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七月初一,朔日大朝。
明代皇帝饱受后人非议的一项罪名便是‘懒朝’,被说成怠政昏庸的表现,与之对比的便是我大清的历代勤勉圣君,好像做皇帝的每天早起接受百官磕头便可君明臣贤,天下太平,实际上皇帝每日坐朝,接见百官,亲断庶政,恰恰是大明朝开创的,而且明朝不只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的。
朱元璋废中书省以后,政事散于六部,皇帝亲身坐朝,事事过目,除了朝参官员,还召来各地耆老、人才、学官、儒者,将官子弟年纪稍长者,皆令“随朝观政”,“四方来者云拥而林布”,朱元璋坐在门上,亲“试文辞,询问经史及民间政事得失”,往往一语相得,即予优擢,用人“面选者多”,官员犯法,也常“面责而处之”,这样的早朝听政带有洪武皇帝浓厚的个人治国色彩,后代子孙想学也学不来。
素来以勤政出名的永乐皇帝,五征漠北,大部分时间在马背上过,不可能整日在奉天门上朝,朝会的政事属性已然淡化,“百官有事奏者,以次入奏,无事者退治职务”,晚年多疾更直接把政务交由太子处置,朝会基本算是停了。
只当了一年皇帝的大胖子朱高炽听政不时,到了宣宗时便是大臣们也开始偷懒了,动辄几百人的失朝,朱瞻基任用内阁票拟协助处理政务,朝会政治功能进一步弱化。
明英宗冲龄即位,三杨辅政,想出一个每朝奏事不得超过八件的‘好主意’,就这几件事也要提前一日进呈,由他们几位预先写完处理意见,皇帝照着批示回答即可,朝会彻底成了面子工程。
至于那位被称作‘昏君’代表的成化皇帝就更别提了,成化四年的一次午朝,他老人家都坐在龙椅上了,大臣还没个影儿,把宪宗爷气得不行,“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午朝却有怠慢”,虽然生了一肚子闷气,朱见深最后还是宽宥了这帮放了自己鸽子的大臣,成化二十一年上谕“盛暑祁寒,朝官侍卫人等难于久立,今后每岁自五月至七月、十一月至次年正月,止奏五事,余仍旧”,得,朝会处理的政事又缩水了。
到了孝宗这好脾气的皇帝登基,大臣们就开始彻底放飞了,弘治六年六月己巳,“会昌侯孙铭等四百八十人朝参不至”;八年二月丙子,“丰城侯李玺而下六百二十余人”不到;六月乙丑,“文武官武安侯郑英等八百八人朝参不到”;十五年八月辛亥日,不至者“泰宁侯陈璇等一千一百六十人”。
历史上的正德小皇帝后期南征北巡,四处折腾,免朝已是常态,朱厚熜登位,一心要和自己堂哥别苗头,嘉靖初年常天不亮就点烛上朝,后来也渐渐觉得没意思了,至于文武大臣们为了不上朝想出来的办法更是五花八门,“或借言公差,或妄称疾病,填注门籍,岁无虚月”,“经年累月称疾不朝”,嘉靖帝夺俸甚至交法司处置等等措施也刹不住这股风气,干脆皇帝自己也撂挑子了,从嘉靖十三年以后,近三十年不朝。
还有那位‘青史有名’的怠政皇帝朱翊钧,人孩子也不是没勤快过,可就是江陵当国时,张居正将朝会改为了逢每月三、六、九日上朝,可见张相国也觉得每日上朝没什么鸟用,至于后来万历因为和大臣斗气停朝,可不代表人在后宫里没处理政务,要不然那些年打的仗是谁拍板定的,不上朝的原因他那位修道的爷爷早就给出了回答:“朝堂一坐亦何益?”,“早朝率多弥文,至军国大务,何尝不日经心?”“止是一早朝始终不一耳”,人家军国大事每日上心,只是腻歪了见那帮冲他吐口水的大臣而已。
如此这般,可见无论皇帝还是大臣,彼此都认为早朝就是个样子货,无干国家大事,可是明末国势日颓,有些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的大臣便将朝会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典型代表就是那位被九千岁弄死的东林大佬左光斗,“皇上御朝则天下安,不御朝则天下危,早朝则救天下之全,迟御则救天下之半,若终不御朝,则天下终无救而已矣”,他说这话有理没理,有自挂东南枝的崇祯爷到阴间和他辩论去。
