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朔风是在一阵微风中睁开眼。
这风很熟悉,暖暖的,带着尘土的问候,吹在脸上干哄哄,还有点痒。
石朔风抬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天花板,觉得这个块料子又眼熟又陌生,尤其是左下角的一块深色印子特别熟悉,可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呢……在哪见过呢……这两个问题憋的石朔风百爪挠心,困意都急没了。
“不想了!”石朔风一赌气,从床上跳起来,坐在了床沿上,还没等他挺直腰背,眼前的景致立刻让他无语了。
这间屋子大概15平,床铺直对着窗口,窗户打开,灰白的窗帘随风无声轻荡,窗边是一张旧旧的书桌,上面摆设不甚整齐,摞着歪歪扭扭的几本书,两个零食袋子,几支空易拉罐,还有一台半新不旧的电脑。
一切都像是被时间暂停,或是中了沉睡魔咒,静谧的连空气都凝固了。
石朔风傻傻的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这是哪啊……这不是他家吗!
那间父母留给他的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
石朔风缓慢的站起身,动作僵硬的好像牵线木偶,呆怔怔的环顾四周,他像是真的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的观察每一处,每一处他都在熟悉不过,而每一处他又万分生疏。
石朔风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汗流浃背的日子,心态从青年磨砺成中年,也早已习惯颠沛流离的乱世生活,忽然一觉醒来回来了他那老房子里,只觉得恍如隔世,分不清现实梦境了。
“我……真的在家……”石朔风发着呆,使劲儿的揉眼睛,再睁开再闭上,面前的画面丝毫不变,而他却感觉眼前的一切虚无荒诞,毫无真实感。
石朔风慢慢走到窗前,将半开的窗户推成全开,顿时,灰白的窗帘被鼓吹开,在它高高飘起的同时,石朔风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那是祥和的声音,汽车,走路,大人说话,小孩玩闹,唯独没有枪声,没有燃烧声和哭喊声。
石朔风闭上眼睛,浑身的毛孔被干燥的风吹拂张开,阔别许久的安详之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稳稳地扎根在他心里,沉甸甸的踏实。
石朔风似乎从没这么放松过,脸上的五官都跟着松弛下来,显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态。
石朔风闻够了空气,再睁开眼睛,似乎这才是真正的醒了,他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黑洞洞的电脑屏幕,脑子还有点木,双手迟疑的悬在键盘上方,十个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思考一般,自然地跳动起来,石朔风的脑中立刻闪过模糊片段,是他无数次坐在这里,浏览网页或是打游戏的画面。
石朔风被往事的潮水打的失魂落魄,心跳加速,他捂着胸口,全凭直觉把电脑打开。
屏幕闪了一下,接着出现待机图标,石朔风点击它,电脑有反应了几秒,一个word文档出现在屏幕上。
石朔风愣了一下,聚精会神的读了一小段,只觉得灵魂被铁锤狠狠敲打,在驱壳中上下颠动。
那天晚上,石朔风就是因为写不出这篇开题报告才出去夜跑。
石朔风几近贪婪的盯着屏幕,血一阵阵的往脑袋里涌,堵的他喘不过气,等涌到了眼眶,变成泪水落下来。
石朔风慢慢弯下腰捂住脸,肩膀无声地颤抖,透明的水珠从指缝中滑出,顺着手腕往下流。
所有的坚强和咬牙忍耐在这一刻瓦解了,他觉得一切都好悲伤,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他在最措手不及的时候被送到了那个世界,而当他彻底抛弃这里爱上那里时,所有东西又原封不动的回来了,简直就像一个残酷至极的玩笑,他的人生被当成儿戏来耍,而他毫无办法。
我保证过,不会忽然消失的。
石朔风一激灵,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往上蔓延,他深吸气抬起上身,闭着眼睛走到厕所,拿起一条毛巾在水龙头下浸湿,然后满头满脸的胡擦。
我要冷静……冷静……石朔风边擦边默念,几个深呼吸后,心跳明显放慢了脚步。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不可抗力了,上一次他适应了过来,也把所有难关都抗了过去,这次不过是回到原点,难道还能更糟吗?
