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道阜阳郡,三合县。
月胧星稀,鸦翻叶飒。
扑簌簌的振翼声里,一老一少相扶蹒跚,蹑行于墙影树荫间,少年闻声微一驻足,眺往群鸦惊飞的方向,犹豫不过一霎,便迅速地做出了判断。
“师傅,再走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先避一避,还来得及抹去行迹。”瞧了瞧头顶乌瓦,示意翻墙而入。
此地二十多年前曾是繁荣一时的河运要冲,港口虽然淤废多年,眼下仅能行些舢舨艇筏之类,却远远近近地留下了众多园邸,约莫是极盛之时,日进斗金的船东们落户于此,以便就近经营。
栉比鳞次的院落,清一色是黑瓦白墙,规模小的不过就圈起三五间屋子,一眼即能望尽;大的能以亩计,蓊郁的树盖倾出墙瓦,压垂成一片,可以想见墙内的园林之盛。
依少年的经验,寺院、华邸等拥有大片园林屋舍的地方,最是易于藏身,找座大宅翻进去,恁师傅的对头武功再高、手下再多,总不能将几十座园邸全搜了,挨到天明,自会知难而退。
况且他沿途谨慎,并未留下行迹,贼人却是越追越近,显对师傅欲往何处了然于心。
果断放弃目的地,就地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摆脱追兵,怎么想都是眼前的上上之策。
不料老者却板起了面孔,严肃摇头。
“不然。江湖事江湖了,岂可连累无辜民家?贼人心狠手辣,逼急了挨家挨户撞门搜索,也是干得出来的,若因此劫杀百姓,伤人性命,与我等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分别?”或觉话有些重了,神色略缓,颤着手往前一指:
“那浮鼎山庄,便在此路尽处。到了山庄,恁贼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老人肌肤黑糙,满脸的皱纹深如刀镌,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显是受了内伤。
少年则是浓眉大眼,身量虽不甚高,却生得结实健壮,闻言也未再劝说,见师傅所指的方向是段上坡路,而灯火尚远,俯身道:“我来背您罢。既知远近,便容易拿捏体力耗损,我还能拼一拼。”
“不好。”老人迟疑道:“你的心疾——”
“不碍事的。”少年露齿一笑,黝黑如铁的肌肤将齐整的白牙衬得加倍精神,意外地微露稚气。
老人这才留意到他有张招人喜欢的娃娃脸,与应对的老成大相径庭,初见时只觉平平无奇,却是越看越顺眼的类型。
“事不宜迟,多有得罪了。”不顾长者推托,身手俐落将他负在背上,发足狂奔,仍跑在墙荫树影中,尽管快得出奇,与墙壁始终保持尺许的距离,显是游刃有余。
老人趴在他肌肉虬鼓的背门上,劲风猎猎刮面,竟不下于纵马疾驰,身下却稳得不可思议,此又非马匹所能及。
真正教他意外的,是隔着衣布感觉不到一丝迸出毛孔的真气,这少年惊人的脚程全是筋骨肌力所至,而非内功修为,只能说是天赋异禀了。
几个起落间,远处的灯火次第成了浮晕的红光,红光透出灯廓,一一映照其下的门墙檐阶等,闻名江湖的浮鼎山庄倏忽自夜幕里浮现,映入眼帘。
书有“汪涵浮鼎”四个泥金字的横匾,一左一右各悬了只灯笼,红丝罩子经烛焰日积月累熏烤,透出一缕焦沉,到得近处才见其黑;比鸡笼还大的惊人量体,在微凉的夜飔中动也不动,仅有其下垂着的流苏穗子不住轻轻翻卷,即使是这样,也能瞧出布穗的陈旧缺损,彷佛诉说着大宅繁华落尽的哀凉。
墙高而绵延不绝,大概是这座宅院予人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相较于浮鼎山庄的名声,门面其实是简朴的,恐怕与先代庄主秋拭水的性格有关。
阜阳秋氏并非武林世家,而是东海有数的豪商。
到了秋拭水这代,以观斗记述成名,留下名垂青史的巨著《秋水名鉴》,乃至召集六合名剑、弭平妖刀之祸,为江湖人所景仰,这才赢得了“万刃君临”的美名。
