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月时节,凛冬已止。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被细雨洗过,褪去了被冻结的外壳,让春芽得以从大地里破土而出。
这是春回大地,万物逢生的季节,但也是兵戈灾厄重启的时节。
挨过了严酷的冬天后,只需要数十日的修养和整顿,北疆的胡族便能再次骚扰冀州边境的兵民,而青州与冀州两地因为寒冬暂缓的战事,也会再次加剧。
在京城的我们虽然不在前线,却也同样面对着另一份象征着死亡的事物。
数日前,越城赈灾案的重审结果终于由大理寺延尉颁发。
严觅自然是为首的罪犯,但被他供出来的名字牵连到许多不同家族与派系,而其中不乏当今朝堂之上权势兴盛的大人物。
这件案子的影响之深远超乎了想象,在性质被定下来之后,又是引发了一场政坛地震。
不过,这都是薛槿乔和唐禹仁他们所需要操心的方方面面。
对我,梁清漓,和小玉来说,引发了她们个人悲剧的始作俑者已定下了受刑的日子,再无侥幸的可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在这个阳光和煦,绿意渐浓的日子里,我们一帮人越过了人声鼎沸的朱雀区商业街,顺着杨水渠与棵棵开始吐芽的杨柳来到了白虎区,来到了嘉兴路口的法场。
说是法场,但也没有什么尤其特别的布置,仅仅是在路口一片空旷的地皮上搭了个用以施刑的简易木架台和边上一个小棚子监刑而已。
当我们找好位置时,法场里已涌入了不少人等待着行刑的时刻。
大理寺的审判并没有被捂起来低调处理。
恰恰相反,朝廷相当公开地将重审的结果与赈灾案的真正罪魁祸首广而告之,让京城的居民,无论百姓还是权贵,都知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也因此,离午时尚有小半个时辰,法场里便已站满了前来见证这一刻的人群。
身旁的小玉拉了拉梁清漓的袖子,有些担心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梁清漓抚了抚小玉的手臂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紧张而已。你呢?待会儿行刑的时候要不要回避一下?”
小玉握紧了拳头道:“不,我也要亲眼看那害得小姐家人去世的恶徒被斩首!为小姐出了这口气。”
我笑了笑道:“好样的。你说得很对。惩恶扬善,伸张公道,惩恶的意义,一点也不比扬善少。今天可是个喜日子。薛府的厨师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宴,正是为了庆祝这个重要的场合。”
唐禹仁认同地点了点头,薛槿乔则是轻轻地用手肘捅了捅我,传音入密道:“你这人,清漓的心情该有多复杂,你也不是不明白,怎么说话这么大剌剌的?”
我耸肩回了一句道:“昨晚我可是好言好语地为她开导了大半夜,心理建设已经做得够足了。何况清漓她可没那么脆弱,该懂的都懂,没必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
梁清漓似乎也注意到我与薛槿乔眉来眼去地在无声地交流,打起精神道:“夫君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大喜之日。无论奴家自个儿的感受如何,都无法掩盖那大仇得报的欣慰。”
“何况,”她稍稍抬起下颌对周围的人群示意道,“这法场里,也不乏与奴家同样百感交杂,却又翘首以待的人呢。有着这份同样的感受,奴家再是心情复杂,也不会真正地低落。”
确实如此。当我们止住了谈话,听起四周的观众的议论时,便听到了与我们自己聊起的话题相差不大的内容。
“今天要杀头的是,是那越城的贪官吧?哼,我娘家的二叔一家子便是建南人,当年差点没能熬过去,之后总是挂念着此事,可惜没能亲自前来目睹这些天杀的受刑。”一个中年女子双手抱胸冷哼着对几个看起来家境不错的女子说道。
“我一个结拜兄弟在顺安做生意,饥灾发了后,好不容易才奔回老家,结果老爹没撑过去,在他到家前便病死了,娘亲和亲弟弟也奄奄一息。他没老婆没儿子,成年在外奔波就是为了这点盼头……唉,几年后才又见着他,原是个精神的后生,如今已经白了头了。真是造孽啊。”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感慨道。
“不过,官家会重开此案也是有点意料不及。”一个秀才模样的青年男子对身边的朋友评论道,“听说这是玄蛟卫寻得了青州通判栽赃嫁祸的关键证据,又有薛家和秦家的鼎力支持,才得以让三司共论,重审此案。”
