
六嫂的名声虽然没怎么传出去,但她芬姐的名号也不是喊着玩的。
倒是没下什么死手,女人打架更多时候像表演,至少街头要是俩女人打起来,围观的大老爷们儿那肯定多了去了。
偶尔可能还会有别有用心的混在人堆里起哄扒她衣服之类。
当然,芬姐这一架是在胡同里打的,当时她拎了个啤酒瓶子,挥舞的那也叫虎虎生风,旁边一群揪头发抓衣服扯来扯去的小丫头片子完全不能和她相比。
她是战略性武器,起的主要是威慑作用,因此到最后那个瓶子也没真的砸到谁。
老六自打那次之后又找了她几次,而且越来越频繁。
主要原因是张晓芬开始把跟她妈学的手段拿了出来,没有一次重样儿的。
她也算是从中尝到了甜头,兼之老六又正是年轻。
她身边一个姐们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个手抄本,叫什么《少女的心》。
几个女生面红耳赤的来回传着看了一个礼拜。
到她手里扫了几眼就给扔回去了,这都写的什么玩意,你们啊,就是群孩子!
几个女生当时就震惊了,芬姐,这么说你那啥过呀,跟谁啊?
六哥吗?
快讲讲快讲讲什么滋味儿!
她拧着眉头用手挨个拍着几个春情勃动的小丫头的脸:“告诉你们,别太好奇。女人呐,第一次都会疼……对,很疼,让你死去活来的!”
看有胆小的脸都已经吓白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但是这个事儿呢先苦后甜,就疼一次,舒服的日子在后边儿呢……”这倒是三嫂曾经说过的话。
几个小丫头当时就又兴奋起来,叽叽喳喳的要听细节。
女人的八卦天份呐,胎里带的。
她一脸高深莫测的摆了摆手,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你们也不懂。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和老六继续保持着偷偷摸摸的联系。
老六食髓知味,对她层出不穷的花样倒也十分迷恋。
不过最近倒是有点少,他一天到晚东游西荡的,她也没太在意。
眼看着再有俩礼拜她就要初中毕业了,有天早晨起来刷牙,她忽然感觉恶心,强忍着没当着她妈的面吐出来。
白天也吃不下饭,看见油腥就倒胃,还总犯困。
她倒也不傻,等到周末偷摸坐汽车跑去了城市另一端,找了个卫生所。
大夫着重问了问她的经期,又让她尿了点尿,拿进里屋摆弄了一阵,出来给她带来一个炸雷似的消息,她怀孕了。
回来后她去找老六。
路上还想着,这回自己是真成了六嫂了。
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会乐成什么样。
在她的印象里,男人都喜欢自己的孩子。
邻居刘婶前俩月生了个大胖小子,给她刘叔乐的天天合不拢嘴,见谁都发烟发糖。
这段时间老六带着她倒是跑了好几个地方,她知道能在哪找着他。
到地方敲了半天门,老六才光着膀子披个衣服骂骂咧咧的出来:“他妈谁啊,敲这么急,找削是不!”
她知道他说话就这个德行,倒也没生气,只是乐呵呵的拉着他的手:“你想我没,咋好几天没来找我呢?”
老六脸上堆起点笑意:“啊,最近哥们有事儿,帮忙去了。你咋来了?”