秋拭水身家巨万,却不好声色之娱,热衷搜集宝刀名剑,极尽考据钻研,犹如治学;凡是登门赐教者,莫不热情款待,因此交游遍及天下,上至帝王公侯,下到贩夫走卒,都有这位秋庄主的知交好友。
而庄门上的额匾所题,乃取“汪涵海量,可以浮鼎”首末四字,也寓有百川入海、不厌涓滴之意,秋拭水以此为园邸命名,可见心气。
但既涉江湖,无武功而坐拥家财神兵无数,不啻持黄金招摇过市的孩童,名声毕竟不能化作实刀实剑,来抵御现实里无处不在的恶意。
“莫非是招人觊觎,山庄才破落如斯?”少年瞧着明显乏人照料的破落宅门,心中暗忖。
“都说‘富不过三代’,楼起楼塌寻常事,岂独江湖不然?”像是听见了他的心语,也可能是少年脚下一霎间的迟疑漏了馅,老人淡道:“‘万刃君临’秋拭水虽是集结六合名剑、力促正道抗击妖刀的英雄,可惜不会教儿子。后人不肖,也就是这样了。”
少年在庄外约莫十丈远的树丛止步,小心放下老人,匿于荫深处张望着。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谨慎,使二人能在劣势中不断甩脱追兵,活着逃到这里。
可能是目的地近在眼前,老人莫名有些浮躁,整好襟带,正欲走出树丛,才发现少年一动也不动,诧然道:“怎么?”
“……有些静。”少年双目不移,片刻似乎意识到这不是同长辈说话的口气,转头低道:“我总觉不大对劲,再瞧会儿罢。”
老人不禁失笑,遥指左侧灯笼畔的一物。
“只要悬着那物事,浮鼎山庄一墙之内,便是禁动刀兵的安全所在,无论正邪黑白,决计不敢在此物之前造次。若非如此,何必冒险前来?”
那是一面旗招。
旗布在灯笼的红光下泛着怪异的深紫,形制与茶酒铺子所悬相类,挂在“汪涵浮鼎”的拙重题字旁,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旗上有个看似“丰”字的潦草图形,色作淡红,不知是绘是绣;这么简单的图样,却硬生生写出了龙飞凤舞之感,如羽飘卷,居然有几分磅礴气势,直欲破布飞去,在风中恣意曲展。
少年再瞧一眼会过意来,旗招原来是青底白字,在大红灯笼下才得如此。
听老人续道:“苍城山储胥仙境的‘青羽旗’,正是‘霓电老仙’厉金阙的号记,见旗如见人。莫说与此旗为敌,便是稍有不敬,曾受老仙恩惠的江湖人,那可是要与你拼命的,而你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是不是身边就有,须如何提防……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切莫冒犯老仙圣颜。”
少年曾听恩师说过,海外苍城山的霓电老仙乃是武林奇人,关于他的传说能往前追溯几百年,怕有几十代人听过厉金阙的名号。
据说任何平凡无奇的武功到了老仙手里,或更动招式顺序,或搭配什么想也想不到的内外功夫——多半亦是乏人问津的俗物凡品——便能脱胎换骨,成为一门绝学。
数百年来,老仙不知指点过多少人,令多少将颓或已灭的门派振衰起蔽,再造辉煌。
这些蒙受恩泽的人自不会到处宣扬,而老仙不收取代价,有缘之人方能航过绝海怒涛来到仙岛苍城,求得老仙改造武功后,平安回归东洲本土。
老仙只要求他们立下一誓。
“……不得对青羽旗出手。”少年恍然点头。
“持青羽旗者,还能求这些发过誓的人一事,等同老仙之请。若是拒绝,据说苍城山便会派人来收回你的武功,至少百多年来,没听说有违背青羽之誓的。”老人正色道:“正因如此,进入浮鼎山庄,便只能高挂免战牌,以免开罪老仙,遭受青羽誓者的惩罚纠缠,无休无止。”
——原来是这样。
少年一直在意逃亡路线是怎生泄漏的,如今看来,兴许从登舟漂向阜阳起,敌人便料定师徒俩有意托庇于浮鼎山庄,须赶在二人入庄前阻截,否则诸事休矣,未必是从他人的口中拷掠出老人的去向,才约略放下了久悬之心。
蓦听老人一声断喝:“……小心!”将少年推开。
三枚蓝汪汪的钗针,钉上原本所在处的树干一侧,却只发一声笃响,迸出一小蓬木屑,可见手劲之沉。
少年踉跄倒退几步,脑后狞风已至;轰然声落,地面上多了个六尺方圆、深达尺余的磔裂大坑,竟是一柄黑黝黝的镔铁巨桨所为!
