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一正两厢的格局,一如京师大多寻常百姓人家,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外,轻轻敲了几声院门,门内人暗数着门声节奏,终于放下戒备,卸了门栓,“吱呀呀”打开了院门。
“回来了?”守门人与来人看来相熟,并不等他回话,只是目光向正房瞥了一眼。
来人点点头,急忙忙向正房奔去。
“咚”两扇木门被猛地推开,屋内人惊立而起,待看清来人相貌,才松了口气,急声问道:“朱聪,外边究竟怎么回事?”
来人回身掩好房门,这才回道:“打听明白了,刚才的动静是官军在捕贼。”
“真的?”屋内主人似乎有些不信,忧心道:“确实不是冲我们来的?该不是伪明的疑兵之计?”
“千真万确,官军抬着尸首撤去的,我塞了一吊钱给兵马司的军卒,他说围剿的是河北强贼王大川。”来人笃定回道。
“这帮鸡鸣狗盗之徒,平日里滥杀无辜,伤天害理,还险些因为他们坏了咱圣教的大事,真是死有余辜!”
屋内的主人是白莲教大行分堂下的一个香主,名唤段朋,在晓得是因为王大川之故害得他白白担心了半晌后,立即对其破口大骂。
“香主,而今虽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但咱们还须防着他们继续挨门挨户的查核由帖,毕竟咱们的路引都是伪造,若被人看出来马脚……”
“我岂能不晓得这个,可堂主只交待了我等入京后蛰伏不动,一切听从他安排行事,如今上面没有旁的指令下来,我能有甚办法!”
段朋没好气道,他也是奉命调派入京,对京师之地并不熟悉,出了这个街口,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张茂为人小心谨慎,知晓自己的大行分堂设在伪明朝廷近身之畔,必须慎之又慎,故而各香头之间互不统属,各香主除了本分坛的事务外,只听命于他一人,对别的分坛并不了解,这样做的好处便如王玺般,虽落入锦衣卫手中,且耐不过刑供出同伙来,却只能供出自家下属,对整个大行堂大局无碍,坏处便好似现在的段朋,愣生生变成了无头苍蝇。
“朱聪,分堂那边还没有回信?”段朋焦急地问着手下。
作为一堂之主,张茂虑事也不可谓不周,在各处都留了通传信息的地点,以备下属有急事禀传。
眼见朱聪无奈摇头,段朋愈加烦躁,“再去探探。”
朱聪把嘴一咧,摊手道:“香主,便是堂里有了消息,而今也去不得了,刚刚官军封锁了街面,各坊之间许入不许出,就是得了消息,也送不回来呀!”
“该死!!”段朋狠狠一捶掌心,不免心中隐忧更甚:“先是查勘由帖,如今又开始净街封路,无缘无故怎会闹出恁大阵仗?”
“香主也不必太过担心,许是都为了王大川那伙贼人,您也晓得那厮的凶名,官兵未免不会小题大做,如今围捕已毕,兴许过个一时半刻,这封便解了……”朱聪见段朋愁眉不展,连忙宽慰一番。
话音还未落,外间院门猛响起一通敲砸声,“开门,开门,官家办差!”
段朋与朱聪相视一眼,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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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厢房门大开,一二十个精壮汉子涌了出来,有的手中还提着兵刃,守门人用肩头紧顶着院门,神色慌张地看向自家首领。
大事临头,焦灼不安的段朋反倒平静下来,在院中清清嗓子,朗声笑道:“敢问哪位?”
“不他娘说了官差办案么,恁多啰唣,再不开门大爷可就自己砸开啦!”门外的人没甚好声气,与他同来的人似乎也脾气不佳,纷纷应和叫骂。
段朋低声对手下众人喝道:“把兵器收起来。”随即冲守门人点了点头。
门栓才一撤下,院门几乎同时被顶着撞开,七八个兵马司的官军挤了进来,一个个伸着脖子左顾右盼,“他娘的瞎耽搁什么?可是干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军爷言重,小人们不过是几个走街的行商,怎敢做不法之事。”朱聪点头哈腰地陪笑道。
“这院子是赁的,”两个顺天府的差役取出名册对照了下院门外的由帖,“沧州过来贩枣的?”
段朋连声称是,“才租下这院子不久,沾皇爷爷的光,借咱京师这块宝地讨口营生。”
“娘的,就是你们这群外地人,跟苍蝇见了粪一样喜欢往京城里扎,害得爷们一年到头不得消停!”
一个官军狠啐了一口,忿忿言道:“都给大爷滚出来,查路引啦!”
在兵马司的官军不停催促下,不久院内站满了精壮汉子。
“一个个长得都挺结实,看来这贩枣的活计不赖啊……”官兵与衙役分别对照着各人路引描述验看,领头的官军闲在一边不阴不阳地嘬着牙花。
“都是些甚也不懂只知道吃的憨汉,要不是还需要这些夯货卖气力,早便一个个撵回家去了。”段朋躬身赔笑,同时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朱聪从屋内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满脸堆笑道:“官爷们辛苦,尝尝俺家乡的大枣,甚是甜人。”
“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公务。”兵马司这位爷一肚子闷气,拿一袋子破枣糊弄老子,瞧不起谁啊!