“我咋就不能来。”
她扁了扁嘴,搁平时她可不敢跟他这么说话,但今天不一样:“我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说着迈步就要往里走,却被老六伸手给拦下来了:“就搁这儿说吧。”
“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好歹让我坐会儿呗。”
老六皱了皱眉头,显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来,拦着她的手可没放下。
她犹豫了一下,仔细看了看他。
女人天生是个优秀的侦探,对一切反常的事物都有极高警惕性。
她隐约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小片红,肩头锁骨位置还有一道痕迹,不像是打架受的伤,倒像是指甲抓出来的。
一个念头突然在她心里冒了出来。
她故作轻松的说:“那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那我走了……”作势转头就走,老六心里有事儿,见她要走,也没挽留,说了句:“我明儿找你去啊。”
就转身回屋。
不成想她突然转回来,从旁边的空档钻了进去。
他哎了一声,一把没拉住,急忙跟着她跑进屋:“你给我站住。”
张晓芬在里屋门口站住了。
屋里炕上,一个女孩正拿被捂着自己的身体,肩膀还裸露在外面,胆怯的遮着半拉脸,目光却不敢和她接触。
正是当初借来《少女的心》的那个她的小姐妹。
她呆在那里,老六赶上来一把拉住她胳膊。
她转过身来,怒极反笑,指着屋里对他说:“你不让我进屋,就因为她吧。”
老六倒是很淡定:“啊,就她。怎么了?”
她一下没忍住,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为什么!她她妈哪点儿比我好?啊?!”
她哭着一边喊,一边迈步就要往里走:“你他妈给我出来!出来!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勾人他妈勾到我头上来了哈,你他妈就那么欠肏啊!”
老六在旁边拽她:“你他妈吵吵什么鸡巴玩意!”
她回手一甩老六:“你还护着她!我伺候你伺候的不舒服是咋的!你还背着我跟她搞!”
老六一巴掌甩了她一个趔斜:“肏你妈的,给你点儿脸了是不?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老子爱跟谁搞就跟谁搞,跟他妈你有个鸡巴毛的关系!”
她耳朵里嗡嗡的响,捋了捋脸上的头发,转过头来哭着喊:“咱俩不是搞对象吗!有你这么搞对象的吗!”
“我肏,这你他妈也能当真。”
老六冷笑一声,摸过烟盒掏出一根点上,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青烟:“我就是跟你玩玩,没想到你他妈傻成这样。”
“可是……可是我怀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
张晓芬歇斯底里的喊到。
老六倒也一惊:“你说啥?”
“我怀了你的孩子!”
老六斜眼瞅了瞅她:“少他妈跟我来这套,吓唬谁呢这是。”
她从裤兜里掏出卫生所的诊断证明,往他面前一递:“你自己看!”
老六接过纸条看了看,他虽然早就不念书了,倒也还是识字的。
看完把纸条往张晓芬身上一扔:“那能咋的,这上面又没说是我的。”
张晓芬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他妈要不要点脸了还,我清清白白的跟了你,你好意思说这话?”
老六不耐烦的扒拉开她抓上来的手:“就算是我的,流了不就完了嘛。”
“啥?”
张晓芬呆住了,卫生所的大夫委婉的跟她说了这个事,大约是看她年龄太小。
当时她根本不以为然,如今老六一说这话,她像是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也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心寒。
“流了呗,不明白是咋的。”
她突然扑向老六:“你他妈就是个王八蛋!我怎么瞎了眼睛就跟了你!你连自己孩子都不要……”老六措不及防,被她一把抓在脸上,留下几道淡淡的血痕。
“我肏你妈的,你敢挠我!”老六也是动了真火,薅住她的头发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小屄崽子你他妈长能耐了是不。”张晓芬的力气完全不能和他相比,被他薅着头发一边打一边拉出了门。她哭嚎着,却阻挡不了老六的拳头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老六把她拖到门外,抬腿就是一脚:“你个贱货,痛快点给我滚犊子。没事儿他妈找削,我肏!”张晓芬痛叫一声,被踹得滚着撞到对面墙上才停下来。他嘴里的烟倒是被她扒拉折了,呸的一口吐掉烟头,转身进了屋。张晓芬呜呜的哭着,听见门被摔的咣一声响。她浑身是土,披头散发,一只眼睛也封上了,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走到胡同口,把一个蹬着三轮收破烂的老头吓了一跳:“哎呀妈呀,丫头啊,你这是咋的啦?”她只觉得肚子拧劲儿似的疼,哑着嗓子说了声:“大爷,他他妈就是个王八蛋……”就眼前一黑,软软的倒了下去。
从遥远的黑暗里,像是有人在说话,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老六狰狞的脸在黑暗中晃动:“把孩子流了去!”
