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七院六楼602是专用病房,里里外外好几间,家电家具一应俱全,不仅带露台,还有个明亮宽敞的会客厅,黑色皮革的沙发,坐上去却有着柔和的触感。
姚盈盈拘谨地坐着,手指不断的扣扯着食指上的倒刺。
她现在心里像麻绳一样,除去陌生的环境,还有这几天一直想不通的,宋秋槐为什么要去救陈淑瑶,当时……当时只有陈淑瑶一个人在那里,报信的伯伯说,他一听到陈淑瑶名字就疯了如同猛兽一样跑回去。
明明……明明他说他们不熟……
但是也没人能回答她,当事人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这是她来到京市的第一天,前一天她还在县城医院,医院初步判断情况后马上联系京市转院,军车开了一天。
她兜里揣着皱皱巴巴的二百多块钱,她饼干盒里所有的钱,但却不会派上用场,陌生豪华的环境,忙忙碌碌的医生,听不懂的术语,让她觉得惶恐。
其实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恐怖,宋秋槐刚下放到大窑村的时候,县里头反反复复接到过好几次指示。
县长觉得这身份可能太不一般,就委婉的向上头打听了一下,结果怎么也想不到是那个宋,吓个半死,就高度重视宋秋槐的一举一动。
刚出了这个事,医院赶紧做好准备,在初步确定不是内脏破裂大出血,紧急向上汇报,这不,马上就来接了。
其实宋秋槐到京市当天就做完了全身检查,生命体征完全正常,是当时情形过于紧张,身体超额激活肾上腺素,放松后大脑就会陷入浅昏迷,用以恢复身体机能,只要输些补充能量的液,好好休息个三五天就能醒了。
但姚盈盈不懂这些,她看着躺在病床上输着液的宋秋槐,光透过百叶窗温和的打在他高挺的鼻骨上,眼皮沉阖,纤长的睫毛微微向下垂着,看不见那双清冷又疏离的眼眸,胸膛轻轻起伏着,显得很温柔。
姚盈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把白色的被子向上拉一些,走过来一个护士制止了她,温和的叮嘱,“这样会影响散热。”
姚盈盈讪讪地向后退了两小步。
就从会客厅搬过来一把小椅子,乖巧的坐在离宋秋槐病床两三步的地方,抬头盯着输液瓶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来。
姚盈盈想到她每次经期总是很痛,以前供销社没有热水袋的时候,宋秋槐就会想办法搞来输液瓶,洗干净装上热水,用布包好给她暖肚子,后来偶尔下班也会不知道从哪儿拿回来一个,两个人就会非常惊喜,谋划着用来装羊奶还是插花。
但是在这他肯定不会拿了吧,这……这么气派,来来往往的人穿的都那么好,会被人笑话的。
原来……原来宋秋槐以前是这样的生活呀,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跟自己说呢,还是说没必要,怪不得他和陈淑瑶更有话题,怪不得他们都说自己配不上他,怪不得他会去救陈淑瑶。
所以可能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觉得她身材好,胸大屁股大,其实和那些经常色眯眯看着她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可能也有,区别是她有一点点喜欢他。
姚盈盈又在抠手指了,渗出来一点血,姚盈盈低头含住,头越来越低,她有点难过,也有点想哭。
旁边的桌子上插着洁白的百合花,百合花下面是刚送过来的盒饭。
宋首长在南边开会,回来帮忙主持的是姓唐的秘书。
每到饭点都会有人送饭过来,姚盈盈没什么胃口,这两天她都没好好吃东西,本来就小的脸,现在更是巴掌大。
但是想到妈妈临走时候的嘱托,姚盈盈还是打开了饭盒,里面很丰盛,是四菜一汤,亮堂的红烧肉,诱人的鸡腿,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有不认识的奶白羹汤,姚盈盈却没什么胃口。
用筷子小口小口的往嘴里塞。
忽地,门口响起来轻轻的推门声,姚盈盈抬起头。
是不认识的四个人。
其实也不是全都不认识,最先进来的之前在车上见过,是章仕珩,穿着墨绿色军大衣,踏着军靴,浓眉大眼的,嘴角和以前一样噙着笑意,很精神。