拿着毛巾,石朔风决定就着这股平和劲儿,把小小的两居室转了一圈,决定好好地检查一下。
屋里地面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土,有段时间没人来了,没断电没断水,可以确定时间也并不长,打开冰箱,没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但是切片面包发霉了,石朔风抓抓头,心想这状况……大概是离开了十几天?
甚至只有不到十天?
石朔风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很常用的……什么呢……石朔风抓耳挠腮,顺手拿起一个黑色的背包翻找。
扑腾一声金属撞击,一部手机滑落到地上。
“啊!!!!!”石朔风嘴大的能吞下一颗鸡蛋,他欢欢喜喜的捡起手机,跟个孩子似的翻来复起看。
多久没见这个了!都有点不会用了~ 果然,屏幕按亮后,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人名,很熟,但想不起是谁。
石朔风想了想,决定打回去问问看,不过……开机密码忘了……什么来着……石朔风想来想去,应该是生日,我生日几号来着……学号?
我学号多少来着……石朔风拿着手机在屋里来回溜达着干着急,急着急着忽然灵机一动!
身份证啊!!!
又翻箱倒柜找出身份证,石朔风这才把密码输进去。
手机还有20%的电量,石朔风想了想,按下了第一个未接来电。
短暂的嘟声后,电话有人接了。
“我擦!!!!石朔风!?是你还是警察!?”一个陌生的怪叫在那边响起,听得出带着亲切劲儿。
石朔风瞪着眼睛张着嘴,一副傻像,眼珠转了一圈,又眨了几下,没想起这是谁。
“你……给我打电话了?”石朔风小心翼翼的问。
“我擦你说什么呢??我问你你去哪了?宿舍也不在家里也不在,手机还他妈放家里!你干嘛去了!?哎哟我擦不说了你赶紧来学校!再不来就给你除名了!不过你运动生理学那门课应该没挂,虽然开题报告没交吧但老周看在你失踪的面子上没挂你,哎你赶紧来学校来学校!!!”那边的声音连珠炮似的噼噼啪啪说个没完,石朔风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表情逐渐放松,露出微笑。
学校……宿舍……还有运动生理学,多好的字眼,多温暖的字眼,全带着过往的生活气息,不,是平和的现实的气息。
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现实!
最开心的事是夜跑完跟哥们儿去撸串儿,最郁闷的事是憋开题报告,他脱轨已久的生活回到正轨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人生!
“哦……我知道了,”石朔风嘴上含糊的答应,拿起黑色背包就要出门。
“我擦你别吓我……你说什么呢……你受啥刺激了?”那边的声音变得怯懦起来。
石朔风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中文,赶紧吧唧吧唧嘴,把语言换回来:“没……没事,我刚才没睡醒,现在就过去。”石朔风没坐公交,一路跑到了学校,路上的人全都走的慢吞吞,还走走停停,嘴里嘟嘟囔囔的聊天,脸上表情恬淡;汽车方方正正没有多余的外饰,到了路口统一的减速停住,没人按喇叭,路口有成群的小孩笑闹着追跑,趁着红灯过马路。
石朔风先还有些紧张,怕靠近他的人会忽然袭击,但慢慢他放下了戒备,心也放下来,这里是他的家,哪用得着那么多的担心,没有炮火,没有冲突,不用拿命换任务,也不用拼命赞养老钱,白天一片蓝天白云,晚上还有一轮月亮。
石朔风眼睛又热了,他停下脚步,掩饰般的擦擦眼睛,再抬起头,看见了路边的烤冷面摊位,他眼睛一亮,下意识的扭头说出一句话:“你看……”一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脚不停歇的走远了。
石朔风站在原地,表情有些意外,他觉得,身边应该是站着一个人的。
那个人就和影子一样,没跟他分开过,而且只要在一起,二人的距离就不会超过一米,尤其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时,还会手拉手……这人……是谁来着……石朔风忽然想不起来了。
石朔风努力回忆,随后他惊恐的发现,他的记忆里出现了黑洞,是个人型的黑洞,他所能想起的画面中,那个人从头到脚都看不清,就像个真正的影子,而且他的话,他的声音,全都想不起来了……石朔风慢慢的走,眉头拧紧,同时觉得周身空洞,冷风嗖嗖,显得自己孤零零的,明显是缺少了重要的陪伴。
石朔风烦躁的抓抓脑袋,又发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少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刚刚还很鲜活的画面,怎么突然就模糊了……“哎!石朔风!”身后一个人喊了他的名字,石朔风回头扫了一圈,没看到眼熟的。
“哎哎哎,眼拙成这样!?”说话的人紧跑了几步,一把拍上他的肩膀。
石朔风猛一回身,很警惕的瞪向他。
来者是个皮肤黝黑,瘦高的男人,他被石朔风的眼睛吓得一愣:“怎么了?”石朔风皱着眉上下打量他,竟发现……居然有点眼熟:“李……李家忠。”
“你傻了……?”李家忠拍拍石朔风的脑袋:“拐沟里给人当汉子给累傻了?”