“您且先尝尝滋味。”朱聪抓起一把大枣道。
“教你滚,你他娘……啊啊,你娘在家里安好吧?”
见朱聪拿起的大枣下面黄澄澄的铜钱及夹杂的小块碎银,这位弓兵小头目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匆忙改口。
“累您记挂,她老人家身子还算康健。”朱聪笑嘻嘻地将那袋大枣交到了对方手中。
入手只觉一沉,怎么也得有个四五贯铜钱吧,若再加上那些碎银……
,弓兵小头目立刻眉花眼笑,“你们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见外了不是……”
“为小人们耽误了诸位不少工夫,您几位拿着润润嗓子,权当赔罪,小人今后在街面上还少不得要麻烦诸位照拂……”段朋作揖不断。
“难为你这份心,枣儿我们收了,不过这照拂今后么……”这人笑了几声,意味深长。
段朋被这家伙笑道心中没底,还待再问,一个兵马司兵丁喊道:“头儿,点明白了,一共二十一人,都是外地的。”
那“头儿”点点头,对段朋道:“掌柜的,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缩在门后的门子已经偷偷摸向了腰后,段朋立时用眼色制止手下的鲁莽之举,这几个杂碎好料理,可一旦露了行迹,势必还会招来众多官军,此间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去哪儿啊?”段朋试探相询。
“上边有令:为保京师安靖,凡京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俱都逐至城外东郊,遣散归家。”
兵马司的这位爷许是觉得收了钱没给人办事有些愧疚,对目瞪口呆的段朋宽解道:“其实周边州县也不乏城镇大邑,你把屋里的大枣归置归置,卖到那边去也可赚上不少。”
枣儿的买卖兴许能赚上不少,可进紫禁城杀狗皇帝的生意就彻底泡汤了,段朋心里叫苦,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凑前强笑道:“官爷您看可否……”
段朋想着倾其所有,无论如何让兵马司通融一下将自己等人留在京城,还没等他请托出口,院门外又跑来一个军卒,朝内喊道:“头儿,有人死活不肯走……”
“军爷、差爷,诸位爷,求你们开开恩吧,我这才赁下房子安顿下来,平日就靠着个卖水挑子养着媳妇娃儿,真的没干过啥坏事情,您把我们这样撵出京去,让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过活呀!!”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天撼地,显是离这所院子距离不远。
“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啊,竖着的赶不走,就是横着的也得给我抬出京去,咱们一举一动可都有人盯着呢,你们是想害老子落到锦衣卫手里怎地?”
弓兵头目吹胡子瞪眼教训着手下。
无端遭了上司一通训斥,那军卒也是一腔怨气,再回身毫不客气,不多时便听见有人大声惨叫,随即孩子哭闹声及妇人的恳求告饶声不断传来。
“他娘的,你路引上写的是离家几日?竟容你在天子脚下混赖了几个月的光景,奶奶的,单凭这一条就能打你几十背花,如今只是逐你们出京师,已是天大的造化……”
“带你娘的家当,适才要死要活的时候怎地不说,马上滚蛋!!”
听着吵闹声逐渐远去,弓兵头目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扭头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哦?”听说事关锦衣卫,段朋松开了手中的银子,堆笑道:“无事,只是有些好奇,敢问军爷这是哪位贵人新订立下的规矩?”
那弓兵头目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晦暗,带着七分惧意,三分无奈道:“想出这等好主意的还能有谁,当今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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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东郊因着漕粮输京之便,甚为开阔,只是如今陆陆续续有顺天府及兵马司官兵押解着各色人等猬集此地,素来空旷的东郊野外也未免显得局促起来。
段朋举目四顾,只见被清出京城的百姓乌央乌央的足有上千人,形形色色,多是粗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亦有少数行商,其中未免夹杂着一些目光闪烁的獐头鼠目之辈,心知必有不少圣教同门亦在其中,奈何互不相识,想要商量都不知从何人身上开口。
一队兵马司的弓兵负责弹压维持秩序,待得日影西仄,确定各处再无人解送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对众人高声喝道:“尔等听着,奉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丁大人之命,尔等市井游食无业之人汇聚京师,扰乱治安,败坏纲纪,实为京城祸乱之源,即日起全部逐出京师,自谋生路,敢有擅回者,严惩不贷。”
此令一出,数千百姓嚎啕不绝,家乡如有生路,谁肯离乡背井在京师谋活,更有许多小偷小摸的奸狡欺诈之徒,全仗京师三教九流这一滩浑水发财,如今被断了财路,更像死了爹妈般呼天抢地。
兵马司不理众人哭嚎,他们差事已了,赶着关城门前回衙门复命,扔了这几千百姓,打道回府。
求告之人都已走了,众百姓也都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声逐渐低沉,化为零星呜咽低泣,朱聪凑到段朋跟前,“香……大掌柜的”,被段朋一瞪,朱聪及时醒悟地换了称谓,“咱们怎生办是好?”
“我怎知道!”