“少……少昆!”老人回头大叫,满以为会在坑里瞥见红白浆汩、骨裂膛开的惨状,岂料空空如也。
微怔之间,身前那人阴恻恻地一笑:“梅玉璁,你还有心思管小徒弟?本座教你后悔莫及!”语声酥麻,带着股腻如糖膏的鼻音,竟是女人。
被称为“梅玉璁”的老人陡一醒神,接连避过敌人指爪。
那双柔荑娇小白皙,舞如搅风捣雪般,毋须细瞧便知是一对掌润指纤的妙物,然而鹰喙似的指甲红中透紫,划开空气时带些许虫花腥臭,肯定喂了毒;若是此姝自练的毒功,则又更加棘手。
他心悬少年,无意久战,百忙中提气开声:“姑娘认错人啦!老朽既不姓梅,也不识姑娘说的那位,只认那面青旗,来还一桩多年前的人情债。”说话间屡避险招,犹有余裕,点出青旗云云,暗示自己是与苍城山有渊源的青羽誓者,倘若对手因此投鼠忌器,便有可乘之机。
果然女子的爪招闻言微滞,老人正欲乘机抽退,“唰!”一声劲风刮面,急急仰避,顿觉脸上被抓下一大块,下一霎左手背上热辣辣一痛,暗叫不好:“……中了毒妇的暗算!”蚁啮般的刺痒挟剧痛爬上肘臂,转眼间半身不听使唤,毒性之烈直是骇人听闻。
“梅玉璁!就你这点微末的易容伎俩,也好拿来见人?”白衣女子随手扔掉自他脸上抓落的妆皮,银铃般的嗓音此际听来不啻索魂魔音;盈盈笑语间,毒爪忽自老人脑门抓落!
危急之际,一抹黑影横里撞过来,抱住“老人”的腰着地滚去,跌作一团的两人如球般连弹带跳,三两匝间便滚到庄门前,借势双双弹起,勉强搀臂而立,重新摆出接敌态势,却不是少年是谁?
“老人”面上的易容物一除,露出一张双颊瘦削的清臞长脸,剑眉凤目,颇具威仪,虽为变装剃短了胡须鬓角,可想见原本五绺长须飘飘、仙风道骨之姿,模样顶多四十出头,既非老者,更加不是寻常的市井凡夫。
少年逃命间不经意的一跌,将师徒俩带到庄门前,不仅师傅始料未及,连敌方也有些懵。
那衣白如雪的宫装女子还钗于髻,见少年搀着师父的那条膀子,袖底兀自答答答滴着血,但她不过是在梅玉璁的手背上抓破点油皮,断不致如此,微蹙柳眉,回头冷哼道:“盟主再三交待,梅玉璁死便死耳,唯独‘麟童’不可有损。出手忒不知轻重,你是哪个字听不懂?”
轰的一声铁桨拄地,远近似都震了震。
一条巨灵铁塔般的魁梧人影拖桨而出,红衣如血,分明是肌束虬鼓的身形,却明显看得出腰肢凹陷的曲线。
来人行出树荫,赫见围腹束带,裙铠铁靴,腰下披挂半副甲胄;上半身一领寻常武将穿在甲外的半披式罩袍,裸出右侧肩臂,肌肤油亮如铜,两只圆瓜大小的豪乳以布条一圈一圈缠裹起来,居然也是个女人。
那白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胸乳却颇饱满,但两人的身量就搁在那儿,赤衣女任一边的奶子,都比她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大上半匝,每踏一步,巨硕乳瓜便往上抛甩,直欲挣脱布条缠裹,弹撞而出,瞧得人面红耳赤,猎喜惊怖交缠齐至,莫可名状。
“我没伤他。”赤衣女面色阴沉,似忍着满怀怒气。“我根本打不着他。是他自己弄伤了自己。”
白衣女噗哧一声,知这贱婢脑袋不甚灵光,问急了什么傻话都说得出,徒为猎物所笑,媚眼滴溜溜一转,抿嘴回头:“梅玉璁,你好歹也是‘双燕连城’名义上的掌门,手里管着座东燕峰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还须本座教你?”