紧跟着的是两个女生,离章仕珩近的那位穿着杏白色的西装套裙,时髦的丝袜,踩着黑色的小高跟,一根白色的发带轻轻挽着头发,皮肤白皙,眉眼弯弯,笑起来像潺潺溪水,让人舒适。
另一名女生穿着红色贴身毛呢裙,外搭黑色皮衣,及膝的黑色长靴,带着皮质的手套,黑发高高梳起,露出圆圆的小脸,莹白透粉,眼睛也是又大又圆,眉毛确实向上挑着,像只骄傲的小动物。
章仕珩一边走一边笑着朝坐着吃饭的姚盈盈介绍,“嫂子好,这是叶梨。”又指了指后头的圆脸少女,“这是白晓月。”
这时最后头进来的高大男生走到了最前头,笑嘻嘻地扬起手,“我不用他介绍,我是闫最。”
闫最长得很是艳丽,比前头两位女士还要精致三分,没有温度的冷白,几乎白到发青,漆黑幽深的眼瞳,上翘的狐狸眼,殷红如血的薄唇,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像冷血动物。
浓密黑发全部被梳到了后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红的更红,艳的有些刻薄。穿着贴身的黑色西装,宽肩窄臀。
姚盈盈忽然觉得左手在发抖,她好像很怕闫最,但他们之前明明没有见过。
这三个人也在审视姚盈盈,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姚盈盈家要往南,家里也没人来过京市,以为温差会差很多,就让姚盈盈穿上了冬天的衣服,宽大肥厚的黑色棉裤,上头还有姚妈密密麻麻的针脚,裤脚被裹进袜子里,农村都这样穿,因为防风。
上头是红色的大花袄,绑着两个黑色辫子,穿的很土。
但是长得……长得……
白皙透亮的小脸轮廓流畅饱满,黑长又翘的睫毛是天然的眼线,桃花一样的眼尾微微向上勾着,微凸的卧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红,像水洗过一样,娇艳欲滴的红唇,浓密而柔顺的黑发,以及就算穿的很厚却也能看出来的丰腴身材。
看过来的眼神好像有些胆怯,睫毛微微颤着,那是一种男人才懂的,有待揭发的情欲。
白晓月很不舒服,她是同辈儿里头年纪最小的,平时大家都会让着她,她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出风头,更别说这个她从小爱慕着的人,莫名其妙出来的村里媳妇。
一边皱着鼻子,一边用手扇着道:“病房里不能吃饭你不知道吗,病人需要休息啊,这么大味儿。”
姚盈盈有些不知所措,她真不知道这些,于是便手忙脚乱的收拾餐具,想合上。
叶梨过来轻轻按住姚盈盈的手,回头有些严厉的瞪了白晓月一眼,又转过头道,“没事儿,盈盈你吃吧,秋槐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就是劳累过度,休息睡两天就好了,你慢慢吃。”
叶梨的手白皙、有力又修长,她是大剧院的钢琴师,还有好多粉丝。
“真的吗?秋槐哥睡两天就好了吗?”姚盈盈有些急切的追问。
还不等人回答,白晓月就夸张地笑了两声,“天啊,这你都不知道,那这两天你都在干嘛,你听不懂人话吗?”
“白晓月,你要是脑子有病就去治,不会说话就当个哑巴。”叶梨警告似的望向白晓月,又回头拍了拍姚盈盈的手,笑着道,“她年纪太小,你别介意,秋槐是累到了,用不了两天就能醒,你不用着急。”
姚盈盈尴尬的顺着笑了笑,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章仕珩有些着急,他知道宋秋槐最起码现在还是很在乎姚盈盈的,但白晓月又不是善茬,真不知道该怎么劝。
闫最只靠着旁边的桌子,看着这边的热闹。
等都安静了,他又望向姚盈盈道,“嫂子,来京市还没去逛逛吧,这边秋槐你放心,没事的,两位女士带嫂子好好去逛逛吧,现在落叶好看着呢,那边还有一大片湖呢。”
“可以,离这也没几站公交,盈盈,我们带你去玩玩儿。”叶梨笑着过来拉姚盈盈的手。
姚盈盈其实不想去,但她更不想和闫最处于一个空间里,这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白晓月撅着嘴,她不想和姚盈盈一起玩,因为她一看就很土气,和自己和叶梨姐一看就不像在一起玩的样子嘛。
闫最忽然贴着白晓月耳边说了什么,白晓月眼珠微微一转,就又喜笑颜开的跑过来挽着姚盈盈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我们快出发吧!”