段朋烦恼道:“无令返回,便是抗命,况且圣……上面恁大图谋,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可是如今进不得京师,便是有令也接收不到,我等全都成了没头苍蝇,总不能合眼摸象的胡乱行事吧?”
朱聪一撇嘴,心道您别问我呀,我若是能拿定主意,还会让你做这个老大么!
这伙人正自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甚个鸟指挥,脑袋一拍下了这个毬令,那些店铺连云的富商大贾不见他清理出京,只拿我等升斗小民耍弄,分明看我等好欺负,不顾我等的死活!!”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一听那人的话顿觉说得有理,纷纷应和。
“说得不错,我做工的那间酒楼东家便是南直隶人,怎不见被他们一家被押解来此?官差尽是欺负我等苦哈哈!”
“可怜我这一家老小,眼看衣食无着,官家这是逼得我等去死啊!”
“这京师治安败坏,岂是我等祸乱的,好端端的,随便安个罪名,说赶便赶出来了,天理何在!!”
“……”
“……”
一时间千余人齐齐诉苦,各抒己见,俱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官府不公!
天道不公!
至于想出这个鬼主意的锦衣卫那个甚鸟指挥使,更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玩意!
“我等在这里倾吐委屈,朝中那些大人们怎会知晓?还是能伤得到姓丁的那狗官分毫?是汉子的,随我回京说理去!”
初个发声那人振臂高呼,休看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中气十足,一声便压住了全场乱哄哄的杂音。
“可是适才的军爷说我等再折返回京,就要严惩,少不得要戴枷坐牢,可如何是好?”人群中总有老实怕事者瞻前顾后。
“呸!被赶出来失了生计,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索性将事端闹大,看那群狗官如何收场!”那人振振有词。
“对,反正他娘是个死,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既然烂命一条,我等还怕个鸟!”立时有人附和。
“咱们就是拼个一死,也要将那姓丁的狗官拉下当垫背,大不了同归于尽!”
“对对对,反正法不责众,我等大小几千人等,只要大家一条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官家能奈我何!!”
被强行赶出京城的众人本就有一腔怨气,这时又见有人挑头出了主意,且应和的不少,纷纷便觉寻到了主心骨,那些捞偏门更觉可以趁乱再捞上一笔,起哄嚷嚷着要回京说理,众口一词,这气势一旦起来,便是那往日心思怯懦的也被鼓荡起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勇气,随着人潮向京城方向涌去,单留下一些老弱妇孺及不敢与官斗的认命百姓在郊野中茫然无助。
段朋本是进退两难,众人这么一来却正切中他的下怀,不晓得哪里从天而降这么个宝贝,若非时机不对,真想抱着那牵头挑事儿的哥们狠狠亲上几口。
“掌柜的,有些不太对啊?”朱聪悄声耳语。
众人起哄聒噪,又乱又杂,朱聪声音又低,段朋有些听不清楚,嚷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朱聪也懒得废话,直接向前方一指,顺着所指方向,段朋见队伍前面那个率先发声的人挥舞的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白巾。
段朋心头狂跳,在人群中游目四顾,只见目光所及,足有数十个臂膀上都缠有白巾者,其中许多正是方才出声附和并鼓噪将事端闹大之人。
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充实感迅速填满段朋心胸,他欣喜若狂地分开众人挤到队伍前面,挨着那个不断叫嚣鼓动的年轻人,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低声说出了白莲教的接头切口,“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那年轻人恍如未闻,犹自奋臂大呼,段朋疑他未听清楚,直接抓住他手臂,又道了一遍。
“这位兄台,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年轻人淡淡言道。
段朋一愣,难道自己想差了,仅是巧合不成?
又见那年轻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臂上扫了一眼,便转目他处,他立时恍然大悟,暗道该死,怎地把这个重要物什给忘了!
段朋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绢,将之缠绕在左上臂,那年轻人果然露出微笑,拱手笑道:“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这次对方抢先开口,反将段朋问得微微一怔,不过他此时正是心神不宁,好不容易遇见同侪,一时未想其他,本能回道:“真空家乡极乐引,明暗归位各浮沉。”
“适才敌我不明,兄弟多有得罪。”年轻人诚意致歉。
段朋如今哪有心思计较那点小误会,只是急于消解心中众多疑问:“不妨事,但不知兄弟隶属哪个香头?今日所为可是接了堂主之令?堂主老人家现在何处?”
“嘘——”年轻人示意噤声,段朋也立刻警觉地看看左右,只听那年轻人道:“事态紧急,各处兄弟都断了联系,索性便借官府这次昏招,造起声势,趁机举事……”
段朋惶急道:“皇城守备森严,仅凭我们这些人如何能杀得进?”
那人脸色一变,“我只是传话,进京后自有人再联系,兄弟你莫非忘了规矩不成?”