“那是遇上了我,才与你好声好气,要换了盟中别个,以为有好果子吃么?本座爱惜天下男子之命,你虽不是什么风华绝代、容颜倾世,只要治好了伤,再养点膘,我还是有兴趣的。本蟏祖没尝过你这样的型款,不知是什么滋味?”丁香颗似的细小舌尖一舐红唇。
她骂人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娇媚可喜,说软话时却令人不禁生出悚栗之感,细品滋味,俱都是说不出的勾魄夺魄。
而这名变易形容的中年汉子,正是渔阳七砦之一“双燕连城”的掌门梅玉璁,人称“血火灵燔”,乃东海有数的铸炼名家。
双燕连城分东西两峰,峰顶二砦遥遥相望,虽都是梅氏,但西燕峰才是本家,而东燕峰是分家。
在梅玉璁之前,双燕连城未曾有过一名东燕峰的当主。
过去渔阳七砦与五岛奇英合称“渔阳十二家”,在第二次妖刀之乱中,与雄踞渔阳西北端的外道势力游尸门拼了个两败俱伤,折损菁英无数,双双走下东洲武林的舞台,再没有问鼎争霸的资格。
梅玉璁做为战后崛起的一代,除了赶上本家精锐伤亡殆尽、青黄不接的时机之外,其高超的铸术亦是功不可没,名声虽不比正道七大派的青、赤、白三大铸号,可“血火灵燔”在东海道北境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沦落到乔装改扮,乘夜投奔浮鼎山庄的境地,当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他听那妖娆的宫装女子自称“蟏祖”,与她的烟视媚行稍一联想,心念微动:“你是……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白衣女轻笑:“挨了本座的一记《玉露截蝉指》,你总算明白过来啦。”
梅玉璁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人说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乃邪派中的武魁,白衣女冷不防一探手,速度之快、抓攫之准,确非泛泛。
此前的攻击落空全是装出来的,她真正的图谋,是在他手背轻轻一挠,只这一下便彻底瓦解了他的反击之力,手眼不可谓不毒辣。
“天……天罗香与我双燕连城,有……”想到臂上之毒,口舌顿有些不灵便:
“有甚过节?梅某不记得开罪过蟏祖,更无受蟏祖如此青眼,乃至千里追踪、暗夜袭击的交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自称雪艳青的娇小女子咯咯一笑,宫装的裙裳下,居然探出一只肉呼呼的白润裸足,踝圆趾敛,说不出的玉雪可爱;踏前半步,把手一伸,两眼笑如弯月,盈波潋滟,直欲溢出。
“拿来!你收在贴身袋儿里的星陨异铁我要,身旁那结实壮硕的好小伙儿我也要。”
“爽快交出,本座便保你好手好脚离开此地,待你养好了伤跟膘,本座再去寻你,管教梅掌门风流快活,胜似做神仙。”自顾自笑起来,径以白皙的手背掩口,露出透着酥橘的浅润掌心,宛若渍梅染就,瞧得人直想轻舐一口,细辨酸甜。
这等不知廉耻的言语,在她说来却如呼吸饮水般,浑无半点羞臊,反而更加诱人。
素无瓜葛之人出手为难,自是为了利益——梅玉璁也算老江湖了,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得此奇珍之事他谁也没说,就连既是徒弟又是外甥,还有螟蛉子身份的梅少昆都未被告知,消息是如何走漏,令人匪夷所思。
瞥了少年一眼,发现他面红过耳,显是被雪艳青几句骚话撩拨得不行,她说话的对象还不是你哩!
梅玉璁抑着摇头的冲动,沉着脸道:“莫说我没有什么异铁,就算有,也不能平白予人!你天罗香这几年好大的势头,以为便能压过我双燕连城么?”