“差……不多吧……”石朔风嗫喏着。
李家忠哈哈大笑,又把石朔风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很是新奇惊喜,闲聊两句后才知道,二人竟是同路,便一起去了学校。
一路上,石朔风打听清楚了这几天的他失踪的事情。
原来,石朔风消失后几天才有人找他,是导师督促交开题报告,虽然大半的人交不上来,但导师依旧尽职尽责的挨个打电话催,石朔风的手机是死活没人接,导师只好拜托他的朋友催,朋友们也相继打电话,依旧没人,开始都不以为然,但又过了几天,发现石朔风既不露面,也不和任何人联系,似乎是蒸发了,朋友们这才觉出不对,于是上门找,却发现石朔风的手机独自在屋内响,然而没人……有人提议去报警,可考虑到他一个青壮年,被拐的几率很小,而身边并没有亲人,远亲全很疏离,以朋友身份报警,警察也未必受理……万一前脚报了警,后脚他推着自行车回来了表示刚逛完拉萨你说怎么办??
几人经过再三商量,觉得等等他,在等他俩星期,要是在联系不上就报警,拉着导师一起去!
好在等了一星期,石朔风自己突然冒出来了。
石朔风完全忘了导师办公室在哪,李家忠就当他贵人多忘事,告诉他七号楼,石朔风又喃喃自语,七号楼在哪……李家忠看他魂不守舍的,完全不复往日爽朗模样,好像受了刺激变蔫儿了似的,又想问他怎么回事,可他总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什么也不肯说,只好做罢,同时决定好人做到底,给他带路。
石朔风顺利见了导师,一通寒暄和温柔训斥后,导师自然也问起了他这段时间的去向,石朔风似乎也很头疼的抓抓脑袋,回答:“嗨……没什么好说的……回了趟老家。”
“你老家不是这吗?”导师记得石朔风是本市人。
“呃……祖籍,回了趟祖籍,”石朔风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赶紧用上。
导师无言,只好告诉他回家不要紧,提前把功课都结了,请好假,几天都行,但是不允许无故失踪!
三人又在办公室里耽搁了一会儿便出来了,李家忠要跟女友去吃饭,跟石朔风道了别,临走时嘱咐他别忘了跟室友们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别叫人家惦记。
石朔风微笑目送他远去,拿出手机想给室友们打个电话,但死活想不起他们叫什么,一个人呆呆的站在校园的路边苦思冥想,却只想起了零星的几个外号,再看手机,全是人名……石朔风很颓败的一叹气,蹲在了路边。
他无精打采,完全忘了要把未接来电里的人都问候一遍,只是跟个无业游民似的蹲着,从下往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看了好久好久,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
虽然熟悉的感觉在回流,但距离感也相应的清晰起来。
石朔风最终也没跟室友们打电话,独自离开了学校,回他的小破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