想起教规严厉,段朋惊出身冷汗,点头道:“是,在下明白。”
“当务之急让咱们的弟兄都亮出身份,别到时候敌我不分,被这些人给胡乱冲散了。”年轻的白莲教徒看看身后攒动人头,低声嘱咐。
段朋慎重颔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没底,“堂主那里……”
“你等鬼鬼祟祟,是干甚的?”年轻人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段朋问话。
如今天色还算早,有那急于赶路的商队想着趁落日前进城安顿,眼见上千人乱哄哄朝前过来,虽不知其来路,也担心他们无端生事,俱都躲在道旁闪避窥伺,被那年轻人一眼揪了出来。
听了那群商旅作揖打躬的一番解释,年轻人自顾冷笑,“进城经商?这京城里已经容不下你等外乡人了,你们那些货物再运了回去也是徒费银钱,不如留给我们,也算省些负担!”
大手一挥,年轻人身边那些臂缠白巾者立时涌上抢夺商队,人群中那些奸宄宵小岂会放过这个便宜,纷纷冲上搜检,商队中人怎想在天子脚下,还有这般明目张胆的大群强盗,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抗拒,只是不住求告哀恳,但请为他们留下一些衣食盘缠,却引得那些恶徒暴虐心起,抢掠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年轻人回目四顾,见己方人群中有人面露不齿之色,有的生出几分惧意,更多的则是意动踟蹰,轻声笑道;“看到了么,只消我等声势浩大,便是白取了他们财物,他们也不敢多放个屁出来,兵马司那几个官军有何可惧!你们若是不动手,可就只得眼睁睁见我等得便宜咯!”
那些正搜刮得不亦乐乎的家伙们顿时一通哄笑,终于引得些本是良善的百姓也按捺不住,加入了他们的抢掠行径,这一动了手,胆子便纷纷大了起来,最终这支商队莫说货物盘缠,便是身上衣衫也被扒个干净。
见那群近乎赤裸的商旅们抱臂缩在一处瑟瑟发抖,年轻人不屑戏谑道:“只能说尔等倒霉,也莫要怨恚我等,真要责怪便去寻那叫丁寿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晦气,看他能否赔偿你等……”
一个身上从头到脚裹着一匹新抢的彩缎的恶少年笑道:“只要他那时候还没被我们抢扒了裤子,当会有东西来赔给你们……”
众人哈哈大笑,如今胆子也都壮了,连叫嚷的气势也雄浑了几分,便是不找那姓丁的狗官麻烦,这一路抢了下去,大家也足可狠狠赚上一大笔,这样来钱可比整日挑担卖货来得容易,心中野火一经窜起,再也浇灭不息,有的为了寻找趁手家伙,直接从沿途道边折了树干枝杈,连枝带叶挥舞着沸沸扬扬向京师东面的朝阳门涌去。
“高啊,随便抢上几个行商,这些个见钱眼开的愚民便心甘情愿成了圣教大业的马前卒,有他们在京中生乱,咱们浑水摸鱼,大事未必不能成!”
段朋对这个年轻人真是刮目相看,圣教果然人才济济。
“朱聪,立时让咱们的人都佩戴好标记,可别进京后失散了。”段朋吩咐道。
朱聪等人也咂摸出了些味道,又见自家香主和那年轻人攀谈后神采飞扬,想来事情有了眉目,当下也毫不犹豫地取出白巾缠到臂上,这缠白巾的人一多,不免引起了旁人注意,有那过来问询的,若仅只好奇疑惑,他们也都守口如瓶,一旦确定来者是同类,他们便加油添醋一番解释,众人立时明了,这一传十,十传百,还没走出五里路,有白巾为记者足已有三百余人。
朝阳门外至通州这段官道因着每年漕粮输京,虽说道路宽阔,却也被年复一年的沉重粮车碾压出道道车辙,这几千人男女老少俱有,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来,队伍拖出里许来长,瞧着不像是来向朝廷要公道,反更像逃难的灾民多些。
段朋回头看看自己这支队伍,暗暗皱眉,莫要一路抢掠积攒出的那点士气被这些老弱病残给消磨干净,他凑到那年轻人身前,低声道:“王兄弟,绕过前面那个小丘便可见到朝阳门了,若由着这些人般拖沓招摇,引人注目不说,万一门军忧惧落了城门,咱们就是再多个几千人一样进不得京城啊!”