雪艳青也不动怒,一指那赤衣女:“这位是五帝窟火神岛的赤帝神君符赤锦,后边林子里,约莫还有几只黄雀,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本座就不一一点兵啦。”
“有件事你说错了,不是我天罗香要,是七玄同盟问你要。就算你渔阳七砦非是如今的一盘散沙,叠起来也不够七玄打,梅掌门在逞英雄前,要不先动动脑子,掂量掂量?”幽幽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彷佛已预见梅玉璁昂然不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自家裙下又少了件男子收藏。
那“赤帝神君”尽管魁梧昂藏,相貌并不如何丑陋,隆准尖颔,大眼浓眉,粗犷之中犹能窥得一丝女人味,虬鼓的肌束难掩细腰巨乳、翘臀蜜腿的浮凸曲线,要不是怕被女巨人一把捏烂脑袋瓜子,细瞧倒也有其韵致。
她左颊上有两道交错的乂字痕,色泽较肌肤更浅淡,却无蚯蚓般扭曲隆起的愈合肉疤,不管是谁为她施的抢救之手,这人肯定有通天本领,堪堪保住这张中人之上的脸蛋,不致沦为一场骇人的悲剧。
五帝窟隐遁多年,少管江湖之事,梅玉璁也是到了今天,才知五岛之一的红岛神君叫符赤锦。
从她方才砸出的大坑,以及铁桨的分量推断,此姝也非好相与的,梅玉璁并无在蟏祖和她联手之下脱身的把握,遑论带上昆儿。
唯一的希望,就在身后的庄门里,或说在那面迎风飘扬的青羽旗上。
雪艳青采劝诱而非强攻的理由,与此脱不了干系,就看最终是谁棋高一着,又是谁白费心机了。
(但七玄同盟,为何要夺异铁?)
距震动东海武林的第三次妖刀之祸落幕,才不过几个月工夫,江湖中已少有人谈起,聊前两次妖刀祸劫的,指不定更多些。
追根究柢,盖因此番妖金终结,竟是一纸朝廷公告所揭露,涉案之人、所行阴谋,以及背后的真相等,仅仅存在于朝廷文榜,谁也没能亲见,总觉透着假。
扣除声名之大如雷贯耳、却没人知他怎么死的主谋,策划妖刀阴谋的秘密组织“姑射”清单一摊开,怎么瞧都像是政争下的献头名册。
而家奴涉案的流影城昭信侯居然全身而退,连最后一点抄家夷族的热闹都没得看,不就是协商分赃的铁证?
恶心死人了。
要说第三次妖刀之祸有什么遗绪,是真正改变了现状的,也就只有七玄同盟。
行踪、立场无不飘渺难测的邪道七玄,不仅破天荒结成同盟、共推盟主,更传帖奔走于正道七大派间,明确表达“和平共存”的意愿;这难以想像的变化,全都围绕着一个名字而发生——
耿照。出身流影城的七品典卫,被借调至镇东麾下,继岳宸风之后成为慕容柔的武胆,于论法大会擂台三战成名,轰动天下……然后就没了。
间或有些此人的小道,多与七玄相关,但全是些暧昧不明、缺头漏尾的无用讯息。
最终这个万儿再次出现,便已是七玄拜帖之上署名的盟主,蚳狩云、薛百螣、鬼王阴宿冥这些吹口气能下血雨的魔头,全都俯首于此人座下,个个心悦诚服,像被下了蛊似,简直不可思议。
曾是正道最惧怕、但也认为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七玄合一”,就这么发生了,这个形同昔年薮源魔宗再世的新组织居然侈言和平,世人忽有些迷惑,搞不清楚到底是魔宗复现,还是复现的魔宗满嘴胡言、角色错乱要更可怕些。
但魔终究是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梅玉璁在心中叹了口气。
七玄毋须合一,除开像游尸门这种形同灭亡的派门,当中任一支都不是双燕连城能应付。
如眼前的雪、符二姝,单打独斗梅玉璁或能一拼,未必便输,却非她俩联手之敌,别说还有其他魔头匿于林间虎视眈眈。
今日之劫,怕是逃不过了。
星陨异铁再怎么珍稀,毕竟是身外物,抵不过性命宝贵,况且昆儿不仅是他的徒弟和义子,是东燕峰续掌双燕连城的未来希望,更是他亡妹留下的唯一骨血,若教死于外道七玄之手,要怎生向妹婿交待?