张晓芬哼了一声,悠悠的醒了过来,感觉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
斜上方有个铁架,挑着两个药瓶,一根透明管子从其中一个瓶口垂下来,中间有个小空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着药水。
她抬了抬手,管子另一端扎在她右手上,粘了两条胶布。
她只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怎么用力也睁不开,胀胀的发疼。
浑身上下也哪都疼,尤其是肚子,闷痛着往下坠,像是里面揣了块石头。
床边坐着她妈,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低声抽泣。
她开口说了声:“妈。”
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和嗓子像是干得快要裂开一样。
“芬儿你醒啦!”
她妈猛的抬头,她看见一双红肿的眼睛:“你可吓死我了啊呜呜呜……你怎么弄成这样啊呜呜呜……”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顺着脸淌到枕头上:“妈……我这是怎么了……”对面的门一开,进来个护士:“哟,醒啦,别哭别哭,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继父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搂着她妈安慰了几句,带着她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她,倒是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她才有力气坐起来。
收破烂老头没丢下她,而是用三轮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矿区医院。
有个大夫认识她继父,于是辗转着又找来了她的家人。
她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左眼水肿,轻微脑震荡。
最主要的是——她流产了。
老六门前那一脚正好踹在她的肚子上,到医院护士给她脱衣服时,她的裤裆都被血染透了。
这倒是遂了老六的意。
她妈见她好了起来,几次骂她,都忍不住差点要扇她耳光,还是继父拦着才没打成。
闺女十五岁就跟别人上床,还怀了孕,结果只剩一口气被送进了医院,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矿区都知道了。
这换成哪个妈也受不了。
她自己也是心如死灰,身体上的创伤还不算什么,心理上却是大受打击。
继父当时报了警,警察的说法是要按故意伤害算的话,至少需要张晓芬的证词,而当时张晓芬还在昏迷中。
后来老六家派人来谈了两回,她妈倒是疯了一样要把老六抓起来,但继父最后拍板拿了主意,私了。
外面所有人都乱了套,只有她躺在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一个礼拜后,她回了家。
按照惯例,还得在家至少待上三个礼拜。
流产和生孩子一样,都得坐个月子,不然女人身体娇弱,容易落下病根。
她妈整天冷着脸,继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一个月下来,毕业考试她也没赶上,后来还是继父找人给她弄了个毕业证。
一个月后她开始偶尔出门,发现虽然当面没人说什么,但背后总是有人指指点点。
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别别扭扭的。
她后来也想开了,自己这回算是彻底出了名,当地人管她这样跟男人乱搞的女人叫“破鞋”,带累着她妈和继父在外面脸面也无光。
没过几天,又有两个警察找上门来。
说是国家领导人有指示,开始全国范围的“严打”,老六已经被抓进去了。
一个警察在里屋给她做了很久的笔录,要求她详细的说了一遍当初怎么和老六在一起以及相处的经过,包括后来如何挨的打,又怎么流的产。
然后有选择的记了几大篇。
另一个警察在外屋,继父陪坐着喝茶。
警察走后,她妈倒是跟她简单说了几句话,她这才知道,当初被她带人打了的那个外校女生举报说她和“六虎”是一伙的。
后来继父动用人脉,以她流产时报过警为理由,把她定性成了“六虎”流氓团伙的受害者。
两天后市里召开公审大会,她闲着没事,也上街去看热闹。