如今段朋已知这位年轻人名唤王准,将心中担忧与之商量。
“小弟早已想到,大哥选上几个心腹跟我先去城门前守候,待得大队近了,那些门军若有异动,我等便抢先动手夺了城门,京中承平日久,那些守城军士不堪一击,定然望风而逃。”
听了王准这主意,段朋连声称好,立时选了自己麾下朱聪等七八个精锐心腹,连同王准点了的四五个人随他同往,王准与其他同伙交待了几声,便带领着十几人加快脚步,顺着官道直趋京城。
“大家快走,腿脚都麻利些,想想城隍庙市摆的那些珠宝象牙,东华门街面上那些番人贩售的海外奇珍,官家苛待我等,便是顺手拿上几件权作补偿,谅来也是法不责众……”留在队伍中的段朋等人隐在人群中,不住鼓动士气。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不得不说白莲教众在鼓动百姓人心上确是一把好手,数千人听得胸腾热浪,鼓足力气奋起赶路。
混乱的人群转过前面山丘,朝阳门已然在望时,不觉全都顿住了脚步,只有后面不明情势者依旧推搡向前,可待他们看清了眼前情景,也不由和前者一般长大了嘴巴。
一队官军排着整齐方阵,当当正正堵在官道正中,盔甲鲜明,刀枪耀眼,那兵刃上的闪闪寒光看得众人一阵心悸。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又听得一支鸣镝划破长空,随即蹄声如雷,成群结队的骑兵从山丘之后绕出,从左、右、后三方围了上来。
这群骑士服色不一,有的毡帽皮衣,有的铁盔棉甲,内里俱是紧身箭袖,一个个扶弓持刀,当先骑士已然张开角弓,锋寒箭镞在落日夕阳的映照下寒光闪耀,瞧得众人胆颤心寒。
不知哪个先发出了一声大喊,随即人群中鬼哭狼嚎,众人丢掉手中的树枝木干,抱头鼠窜。
“嗖—嗖—”
羽箭破空,骑士们毫不手软,狼狈逃散的人等立时便有十余个中箭扑倒。
“跪下抱头,敢有乱动者格杀勿论!”骑士们抽出腰刀,挥舞大喝。
“跪下!!”官道上的列阵步军齐声大喝,有那胆小的直接便吓尿了裤子。
众人纷纷依言跪倒,不敢乱动,其实这支骑兵队伍满打满算不过三四百人,可骑兵阵势一拉开,当真有漫山盈野之势,众人大多都是小民百姓,如何敢跟持枪握刀的官军对抗。
段朋见机得早,早就猫在人群中不再胡乱动弹,京师周边俱是平原,他们这两条腿的如何能跑过四条腿的,至于直面冲撞对面列阵已毕的明军步兵……
段香主自问就是喝多了二两猫尿,也不会去干那主动寻死的勾当。
好在这里足有几千号人,大家彼此互不相识,官军总不能将我等俱都杀了吧?
段朋竟然破天荒地寄希望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军发发善心,不要和他多做计较,罚些银钱,挨顿板子他也认了,想到此处,不觉将藏有兵刃的包袱踢得离自己远些。
伴着跫然靴声,一队步卒持刃上前,四周骑军依旧安坐马上,警惕地监视众人。
“官爷,我等俱是良民啊,只是蒙冤被赶出京城,想回来讨个理儿,并非作乱……”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哀求解释,立时引得一片附和。
“全都闭嘴,是乱民还是良民不是你等说得算的!”带队哨官大声呵斥,随即点着一个人道:“把他带走!”
那人大呼冤枉,人群中顿时一片骚动,“锵——”官兵钢刀出鞘,看着那雪亮刀光,众人识相得又都抱头跪下,只是战战兢兢地默念弥陀,求莫要倒霉被官军选中。
“这个,拿下!”又一人被点了名字,那人不待官兵来拿,蓦地跃起,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便刺。
未等他伤到人,只听“咻—咻—”数声,七八支箭矢已插满胸前,那人挥着匕首无力空舞数下,噗通栽倒,引起一片惊呼。
那支步军也不见丝毫惊讶,两个兵卒上前又在那人身上各补了一刀,确认人已死透,直接将尸身拖了下去,众人虽吓得心胆俱裂,但有前车之鉴,都不敢再动,只默求阎王莫要上门就是。
陆续又有人被选中拉出,段朋偷眼观瞧见被逮捕的皆是臂缠白巾的,暗道不好,教中秘密已被人窥破,见无人留意,他立时将自己臂上白巾取下,偷偷藏了起来。
段朋取下标记后便继续抱头不语,官军在人群中穿插来去,也的确未曾寻他晦气,正当他暗自庆幸时,眼角忽然瞥见一角襕袍,一双皂靴缓缓走至近前。
“段大哥,还跪着呢?”
声音有些耳熟,段朋疑惑抬头,只见背倚夕照,一个明廷军官头戴帽儿盔,身着膝襕绣袍,笑吟吟地俯视自己。
“你是……”阳光照眼,那人面目又隐在帽檐阴影之下,段朋一时没得认出。
那人微微偏头,段朋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是你!?”
来人正是王准,段朋顿时明了自家因何落到这番境地,“是你做了圣教叛徒,出卖我等?”
“这话可就错了,小弟隶属锦衣卫西司捕盗校尉,咱们是官贼不两立,何谈出卖背叛?”
段朋悔恨交加,看看左右,当机立断大喝道:“官军已知晓我等圣教身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出一条血路,大家各安天命!”