清袭明制,连朝会制度也一并继承,其实从康熙建立奏折制以后,这个所谓每日早朝制度的实用性连脱裤子放屁都算不上了,可人家大清皇帝们宁愿每天身陷在各地刮风下雨百姓兵丁拾金不昧等垃圾奏折的汪洋大海中,也要抱残守缺的死守着朱元璋创立的朝会制度,从这点看,野猪皮的后代们还真算得上大明朝的孝子贤孙。
今天的文武百官们一如往日,朝参已毕便打算各回衙门办公,突然有中使传谕令五府六部大臣及科道官员齐集左顺门。
群臣心中疑惧,前番金水桥听旨,五十几名各级官员位列‘奸党’,榜示朝堂,这回又要弄出什么动静。
虽有疑虑,又不敢抗命,群臣战战兢兢地来至左顺门,只见门前竖着一柄红罗伞盖,伞下摆着一几一椅,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在几个小太监的伺候下品茶。
见当面并不是刘瑾,群臣暗松了口气,李东阳上前拱手道:“魏公公,不知上谕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魏彬冷笑一声,“李阁老,因为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么。”不理一脸错愕的李东阳,魏彬起身,阴阳怪气道:“万岁爷交待的差事,咱家便是有天大的难处也唯有尽心尽力地去办,可有些人啊,白读了一肚子书,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不把万岁爷的差事放在心上——便是大逆不道了。”“魏公公,这从何说起?”李东阳茫然问道。
“咱家便与阁老从头说。”魏彬扭头对身后道:“把那些书里的错漏都捡出来给他们瞧瞧。”“是,公公。”几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应了一声,将九十二卷的《历代通鉴纂要》分别拿了出来。
“《历代通鉴纂要》卷首《凡例》字画浓淡不均处五处……”“《历代通鉴纂要》卷二十:汉献帝建安六年条,有错讹三处……”“《历代通鉴纂要》卷四十七:贞观二十一年条,太宗杀其弟纳其妃,引录不当……”随着一个个公鸭嗓将百余处差讹朗声念出,李东阳以下等礼部、翰林院的官儿们面子上开始有些挂不住了。
礼部左侍郎刘玑踏前一步道:“魏公公,《历代通鉴纂要》书成近百卷,引载史料浩瀚驳杂,成书之期已定,仓促校阅时或微有差讹,亦所难免。”魏彬眼睛一翻,冷笑道:“微有差讹?刘大人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一字千钧,一个‘微’字便是有一百大板,也推掉了八十吧。”“你……”刘玑怒目而视。
“我什么?先顾顾你吧。”“给事中潘铎、御史杨武上本弹劾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刘玑等受命编纂……”魏彬略微停顿一下,见刘玑幡然变色,嘴角轻勾,振振衣袖继续道:“光禄寺卿周文通等职专誊写,不能研精其事,俱宜究治。”“魏公公,老夫身为总裁官……”“阁老莫急,有你的事。”魏彬打断李东阳道,“李东阳身为总裁官,失于检点,责亦难辞。”李东阳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苦笑道:“身膺重任,校阅不周,致书成有错,老夫岂能无罪,幸有魏公公心细如发,明灯指路,不至酿成大错,老夫代编纂诸君谢过公公了。”被捧了一句的魏彬浑身轻飘飘的,哈哈一笑,“李相哪里话,咱家不过拾遗补阙,眼睛就难免毒了些,怎比得上阁老大才啊。”李东阳陪笑一阵,突然道:“但不知对这二人的题本,圣意又是如何裁决?”“陛下认为这题本言之有理,令涉事所司详核书内差讹及誊写官姓名奏上。”魏彬说完,又小声叮咛了句,“阁老无须担心,您老虽说担着总裁的名头,可凭您与刘公公的交情,这股风刮不到您的头上。”李东阳笑着道谢,送走了扬眉吐气的魏彬,转过脸来已是一脸忧色。
“阁老,潘杨二人的这份题本内阁可曾收到?”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上前问道。
李东阳摇头,“来此之前,老夫同你等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上奏时银台未曾递交内阁,未经票拟明旨已出,难道是刘瑾……”杨廷和警觉言道。