“别忘了,最惊人的是应天王家那王建明才是此事的主使,当年官家的查案竟然没能揭发。京城王氏是多么显赫的家族?当年便因为王建明闹出的丑闻肃清门风低调了好一阵子,如今可又要闭门谢客了。”秀才的同伴皱眉说道。
而秀才则拍了拍手掌道:“这便是天理昭彰了,哪怕当下一时半会没能揪出罪人来,总归是有报应的。”
“也许吧。可惜当年受了此案牵连的诸多官吏,可没几个能活下来见得这一幕了。”
巳时到来时,一队人浩浩荡荡地从大道上走了过来,而聚集在法场里的群众也连忙让出路来。
这队接近两百人的官兵只押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陌生的面孔,但是为首的却正是老熟人严觅。
在青州初见时,他意气风发,年近五十却气质不凡,神采奕奕。
在黄土林与他对峙时,他在大变的打击之下已经有些萎靡不振了。
如今再见,他双眼无神,死气沉沉的,只是具等待受刑的躯壳而已。
“严觅供出了好几个越城高层同样参与了当初那贪污搪塞之事的官员,其中有些被困在了叛军控制的地盘里,还有一些调去了他处,虽然没有像他那样不降反升,但也没有受到像样的惩罚,却不想竟然是沆瀣一气的毒瘤。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唐禹仁冷笑道。
薛槿乔轻声道:“我见着师父和秦叔叔了……刑部尚书秦安亲自监斩,这个分量可不轻。”
我评价道:“毕竟是当今皇上自己都想要见到的翻案,也许他不好直接左右三司推事的结果,但派来刑部的一把手监斩,也可谓表明态度了。”
人群里也不乏权贵,认出了刑部尚书秦安与都指挥使秦宓,均是有些吃惊。
秦安是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子,玄袍高冠,鹰鼻狼目,不怒自威,与秦宓果然有三分相似。
他身旁的秦宓则是同样穿上了英武的玄色军服,双手负背观望着群众。
今日云层稀薄,自我们来到法场后,照耀在身上的阳光愈发暖和,洗去了三月气候的几分寒意,想来已快要到时辰了。
秦安仰首看了晴空一眼后,脸色平淡地对身边的侍卫说了句话,那侍从立刻吩咐了下去。
“时辰报来。”
等了一阵后,一个随行的小吏大声喊道:“午时已到!”
听到这话,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众目睽睽地等待着施刑的时刻来临。梁清漓表面上没有动静,却悄悄地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罪名道清了。”
“顺安府人士严觅,原青州通判,顺安越城仓部户曹,多年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景泰四年建南饥灾监管不力,栽赃陷害仓部官吏,更兼景泰十二年勾结叛军青州兵马,出卖情报,形同谋反,律斩!”
这正是严觅身后背着的犯由牌上所写的内容。
秦安点了点头道:“监斩者,刑部尚书秦安。施刑吧。”
严觅被身后两个狱卒拖到前头来,双膝跪下。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挣扎,仿佛就这么认命了。
刽子手走上前来,举起了大刀。
刀起,刀落,一颗头颅便掺着血滚落在尸首前的篮子里。
人群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鼓掌喝彩,却不知有多少是与严觅有着切身的仇恨,又有多少仅是觉得这堂堂的四品大官这么被斩了,实在是精彩。
我也不由得微微点头,迟来的正义也许只是个不疼不痒的弥补,但,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望向了梁清漓,见到她也同时对我投来的视线。她微微抿起的嘴唇松开了些,露出了个小小的笑容:“结束了。奴家也……解放了。”
我听到这话,同样地笑了:“恭喜你。不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梁家,同样为了那些冤屈而死,妻离子散的人们正名了。”
梁清漓脸上的笑容灿烂了些,温润的杏眸中隐隐有些泪光。
她坚定地点头道:“嗯!等官府收回越城后,咱们一起去为爹爹与娘亲上柱香吧……他们知道你是奴家的夫君,定会十分欣慰的。”
希望从这一刻开始,梁清漓不再需要背负那沉重的过往,而是能够只为自己,只为更好的明天而活。
三个赈灾案相关的官员都被斩首后,官兵与秦安离开了,人群也很快便散去了大半。
秦宓却没有与秦安一起离开,而是带着几个侍从自个儿往另一条商业街走去了。
薛槿乔转头对我们道:“师父想见我们一面,咱们去旁边的酒楼吧。”
嗯?