“拼啦!”一语惊醒梦中人,残余的白莲教徒不再心存侥幸,纷纷暴起反抗,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段朋喊得光棍,却未在初时便窜起,见周围弓手箭矢纷飞,无暇顾及此处时,他方一跃而起,曲指如钩,直锁王准咽喉。
心中恨意浓浓,段朋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快若闪电,王准不见惊慌,一掌横在颈间挡住攻势,另一手抓向段朋肋下。
一招间变守为攻,段朋心知这年轻锦衣卫功夫在他之上,既然拿他不下,不妨趁早脱身,双足一点地,斜刺里飞身窜出,一下便跃出七尺,随后在扰乱奔走的人群中绕来绕去,眼见便要冲到队伍边缘。
段朋正自欣喜,想着趁乱可夺下一匹马来逃生,忽地背心猛地一震,一股大力传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咚”地一声一头栽倒。
一条细链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锤头,随着王准手腕抖动,好像一条怪蛇般翻转而回,缩进他的衣袖之中,王准把头一摆,淡淡言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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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丘之上,丁寿在众人簇拥下眺望官道乱象。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丁寿不屑嗤笑,身为白莲教匪未必死罪,可在官军围捕之中还负隅顽抗,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未想城中还有白莲逆党图谋不轨,若非大金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后果着实不敢预测,下官钦佩之至。”
柳尚义这话半是恭维,也是肺腑之言,倘若真让白莲教在京中生出事端,他这个巡历顺天保定各府的捕盗御史,真该是当到头了。
“多蒙侍御麾下与五城兵马通力帮衬,丁某不敢居功。”丁寿随口应付,目光却在山下那些巡捕营官军身上来回巡睃不停。
“巡捕营的人怎么穿得五花八门的?哎,那边那个还有打着赤脚的!怎么看着比那些百姓还要寒酸?”丁寿终于忍不住对着下面军兵指指点点。
并非丁寿多事,实在是那些巡捕营的马步军士衣装千奇百怪,莫说相比锦衣卫的锦衣绣袍,便是他从神机营调出来的那哨官军,衣甲也比他们光鲜整齐了许多。
“巡捕营俱是从京营里选拔而出的精锐健儿吧,怎么都这些打扮?”丁寿实在不解,带着愠色质问身后:“莫不是有人其中贪墨?”
那几个巡捕营的把总指挥急忙申辩,“末将怎敢,实在是军中定例,巡捕官军俱自置盔甲物什,遇警调用,上峰并无有这置办衣鞋的银钱调拨,我等贪从何来!”
“我等虽出自京营,可毕竟已另成一系,谁肯为巡捕营这不足千人的营头向工部请讨!”
众将俱是一副怨天尤人,顾影自怜的苦相,看来不像作假,丁寿将探询的目光瞧向了神周,这小子自幼随着神英在京营与边军地方历练,当是熟知军务内情。
“其实非只巡捕营,军卒应役,衣鞋盘费均由军户自承,上直侍卫旗校官军俱同此例,”神周欠身,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神机营若非缇帅您来坐镇,这衣甲兵仗的调拨怕是还有好一番官司要打。”
“神机营是泾阳提督统领,此乃兵部明文,丁某不过是一管营号头,少将军莫要弄错。”丁寿提醒道。
“大人说的是,末将口误,大人见谅。”
神周急忙施礼赔情,心中暗道:说得好听,你一纸手书过来,老爷子立即调派兵马,比接了兵部行文还要痛快利索,京营中哪家号头官敢这么指使本营提督的,你这话谁能信啊!
众人这通闲话工夫,山丘下乱事渐平,王准提着绣袍,兴冲冲奔上山丘,叉手行礼道:“启禀卫帅,诸位大人,白莲逆匪已然尽数被指认而出,共擒杀逆党三百七十三人,标下特来复命。”
“好,逆贼一网成擒,多赖大人奇谋妙策。”周遭文武弹冠相庆,一场祸乱消弭无形,众人都可记上一功。
丁寿面无波澜,淡淡道:“百姓伤亡多少?”
“这……”王准欣喜之色顿时退散无踪,纠结道:“贼人最后暴起作乱,妄杀了许多裹挟百姓,约有个二百余人吧。”
王准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心虚,那些死去百姓有被白莲教人狂性大发胡乱砍杀的不假,却也有近乎半数是被官军弹压时射杀导致,他心知丁寿等人一直在山丘上观战,不难辩出他话中真假,故而心中惴惴。
丁寿没有去揪王准话中错漏,只是仰天一叹,“百姓何辜,因丁某一念之故,无端受累枉死,唉,丁某愧对这二百余冤魂啊!”
“大金吾不必萦怀,白莲教逆谋所图非小,一旦事发,祸及的何止这二百生灵,牺牲这小股百姓,全了皇城安危,功在亿万生灵,壮士断腕,亦属无奈,缇帅还是宽心为上。”
柳尚义温言劝解。
“请大人宽心为上。”周边众人齐齐躬身。
“将死者收敛,厚恤家人,其余百姓愿回城中者听其自便,若要返乡的发放盘缠,不得为难。”
丁寿再度喟叹一声,斜上抱拳道:“某自当上表,向陛下请罪。”
王准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即退下,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郝凯见丁寿神情落寞,心中正自不安,又见手下傻愣愣站在那里,怕他再引起上司不快,喝道:“领了卫帅之命还不快些去办,胡乱磨蹭个甚?”
丁寿摆手制止郝凯,“你还有话说?”
“是。”
王准偷望丁寿,见他并无不满之色,又瞧瞧冷眉冷眼的上司郝凯,立时低眉垂眼道:“属下以为,大人大可不必为下面那些百姓难过自责……”
“哦?”丁寿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却是为何?”