李东阳点点头,喟然道:“老夫忧心,这是要兴大狱的前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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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咱家是小题大作?”刘瑾在书案上搁笔,笑看立在身前的丁寿。
“是有那么一点杀鸡用牛刀的感觉。”丁寿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头发丝细的距离,讪笑道:“翰林院那帮酸子自恃清贵,平日散漫惯了,写的文章都狗屁不通,编史时有失考据怕也是难免。”这倒不是二爷成心黑翰林院那班词臣,京城内流传四大不靠谱,‘翰林院文章’位居其一,另外三个分别是‘武库司刀枪’,负责皇帝御膳和宫廷筵宴的‘光禄寺茶汤’,还有一个治死了N个大明皇帝的‘太医院药方’。
大明军备虽说不至于像一些段子所说的‘总兵戴生锈头盔’和‘三刀捅不死牛’,但工部督造官上下其手、虚应故事确是真的;至于太医院的药方,那位宁可天天吃铅汞化合物也坚持不吃药的道君皇帝最有发言权。
光禄寺卿位列小九卿,光禄寺自设银库,这里的官儿都是实打实的肥缺,中饱私囊是家常便饭,天知道供应一个吃素的弘治皇帝,仅弘治十四年光禄寺银库见底不算,还倒欠了户部太仓银库四万两,是什么样的骚操作才能干得出来,最缺德的是这帮孙子贪了皇帝的饭钱还不干事,给皇帝做的菜一路往咸、浓、厚、重口味上靠,连明朝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耳”,想知道明代皇帝宫廷菜什么味道吗,吃两天大食堂就什么都清楚了,嘉靖以后的皇帝们实在不愿再遭这份活罪,“每日所进之膳,俱司礼监掌印、秉笔、掌东厂者二三人轮办之”,太监们给皇帝办事无论如何也比外朝的文官们靠谱些。
能和以上三者并列,翰林院里学问什么水平可想而知,不过好歹现在是正德朝了,起码不会再出现弘治爷那会‘礼部六尚书,一员黄老;翰林十学士,五个白丁’的盛况。
刘瑾也被丁寿挖苦翰林院的言辞引得莞尔,虚点丁寿道:“你小子呀,莫不是以为他们只是不小心在编书时出了些疏漏,而咱家处置他们也是一时意气?”“难道不是么?”丁寿笑着应道。
刘瑾收敛笑容,“这么想可是小瞧了咱家,也小瞧了左班文臣。”“你且瞧瞧,这帮酸子在书里夹了多少私货。”刘瑾擡手唤过丁寿,指着案上自己用朱笔划出的《历代通鉴纂要》部分誊抄。
“秦二世二年,以赵高为中丞相事,臣等谨按:宦者之祸,始于赵高,盖皆隔绝蒙蔽之术以愚其君,而利其私图,遂为后来奸佞乱贼之祖……”“曹魏文帝黄初二年,魏立法自今后家不得干事条,臣等谨按:外戚专政而西京亡,中官擅权而东京亡,此曹魏不远之鉴也,夫禁微者易,而救末者难……岂非万世人君当谨守者哉!”“唐宪宗元和四年,削夺王承忠官爵发兵讨之事,宪宗以中官为大将,乱政也!”“宋徽宗重和七年,封宦者童贯为广阳郡王条,臣等谨按:君主癫悖如此,他日屈辱虏廷无怪乎……”“臣等谨按:炀帝之筑西苑,穷极华丽,自以为此乐可以长保也,不知江都西阁之祸已伏于此,千日之乐,不足偿一时之苦,岂非万世之永鉴哉……”到这里丁寿已经念不下去了,秦汉唐宋阉寺之祸暗指刘瑾等八虎,隋炀帝的西苑可和他而今盖的豹房异曲同工,这已经是指桑骂槐了。
“这帮杂碎,一口一个‘臣等谨按’,以史代谏,借古讽今,其心可诛!”丁寿狠狠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公公,这事交给我了,诏狱里最近空了不少,刚好用这帮大头巾去添添人气,至于他们编的这些东西,留给他们身后做纸钱。”刘瑾不置可否,淡然道:“以史为鉴,可知兴亡,此书编纂不易,见解也颇有独到之处,国朝定鼎以来,历代先皇皆广修史书,普惠天下,咱家可不愿做这千古罪人。”“难道明知遭了他们算计,还要捏鼻子认了不成!”丁寿可不信老太监的脾气会做这等赔本事。
“算了?好戏还未开锣呢。”刘瑾阴沉一笑,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