但有件事,梅玉璁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是七玄同盟里的哪一位,索要异铁?”
他从内袋里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正因怀揣此包,身形才微显佝偻。
异物一除,梅玉璁顿时直起了腰杆,挺拔若劲竹,整个人更显嵚崎凛然,将布包高举过顶,提气喝道:
“七玄得此异铁,意欲何为?”声音远远送出,震得最外圈的林叶沙沙晃摇,这下就算山庄内的众人熟睡多时,也该被喊醒过来。
雪艳青似已料到他会使出这等近乎泼皮的手段,毫不意外,嘻嘻笑道:“你得到异铁,原本打算干什么?”
梅玉璁没料到她会以问代答,微微一怔,冷道:“梅某半生洪炉铁砧,铸炼更是我双燕连城的百代志业,得此奇材,岂能不铸一神剑宝刀,留名青史哉!”
“正是如此!”雪艳青击掌大笑:“我家盟主,与梅掌门同,只不过要铸的不是神剑宝刀,而是五柄妖刀。五毒妖刀重出江湖日,便是我七玄盟一统武林的霸业开端!”
“你、你说什……呕啊!”梅玉璁惊骇交迸,踉跄几步,仰头喷出大蓬血箭,堪堪倒在接住他的少年怀中。
白衣女等的就是这一刻。
单打独斗,她其实没有胜过梅玉璁的把握。
主上对渔阳七砦的高手,向她们做过详尽精辟的分析:梅玉璁号称“血火灵燔”,修习双燕连城嫡传的《燔血功》颇有所成,这也是他能稳压西燕峰本家一头,坐上掌门大位的原因。
燔血功耐洪炉烈焰,与西北火工名门赤鼎派的绝学《熔兵手》异曲同工,霸道处虽有不如,也是门讲究厚积薄发的扎实功法,故在江湖人的印象里,梅玉璁就是个内家高手,与他沉稳内敛的君子形象相对照,也算是由内而外,表里如一。
然而,双燕连城最厉害的,却是由昔日金貔朝开国功臣、人称“风逐万里”的成骧公舒梦还,所传落的《朱明剑式》。
这套剑法一经发动,势如野火燎原,难以抵挡,武林人以为梅玉璁走的是掌催火劲、底硬防厚的路子,殊不知教这厮拔出剑来,那才叫一个摧枯拉朽,沛然莫之能御。
她以指爪放毒,佐以巧言缠夹,为的就是耗到他毒发倒地,不战而屈,见状横挑柳眉,笑道:“老老实实躺下罢!”白裳微扬玉足交错,眼看便要一掠而至,蓦听身后的女巨人一声怒吼,紧接着左肩似被什么重重一踩,一团黑影泼喇喇越顶飞去,反抄在她前头,才知给人当了脚踏板,于坠地前拔簪掷出,直标乌影背心,百忙中不忘娇笑:
“祭血魔君好快的手脚!待本座助魔君一臂之力!”
被称为“祭血魔君”的黑影径自卷向梅玉璁师徒,似连钗针都追之不上,遑论是人,轻功的造诣简直骇人听闻,梅玉璁等自当无幸。
突然间,乌风里迸出一声嘶嘎惨嚎,轰的一响,因停滞而现出形影的黑斗篷燃起冲天烈焰,祭血魔君整个人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球,飞也似的向后弹开,势头之劲急,竟与后发而至的钗针于空中交错,“噗”的一声也不知被射穿了哪一处,直至跌落地面时仍不停挥舞四肢疯狂滚动,惨叫不绝,片刻才没了声息,然而火焰依旧熊熊燃烧着,伴随着烤化脂皮的焦臭。
“这是……《燔血功》!”宫装裸足的雪艳青瞠圆美眸,暗忖:“难道他并未中毒?”犹豫之间足下微滞,挥舞铁桨的赤帝神君就这么咆哮着越过她身畔,抢先接敌!