既然冷玉仙使召见,那我们自然不得不从。
且不说她是我未婚妻的师父,单单是她帮我们侧面打通了自家兄长,就承了她的大人情了。
更别说过了未来岳父这一关不够,还得过媳妇的师父这一关。
我们跟在薛槿乔身后,来到一间酒楼的雅间,见到了正坐在桌后品茶的秦宓。
“来了。徒儿,坐为师身边来。”秦宓招呼我们坐下后道,“方才斩的,便是梁姑娘的仇家吧?恭喜你了,大仇得报,兼得洗涮冤屈。”
“多谢前辈相助!”我与梁清漓同时行礼道。
“不必多礼,这是槿乔和师兄都大张旗鼓地表明了态度之事,且是当今圣上所乐意见到的结果,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她随意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后,定在我的身上,稍稍眯起那对灰色的眸子道,“说起喜事,我听闻我这爱徒说,她正在筹备婚事,而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你这个信赖有加的幕僚啊。”
我恭敬地抱拳道:“正是如此。”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属于一流高手的威压毫无保留地施加于我身上,让我背后寒毛炸起,心跳骤然加速。
秦宓是个哪怕仅是平静地观察对方时,都能透露出审视的意思的上位者。
而此刻她的视线所携带的意味远不止是审视,而是在质问,仿佛冻结了我与她之间不到一丈的空间,刺入了我的灵魂。
但我却压下了来自骨子里最深处的本能,没有避让也没有畏缩,坦然地迎上了这个女子凌厉而寒冽的威严。
秦宓在沉默中打量了我一阵后,开口道:“不是我会为你挑选的人,不过,你本也不是会接受父辈安排的人。”
那如山的压迫感在她开口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带着身旁紧张的梁清漓也缓和了下来。
薛槿乔安抚性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认真地答道:“还是师父懂我。”
秦宓不置可否地反问道:“呵,真的么?那么我为何会对你的选择如此惊讶?可别告诉我,韩良这种其貌不扬,武功稀松的农村小子才是你心中的理想郎君。”
虽然明白令秦宓针锋相对的不是我本人,而只是我所代表的东西,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攻击。
唐禹仁也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有点感同身受。
确实,在秦宓这种眼光挑剔的女子看来,唐禹仁恐怕也得落个“其貌不扬,武功稀松”的评价。
薛槿乔正色道:“师父或许能以此对韩良不屑一顾,但您也许也还记得,他救过我一命,并且在闯荡江湖的短短三年里,看穿了青莲教与花间派的勾结,发掘出青莲圣城的线索,揭露了宁王府的阴谋,设计埋伏了右护法让军部能够大败叛军的青州兵马,最后穿针引线地帮助策划并且成功刺杀宁王的密谋。于谋略见识,韩良是连左统领,田将军都承认的智者,于武功战绩,他曾对上敌军一流中的佼佼者全身而退,其中包括青莲教左护法这个有田道之认证的绝顶高手。”
“我知道师父对我甚是偏爱,但若是连这样的人杰,这样的英雄人物也入不了师父的眼,那么到底还有谁配呢?”
见到薛槿乔振振有词地为我据争的样子,我不禁有些骄傲。
是的,也许在我看来,只要喜欢上对方,能够理解彼此的心意,能够聊天的时候感觉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就够了。
而在这方面,我坚信这偌大的天下再没有任何人能与我相比。
但是要在这个时代,不,在任何时代,能够名正言顺地娶到像薛槿乔、像梁清漓的女子,从来都不只是两厢情愿便能做到的,而是有许多现实性的,无可奈何的考量。
所以,我也为自己所做到的一切而自豪,不因那是显示自己能耐的履历,而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薛槿乔的选择没有错!