为了让姚盈盈感受真实的京市,她们特意没让司机送,姚盈盈第一次坐公交车,怎么都找不出来正好买票的五分钱,叶梨就连着她的一起递过去,把票撕下来塞到姚盈盈手里。
于是白晓月就又在旁边小声地说风凉话,“倒是和我们不一样,爱占便宜。”
叶梨找到座招呼姚盈盈过来,姚盈盈对一切都觉得陌生,还没站稳,车启动了,于是害怕地晃了一下,不小心抓住了旁边的男同志。
白晓月白眼翻的更厉害了。
结果刚下车,叶梨就碰到了着急忙慌的朋友,原来剧院今天排班的钢琴老师生病了没法儿上场。
叶梨无奈,她又实在不放心白晓月的脾气,便对着白晓月道,“晓月,你带着盈盈先回去吧,今天别逛了,天也有点晚了,明天我带你俩吃大餐。”
说着歉意的朝着姚盈盈笑了笑,就跟着同事匆忙走了。
白晓月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却等叶梨一没影儿就变了脸。
“哼,还以为你有多好看呢,也就一般般啦,真不知道宋哥哥怎么想的,学校里那么多优秀、好看的女生喜欢他,就算我轮不上更不应该是你啊,所以他估计就是在乡下太无聊找个乐子,哎,你识字吗。”
白晓月不怀好意的靠近姚盈盈,姚盈盈却只低着头,不回应,白晓月觉得没意思,就闭了一会儿嘴。
却还在前头走着,她是想带姚盈盈看看的,让姚盈盈看看什么是大城市,这可和什么村什么屯不一样。
一回头,却见姚盈盈落在了后头,就又气势汹汹掉回去,“你又在干嘛啊!”
姚盈盈在买糖人,耐心的等着老爷爷吹着,她花两毛钱买了一只小狗。
白晓月就又阴阳怪气道,“五分钱的车票买不起,两毛钱的糖人倒是想尝尝,宋哥哥可还在床上躺着呢!”
姚盈盈只是垂眸看着那只小狗一点点有了鼻子耳朵,等做好,把钱递过去,轻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白晓月觉得这个人也太没劲了,也没个脾气,要是回个嘴,自己还能痛痛快快骂两句,再严重了挠几下出出气什么的,哪像现在这样。
便回过头,横着眼,“喂,你在这等着我吧!我要去找我朋友玩,我才不想和土老帽一起出现,别人会笑话我的!要不是闫最哥……”
说着声音就小了,又忽然大声道,“反正顺着往南走就差不多是医院了,或者你自个坐公交车回去,就刚才下车的地方,反正你要是没辙就在这乖乖等我几个小时!”
说着就往旁边的胡同钻去,好像还怕姚盈盈看清楚一样,七拐八拐的。
姚盈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人,她不知道哪儿边是南,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不知道哪路公交车,也没有手表。
她买糖人是因为宋秋槐之前跟她说过,等来了京市要带她尝尝他小时候吃过的糖人,很好玩,可以吹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她不需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她只想要一只小狗,她不知道小白怎么样了,那一下,摔得那么重,她想回去看看。
姚盈盈随便坐在了一个公园的长凳上,京市的秋是比家里凉好多呀,周围好陌生,陌生的高楼,陌生的宽敞街道,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大队,气派的大卡车、吉普车,整齐的中山装,时髦的女同志,明亮的路灯。
姚盈盈认真的看着一队比比划划着的老年人,好像在练什么武功,站着小孩儿的小竹推车,呀!一片黄色的叶子摇摇坠坠落下来了。
落在了底下扎着红领巾、挎着书包,拍着手谣的小朋友身上,一只小手,轻轻把树叶扒拉掉了。
周围是一片祥和,各种欢笑声传到姚盈盈的耳朵里。
有个倒三角眼的男人问姚盈盈是不是需要帮助,被姚盈盈恶狠狠的骂走了,她是会分辨坏人的,她不蠢。
姚盈盈只是觉得肚子疼、很疼、非常疼,怎么又到了来月经的时候呢,一股暖流流下去了。
她疼的上半身微微颤抖,有点想妈妈了,回去可以和妈妈说来过京市了哦,还买了好看的糖人。
她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想,她就是很笨很蠢,怎么办呢,老天爷就是会选一些人让他们很笨的呀,算不好数、不会认路。
但是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呀,爸爸妈妈喜欢她,小白喜欢她,春妮儿也喜欢她,她做的手工总是很好看,蒸的馒头也好看。
有些人也会被老天爷选中很聪明,比如宋秋槐,他懂很多,会说很多奇怪的语言,会修拖拉机,唱歌很好听,字也好看。
可能还会很多其他的,她不理解的东西。
所以这样的两个人,是不应该在一起的。
更何况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朋友们,不喜欢被奚落,不喜欢被看热闹,她不要来京市卖烤红薯了。
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了很轻的,带着疑惑的声音。
“姚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