火光倏忽又起,这回却非掌势,而是数之不清的炽亮剑芒宛若蜂群离巢,争先恐后迎击铁桨,拖曳开来的火光如千条指头粗细的焰龙齐出,辉煌灿烂之至,“朱明”二字当之无愧。
密如连珠的叮叮铿响间,铁桨的抡扫为之一顿,其上爆出无数火星,彷佛在两人当中炸开成束烟花。
一声闷哼,居然是铁塔般的赤帝神君倒翻出去,轰隆一响铁桨坠地,女巨人踉跄跪倒,捂着左眼的掌底汩出鲜血,指缝间穿出半截断钗,敢情梅玉璁是以玉面蟏祖掷出的发簪代剑,硬生生迫退赤帝神君,还坏了她一只照子。
“解……解药!”
女巨人忍痛拔出钗尖,不顾鲜血披面,猛对白衣女子伸出蒲扇般的巨掌。
蟏祖并非所有的发饰都喂毒。
做为兵器之用的针钗不论,常人不会特意提防的钿头云篦上喂的是极厉害的春药,其余还有使人昏迷的迷魂散、有问必答的吐实药等;而这支簪上喂的,则是麻药。
“没毒!爱信不信。”随手扔去一只药包。“那点药麻你不倒。真不行,便吃些活络气血的醒神丹罢。”
赤帝神君将信将疑,但那梅玉璁棘手得很,自己并无单挑取胜的把握,盟中诸人各怀鬼胎,她既与玉面蟏祖说好了联手立功,料雪艳青没有坑她的必要。
祭血魔君那臭飞鼠,正是单干王兼自了汉的血淋淋下场,不拉党结派共图功名,镇日躲在一旁钻空子、抢功劳,才成了外焦里嫩的炙烤山河肉。
玉面蟏祖说是麻药,她便信了,以赤帝神君体格之健壮,怕要三倍于常人所需的量才能药倒她,随手将药包收进腰带,完好的右眼望向庄门前,照准那个夺走她左眼的男人,眸光阴沉。
一见祭血魔君截胡,原本匿于林间的白帝神君、玄帝神君也跟着现身,只是二人毕竟没有祭血魔君超凡的轻功,直到这会儿才加入战团,正好接替眇目败退的女巨人。
瘦如竹竿的白帝神君右手蜈剑,左手蛇钩,以两柄奇门兵器施展成名绝学《蛇虺百足》,招式刁钻;矮墩似的玄帝神君以一双肉掌接敌,掌心乌黑,似练有毒砂掌一类的功夫,掌劲沉雄,进退如风,反而比双持兵刃的白帝神君更难抵挡。
两人均戴着童玩似的糊纸面具,极之贴合脸型的薄面上,以黑白二色描绘出由太极阴阳变化而来的扭曲图样,只不过玄帝神君是黑多于白,白帝神君则与他恰恰相反。
梅玉璁靠在徒儿身上,仅出一臂应付,半截发簪很快就被蛇钩挑飞,索性以贮有异铁的布包来格挡,居然打得有来有去,勉强僵持。
黑白无常似的双岛神君缠斗片刻,逐渐焦躁起来:祭血魔君成了焦炭,赤帝那女汉子眇去左眼,但他们都是单打独斗败下阵来,相较二者,哥俩儿半天还拾掇不下,简直没脸了。
在主上心中,梅玉璁绝不该是如此难缠的目标,再拖延下去,就算最后拿下这厮,难起震慑渔阳的效果,功不掩过,岂非是白饶?
