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大道精诚 第17回 匹夫

兰英缓缓走上台。她是今天上场的第一个女性,立在这台上,显得格外不寻常。

刘义恭见兰英上来,便也向她一礼,道:“女子辩手,我还真是头一回见。早知道曲阿县主在仇池就有‘火娘子’的美誉,上次在南东海郡城下,更是把一向高傲的沈庆之将军说得心服。这样的能力,真正当得上‘巾帼不让须眉’这几个字。今天能见识一下这男女对战的好戏,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县主可别让我等失望。”

兰英盈盈一个万福,答道:“尚书谬赞,小女子这般抛头露面,实在已经不妥,还望对面的褚夫子嘴下留情,别让小女输得太难看才好。”

刘义恭道:“县主太谦虚了,这不是给褚夫子压力嘛。”这厮满脸堆笑,仿佛和谁都相当亲密。兰英看他表情,也就只好微笑还礼。

台下观战的识乐斋诸人听到兰英这番开场白,都是会心一笑,俱都想起了汉中诗会的故事。

在场诸人中,当年参加了诗会的有羽、林、陶贞宝、陈庆之、令晖、高长恭。

当时正是高长恭直斥令晖作为女子而出来抛头露面,才开启了这诸人的一段缘分。

忆及此处,众人都感到了往事的温馨,只有高长恭尴尬地挠头。

这时,对面褚渊也上了台。刘义恭便直接宣布:“第三轮开始。”

褚渊不等兰英见礼,便即当先发难:“县主刚才那话真真不妥。不让女子抛头露面,那是只有索奴那些迂腐、保守的人,才会有的风俗。我朝女子开放、男女无别,前有曹大家、后有谢道韫,出来抛头露面,完全不必有任何担忧,这正是我朝优于蛮夷之处。县主如今既已受我朝爵位,当然应该习得我朝风俗,却仍坚持索奴的落后守旧之心,这就不对了。”

兰英见他迫不及待模样,知道他是憋着一股子劲要在自己这里挽回上次失利的颓势。

对手士气正盛,当然要先避其锋芒,于是她淡淡一笑,颔首道:“褚夫子此言不错,仅就对待女子的态度,南朝确比北朝让人舒服得多。小女来南朝这些许时候,就已深有体会。若非如此,今天我也决计是不会上场的。”她一上来先是一顿好话,稳住那褚渊。

果然,褚渊在听到她这番话时,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得神色来。

“不过,”兰英见他模样,便知自己可以反击了,话音一转,温柔中一丝犀利便由中而生,“小女有一事甚为不解。刚才褚夫子提到了男女无别,这是何意?我们都知道,礼记上曾说,‘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如若男女无别,又如何体现这‘有别’二字呢?”

那褚渊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自得过了头,竟未发现这是兰英的反击之语。

见她设问,只道她真的不解,便继续解释道:“所谓男女无别,当然就是说,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一样能做。比如我们史学馆,既有男讲郎,同样有女讲郎;既有男学子,同样有女学子。县主曾在我们学堂中应聘,岂会不知?”

兰英“哦”了一声,继续着她略带犀利的笑容,问道:“听褚夫子的意思,似乎是在说,男女无别,就意味着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独立地思考、独立地做事?”

“是!”

“即便是这个女人已经嫁为了人妇,也一样?”

“是!”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有一个小问题要请教:今天这场舌战,我们辩的是未来廷尉的人选。那如果有一对夫妇,两个人的想法都比较独立,他们一个支持始兴王殿下,一个支持江州刺史,那应该怎么办呢?莫非他们两个要一个站我们赶驴社这边,一个却站你们洞玄观那边吗?”

“这……”褚渊终于反应过来,兰英刚才那番示弱的话,不过是引他上钩的诱饵,而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着了她的道。

这样想着,他额头上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丝丝冷汗来,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兰英正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当然明白这正是他心理最脆弱的时机,此时正好长驱直入、一击致胜。

于是她突然抬高声量,说出了自己的言论:“古人说:匹夫匹妇。何谓之‘匹’?匹者,偶也。所以,当古人说匹夫之责时,其实是在说匹夫匹妇之责。‘经夫妇’,乃是国之根本,《礼记》所谓‘礼之本’者也。换言之,夫妇是一个共同责任体,当然应该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生活、共同的事业。既然结为夫妇,双方当然应该有共同支持的对象,否则就是貌合神离,这样的婚姻,如何能长久维持?”

褚渊听完这番话方才醒悟,眼前的兰英,比之在史学馆时,实力又已强了许多,今日要想从她身上偷到一胜,怕是难了。

可他又岂肯轻易放弃,仍旧辩解道:“古人说:‘有义则合,无义则去’。既然貌合神离,那分手就是了。魏武帝曹操,他的正妻不愿侍奉他,还不是归于娘家。既然婚姻是开放的,夫妇志趣相左,当然是各走各的路。”

“哼!你这话和衣冠禽兽有什么分别!”兰英忽将眼神中的犀利全部释放出来,立时震得那褚渊连退了数步。

只听她字句铿锵,此时这个台上,已全然进入了她的掌控。

“试问在场的男人们,有几个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若个个都像你说的,‘无义则去’,那他们大都可以在妻妾年老珠黄时说出这话。那么,你让年老妇人如何自处?所以,我到南朝这些时日,唯一的感觉就是,南朝的男人比起北朝男人,更缺乏责任感。他们在面对美女时,全是甜言蜜语,可是美女总有老去的一天,那时候,他们真是弃之不及。曹操在‘喜新厌旧’这四个字上,真可说天下无出其右吧?归根结底,这正是倡导男女无别的必然结果。什么是男女无别?就是男人把本应他们承担的责任转嫁到女人身上,这就是男女无别!”

她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说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台下观礼的人中,如刘骏之流自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而新蔡公主这些可怜女人,则像是扬眉吐气了一般,纷纷向兰英投去感佩目光。

这些话,正说出了她们多年来郁结于心的肺腑之言。

而台上的褚渊,面对如此战力的兰英,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有脸上的冷汗变作雨下,满眼都写着“认输”两个字。

刘义恭见此情状,适时地宣道:“第三轮,赶驴社曲阿县主胜!”

甫一宣布完,台下围观人群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有人不住地呼喊着“曲阿县主”的名字。

赶驴社这边,林儿第一个跑过去迎接走下台来的兰英,拉着她兴奋地道:“阿嫂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才几句话,就把那褚渊说得无地自容,简直比阿兄还强!而且,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说的呢!”

后面随之走过来的檀羽也拉住兰英,转头对林儿道:“英姊本来就是巾帼中的豪杰,当然是最厉害的,小林儿怎么才知道吗?”言语中满满的全是自豪。

林儿一撇嘴,道:“所以阿兄命好嘛。”

兰英这一轮胜得这样干净利落,也终于一扫前面连续失利的阴霾,令赶驴社回复了初起时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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