“这些百姓如今看来凄惨,大人却不知他们只是稍经挑拨,便劫掠行商,更是贪心不足,欲仗法不责众,聚往城中劫掠,此等样人,失却律法监督,便纵欲为恶,早晚也是从贼为盗的结果,大人将他们逐出九城,何过之有?如今他们死于城外,也是利欲熏心,罪有应得!”
丁寿抱臂沉吟片刻,忽地一笑,转首道:“侍御是两榜出身,熟读经史,觉得这孩子所言可有道理?”
柳尚义抚着唇上短须,思忖道:“这个嘛,的确不无道理,人之性恶,生而有好利焉,那些百姓若非心存贪念,也不会一路到此,中了官兵埋伏,虽说可怜,但也算咎由自取……”
丁寿仰天大笑,慨叹道:“孔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谓人性本恶,善焉?恶耶?丁某私以为全不为重,人之为善行恶,非出自本性,而在于世之教化引导,惩戒规范,丁某身负皇恩,仰食君禄,为官不尽教导百姓之责,已是失职,反以利诱之,导其向恶,可谓罪上加罪,如何能辞其咎?”
柳尚义揣度片刻,霍然警醒,躬身一礼,“缇帅教诲,尚义铭记。”
“宗正兄言重。”丁寿扶起柳尚义,又转头对王准道:“小家伙,你以为呢?”
“属下愚昧,见识短浅,请卫帅降罪。”王准躬身请过。
丁寿笑道:“降罪一说便免了吧,你立了大功,该受赏才是,你如今还只是个捕盗校尉?也罢,今日起便是总旗官了。”
“还不快谢过卫帅!”见王准埋头不应声,郝凯急忙催促。
“谢卫帅恩典,属下不敢领受。”王准沉声道:“下面百姓是受属下等人挑拨,乱法犯禁,劫掠商旅,请卫帅治属下诱民教唆之罪!”
丁寿微笑:“你等是受命行事,罪在本官,与尔等无干。”
“属下还要向卫帅请罪,”王准还是不敢抬头,“为了取信白莲教匪,属下对卫帅多有不敬之言,还……还要遭劫商旅将账记到卫帅头上。”
丁寿一愣,旁边郝凯连声怒骂:“你这搅事精混账东西,胡言乱语,不是坏卫帅名声嘛!”
“罢了罢了,”丁寿笑着挥手,“你让他们来寻我也是不错,这笔账本官认下了,立刻安排人沿途搜寻遭难商旅,有何损失照价赔偿。”
“功是功,过是过,你也不必记挂在心,安心领受升赏就是。”
“谢卫帅。”王准再行一礼,告退下了小丘。
“老郝,你手下这小家伙有些意思。”
丁寿有感而发,王准不怜悯那些有过抢掠行径的百姓,却还知晓念着那些沿途遭难的旅客行商,可见其心中并非全无是非。
“这个夯货,教卫帅您见笑了。”郝凯挠头傻笑。
柳尚义笑道:“王大川贼党授首,还意外破获了白莲教逆谋,据说厂卫还擒获了许多绿林大盗,托卫帅之福,下官辖境日后当安靖许多。”
“此番有赖诸位臂助,也算功德圆满,丁某已在府中设下便宴,为诸位庆功。”
众人纷纷称谢,“多谢大人费心。”
于永立在人群中随声附和,心中却有些吃味儿,钱宁、郝凯各有功绩,自己手下却没捞到一条大鱼,万一被卫帅从此轻视,可如何是好,正自纠结,余光斜睃到一条人影飞奔而来。
“卫帅,常掌班来了。”
丁寿回身看到常九,热络地打了声招呼,“老常,来得正好,领上东厂的哥儿几个到我府上饮酒去……”
“大人,酒宴暂时饮不得了……”常九满头是汗,一脸焦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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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具尸体,整齐地平躺在三张长条木桌上,丁寿神情凝重,看着在桌前忙碌不停的杨校,缄默不语。
“大人,三位掌班身上除了刀伤和棍伤,并无有中毒迹象和暗器伤痕。”
杨校勘查完毕,向丁寿回报,三眼雕计全因被王大川临死一击重伤,不得已丁寿只得向柳尚义借将。
“河北三虎功夫如此了得?竟然以二敌三,毙了东厂三名掌班?”丁寿蹙眉自语。
“断无可能!”常九斩钉截铁道:“东厂派出擒拿各路匪盗的人都是经过老计盘算安排,可以说十拿九稳,绝不会失算。”
“郉老虎的揆天大阖棍走的是刚猛一路,陆坤的三十六路大力神棍也是以强横着称,不是属下夸口,便是两个郉老虎,以硬碰硬,也断不是陆坤的敌手。”
陆坤的天生神力丁寿亲眼所见,两膀可说有千钧之力,丁寿扪心自问,便是他与陆坤对阵,也只有以巧力取胜,当下轻轻点头。
“公羊的杆子鞭法自不必说,那九枚淬毒飞梭也是神鬼难防,乌金虽身肥体胖,但他的分筋错骨手是自幼便下过苦功的,变化巧妙,最善近战,他二人一远一近,配合天衣无缝,孙虎的八卦刀如何能胜!”