只见一溜的解放卡车从路上开过去,斗子里全是人,俩警察中间按着一个被双手反绑的犯罪份子,脖子上还挂个大牌子,写着姓名和主要罪状。
第一辆卡车上赫然就是“六虎”,一个不落。
她仔细看了看老六,他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脏不拉几的衣服,脖子上的牌子写着刘X全,强奸罪、流氓罪、聚众斗殴罪等等,名字上还用红油漆画了一个大叉。
其他人等罪名不一而足,都蜡黄着脸,被按着脑袋脸朝地面。
第二辆车上的人却吓了她一跳,二嫂和三嫂也被人架着,脖子上的牌子写着“李X红,王X丽”下面的罪名是流氓罪,倒是名字没被画叉,只在脖子上还一人挂了一只高跟鞋。
三嫂哭哭啼啼的,不时挣扎一下,又被旁边的警察摁住,二嫂倒是面无表情的低头站在那里。
所有人被拉到了火车站前,那里是公审大会现场。
审判人员在台上挨个宣读了各人的罪行和判决。
犯罪份子们在台下站成一排,反绑在粗铁管子焊成的架子上。
不时有人朝他们扔臭鸡蛋或者菜叶子,也有的孩子扔石头。
三嫂被白菜帮子打乱了头发,还在不住的哭泣。
二嫂鼻子被半拉萝卜砸出了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六虎”被判了死刑,二嫂和三嫂分别劳动教养十三年、十二年。
之后所有人又被押上车,在市里游了一圈街。
然后死刑犯拉到郊区立即枪毙,其他犯人则被拉到西城区的看守所,准备移交给监狱和劳改农场。
张晓芬没去跟着看枪毙,头重脚轻的回了家,整整一宿没睡。
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和老六打那一架,很有可能自己今天就也会在那些车上,脖子上挂个牌,然后被判几年劳改。
说起来,她倒是因祸得福,当然,继父在背后肯定也使了许多手段。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继父架不住她妈整天磨叽,找人改了她的户口年龄,然后把她办进了一个厂子去上班。
她去了,被安排在库房当保管员记账。
厂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是个“破鞋”,女工们大多对她爱搭不理的,连洗澡都躲开她好几个淋浴龙头。
倒是有几个平时作风不好的工人时不时的就跑到库房去撩她,说些荤话,甚至动手动脚。
她忍了几次,后来拿库里的一根钢钎撵着那混蛋跑了半个厂区。
那个人倒是成了别人的笑柄,只是她自己的名声也再一次臭了,越来越少有人和她接触。
她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又过了一年,突然有个男人到库房来找她。
她愣愣的看着他,半天才认出来,他就是三年前去当了兵的那个男孩。
那年夏天她假装摔倒,扑在他怀里,他忍不住亲了她的嘴。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
他复员回来,也分到了这个厂当工人。
他朝她微笑,她撵他走。
他走了,却每天都到库房来看她,给她带煮鸡蛋,有时候是他妈包的饺子,有时候从车间出来满脸油泥,还是跑过来,呲着牙对她笑。
张晓芬明白他的心意,却想不明白,自己是个名声在外的破鞋,他图什么。
他不在乎,他说。
他最喜欢的,是她红红的嘴唇,那年在后山他尝过,是甜的。
现在已经不甜了,还给老六裹过鸡巴,她想。
后来,他顶着家里和外界的压力,执意要娶她。
她其实没怎么对他动心,但她妈很高兴,极力劝她嫁了。
于是她就嫁了。
婚礼挺简单,也不怎么热闹。
婆婆脸色不太好。
再后来她有了孩子,男孩,婆婆这才逐渐露出点笑容来。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她和丈夫谈不上多亲热,却也本本分分的。
孩子十岁的时候,继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她很伤感。
这个男人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的帮了她不少。
她妈在坟前哭了很久。
张晓芬以为,按照她妈晚上的那种饥渴劲儿,她会再找个伴。
没想到她妈却是死了这条心,只是在家专心帮她带孩子。
两年后,厂子黄了,她两口子下了岗。
再然后,她出来找工作,进了S市的舞厅。
最后,她接上了“大活儿”。
丈夫对自己是不错。
但一家老小得活着,处处都需要钱。
再说,自己早就是个破鞋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从前那点破事儿,似乎被人给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