她爱上的,并且宁可为之违背父亲与师父,一意孤行的对象,是一个值得她交付后半生的男人!
秦宓无声地咀嚼了半晌这份回应后,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毕竟不是真的如那些酸秀才的笔下故事那般,选了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韩良从这些方面来说,确实无可挑剔,这一点我无从辩驳。只不过,我听闻你准备与这位梁姑娘一起出嫁,拜天地父母?这又成何体统?”
薛槿乔微笑道:“或许徒儿从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吧。师父不是总是说,比起您,我更像李师叔么?您猜,我写信告诉他这个喜闻时,他传回来的回复是什么?”
“哦?他对此又有什么看法?”秦宓好奇地问道。连唐禹仁也不禁打起了精神来,想知道这个天下第一人对自己的宝贝师侄出嫁会有什么感想。
想起这件事来,薛槿乔精致的脸庞上笑意渐浓:“师叔他的回信很短,才两句话:『你若喜欢,便正该如此。婚事定了日子后告诉我,我定会前来祝贺一番』。”
我与梁清漓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甚至一起阅过浪里挑花亲笔的信纸,因此忍不住笑了。
若非如此,我们也没有底气面对肯定会对这份姻缘有所意见的秦宓。
便是唐禹仁听到这话后,嘴角也微微地往上翘了翘。
秦宓皱了皱鼻子,冷艳的气质骤然改变了,露出了少女般的嗔怪:“师兄他真是……不成体统。呵,难怪你如此有恃无恐。唉,罢了,罢了,你爹若是改变不了你的主意的话,我想来也是做不到的。何况,你有你天下无敌的师叔为你背书。”
薛槿乔微微低头,恭敬地说道:“希望师父能够在大婚那天出场,与其余的亲朋一起见证槿乔的人生大事。”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会的。”秦宓摇了摇头道。
临走前,秦宓突然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徒儿,若我实在不愿让韩良过了师父这一关,无论你列出再多的英雄事迹都看不上他,偏要为难你,你会如何回答?”
薛槿乔想也没想地答道:“我会告诉师父,哪怕没有这些功绩与成就,哪怕他仅仅是最平凡无奇不过的一个男子,只要我喜欢,那便够了。而天上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我的心意。”
秦宓失笑道:“果然与你师叔如出一辙,这么多年在我门下都还是这个样子。等他从冀州回来了,我再与他算账。好了,眼下不再为难你了,你们去庆祝庆祝大仇得报的好事吧。”
我们对秦宓行礼道别后,前脚刚出门我便转头对薛槿乔道:“一回生,二回熟,没想到你当起叛逆的女儿来,也得心应手啊。不过,你师父倒没我想象中反对得那么激烈。说起来,你爹也是。”
薛槿乔轻轻地用肩膀碰了碰我的手臂道:“他们再怎么对我的选择有所不满,也不至于会像文雁的母亲那样反目成仇的。这一点,我却是比她幸运多了。”
那倒是。卓文雁回京至今我都还没见到她,据说急吼吼地回家去打她妈和几个与乔家亲近的长辈的脸了,这份家庭矛盾实在是令人难以评价。
梁清漓笑道:“所以,最后那句话才是槿乔你的真正想法,是吧?如此令长辈头疼的任性,却又是唯一需要的理由,奴家十分能理解呢。”
薛槿乔长长地吁气道:“不错。说到底,只要我喜欢,那难道不就足够了?”
全程没有插嘴的唐禹仁这时开口道:“你师父也许也认识到这一点。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李前辈,无法做到他凌驾于世俗的所有限制那样自在,还是需要些什么其他的原因来说服自己。”
薛槿乔坦然道:“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做不到师叔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法左右自己。但是至少在这些事情上,要学学他罔顾一切反对,我自行我道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