话到此处,常九含恨顿足,激愤道:“因而我实在想不透,他们三人如何会折在那二人手中,除非……有旁人帮手。”
“帮手?”丁寿眉峰舒展,“河北三虎该有三人,会不会是那另一个……”
“不会。”杨校果断摇头,“三虎的另一人八年前便已投身公门,与他两个盟兄断了往来。”
“既然一个头磕在地上,关系岂能说断就断,保不齐那人还和这两个贼人藕断丝连,投身公门不过掩饰身份……”十二掌班共事多年,常九如今一门心思替几个老伙计报仇,宁可杀错,绝不放过,阴恻恻道:“杨捕头如何就能笃定与那人毫无关系?”
“因为杨虎如今正在真定府捕盗御史宁大人麾下效力,不会擅入顺天府境内,常掌班若是不信,可自到真定核实。”杨校冷冷言道。
“常某自然会去,管他是谁,动了我东厂的人,我要他血债血偿!”常九咬牙切齿道。
见二人争执将起,丁寿满心腻味,皱眉斥道:“尚且不知凶手是谁,还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常九讷讷退到一边,呼出一口浊气,丁寿平缓语气问道:“杨捕头,可还有别的眉目?”
“乌掌班与公羊掌班俱是死于刀下,陆掌班致命伤虽是头顶挨了那一记重棍,但左腿及右胁各有一处刀伤,故而小人判定,这使刀之人方是真正关键。”
“孙虎的八卦刀绝没有这个本事!”常九插言。
“大人请看。”不理常九,杨校捧出一块红布摊开,里面盛放着九枚断成两截的飞梭,“这想必便是公羊掌班所用暗器了?”
见杨校对自己态度冷淡,常九心中有气,闷声不答,丁寿转目看去,常九只得老实颔首承认,丁寿扭过头示意杨校继续。
“从这九枚飞梭断裂位置看,当是被人一刀所断,想是公羊掌班也觉情态危急,一次将防身暗器全部使出,不想歹人刀法高明,一刀之间将这九枚飞梭全部斩断。”
“江湖传言,杨虎的流云刀法技艺精湛,如行云流水,同时斩断这九枚飞梭当是不难吧?”常九念念不忘三虎中人。
“莫说流云刀,世间可以同时毁去击落九枚飞梭的功夫还有不少,可是能一刀之间断纹裂痕俱在同一处的,实不多见……”杨校道。
丁寿有些不耐烦,“别遮遮掩掩的,直说是谁?”
杨校看着二人,一字一顿道:“九转回雁刀,刀回落九雁。”
“大盗刘三?!”常九失声叫道。
“什么来路?”丁寿蹙眉发问。
常九想起这位爷对江湖绿林的事情不甚了了,急忙解释道:“启禀大人,这刘三本名刘惠,也是河北一员响马大盗,其人行事狠辣,手段凶残,只是犯案不频,未如王大川等为祸剧烈,其成名刀法便是”九转回雁刀“。”
丁寿不解,“此等贼人为何还不缉拿归案?”
杨校禀道:“刘贼行踪诡秘,犯案从不留下活口,是以公门中连他真实样貌也不知晓,只是从其”九转回雁刀“推测,该是出身于雁行门,可是雁行门十数年来人才凋零,寻踪访迹甚是不易,故而……人犯一直未曾到案。”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他当初打草惊蛇,除了算计将王大川逼出顾府,也想着搂草打兔子,干脆把那些有案底的绿林草莽们一勺烩了,他此番调动各方人马,也需要多分润些功劳出去,反正人又不是在顾家抓的,顾北归难担干系,他对顾采薇也有交待,而且据说那位脾气火爆的未来丈母娘,对这些绿林人士也是好感缺缺,正好可以趁机卖好,没成想正以为得计之时,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百密一疏啊!!”二爷的牙床不觉开始疼了……
注:天理教杀进紫禁城的“从来未有事”毕竟只有大清朝才出现,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夺了这些白莲教徒子徒孙的风头,就这么处理了吧。
“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者,皆逐之四出。千余人集于城外东郊,持白挺劫人,声言自分必死,欲甘心剌(刘)瑾,(刘)瑾惧,乃复之。”
不管是不是刘瑾怕了才取消驱逐这事,锅就先让丁二背了。
历史上锦衣卫干这种打入敌人内部卧底,骗取信任后再把你卖得裤衩都不剩的套路是驾轻就熟,宣德六年时两个杀人强盗因为被官府追得狠了,脑袋一热想玩票大的,约了人想埋伏着把朱瞻基给做掉,结果队伍中混进了锦衣卫,集体凉凉,“锦衣卫获二盗焉。盖盗尝杀人,官捕之急,遂私结,约候车驾之玉泉寺,挟弓矢伏道傍林莽中作乱。时有捕盗校尉,亦变服如盗,入盗群之中。真盗不疑,竟以其谋告之,遂为所获”(明 陈建:《皇明通纪法传全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