玄帝神君把心一横,咬牙道:“留神!我要出绝招啦。”白帝神君与他同出一源,心知搭档开声,非是向对手示警,而是神功蓄劲耗时,让自己争取时间来着,蛇钩蜈剑连绵施展,急攻少年,打的正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
“兀那贼子,连孩子也不放过!”梅玉璁拆解得狼狈,眦目欲裂。
“五帝窟行事,几曾放过孩子?”白帝神君哈哈大笑,信手在少年臂上拉了道鲜血淋漓的长口子。
玉面蟏祖叫道:“薛百螣,你忘了盟主的吩咐么?”高瘦道人暗啐一口:“不用你个骚货假好心,没见这厮便是拿徒弟当盾牌么?”嘴上应付:“行啦行啦,死不了的,监军大人可消停了。”
梅玉璁单臂难护弟子,逼急了,将布包朝白帝神君面上掷去。
白帝神君侧首让过,心下大喜:“好嘛,送彩头来了。”蜈剑连转,似抢攻实牵制,百忙中蛇钩回身一勾,满拟夺下异铁,岂料却扑了个空。
蓦地一道凌厉劲风袭体,来势、方位,乃至那股恶心人的螺旋劲儿,皆与适才梅玉璁脱手时截然不同,可惜已应变不及,被天下至坚、烈火难熔的星陨异铁砸中背心,砸得他口吐鲜血,整个人撞上院墙,倒地再也不动。
这招“衔石东飞填沧海”的甩手剑,是以《朱明剑式》的“六鳌骨霜”、“金阙如梦”和“鼎湖飞龙”三式连环而成,剑出似活物,游龙般闪过诸般障碍,无论朝何处出手,皆能贯穿敌人背心后再回到剑主的手中,如此才算大成。
正因极其难练,才被冠以象征儒宗的“沧海”二字,以示尊崇。
双燕连城一甲子内,莫说练成,就连练到第一层“剑出似有灵”、能避行进路线上诸物的,也仅梅玉璁一人。
近年他刻苦钻研,勉强练至第二层“回首来时路”,但还无法用于实战。
能击中白帝神君,全赖布包的卵形较剑形更利于回旋,兼有飘起的裹布稳定轨迹,才侥幸得手。
至此玄帝神君饱提元劲,没理重伤倒地的老搭档,呼啸一声单掌劈出,原本掌心处的黑气一路蔓延到手肘,如将整条臂膀浸入墨汁,而理当墨色最深的掌中央,此际却霜白到泛起金银异芒的地步,所经处气息凝结,胜似冬降。
梅玉璁避无可避,忙催动《燔血功》相应。
双掌一印,瞬间霜火俱凝,紧接着炽亮的火星与汽化的冰雨齐齐爆炸,三人分两边对向弹开,梅玉璁师徒摔落在庄门檐阶之前,玄帝神君则平平向后滑开两丈有余,双足在地面铲出两道沟,越到后头下陷欲深,静止时已没至脚踝处。
“……好厉害的《燔血功》!”
矮小粗壮的玄衣道人喃喃道,掌心的金质霜气消失,又恢复原先漆黑如墨的模样。
“竟能接下我的《雪花神掌》。一人修练双极功体,到底是勉强了些,失之毫厘,却是差之千里。”拔出双足单手负后,踅至院墙边。
雪艳青本以为他是朝梅玉璁去的,正欲上前,以免分羹无望,不想他却是向重伤的白帝神君行去。
玄衣道人瞧都没瞧地上的布包一眼,食中二指按上老搭档颈脉,点头道:“还有气。好得很。”反手一扯他发顶髻子,如拖尸袋般,将白帝神君拽入一旁的树影深处。
人发脆弱,其痛连心,即使伤势沉重,这般拖行终也疼醒了白帝神君,只听他虚弱哼道:“师兄……疼……你、你做什么!不要……咳咳,师兄!不要吸我的功力!我不成……不成的!我一定会给师兄好好办差……不要……饶命……”惨叫一声,在暗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而人声至此断绝,接续的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异响,如碎骨又似炒豆,喀喇喀喇地碾折脆物,然后是浆腻的擦滑压挤之声,听得人牙酸耳刺,紧勒着脑中缰绳,不敢放任想像。
梅玉璁嘴角溢血,虚耗似的提不上半点力,虽不愿、却又无法自制地将余光投向树影,混杂着惊恐和好奇的心魔盘据了他的思路——或还有绝望——他终于对魔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体悟,却无助于拨开眼前的迷雾。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毒的。
玉面蟏祖确实放了毒,那股麻痒疼痛并非幻象,无法凝聚内力的虚弱也是。
然而就在说话之间,毒征却迅速消解,他甚至未曾吃下任何东西,遑论解药。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玉面蟏祖并未下毒,或她下的不是致命毒物,而是某种障眼法。
但梅玉璁无法说服自己,女魔头有这样做的理由。
若只有单一事件,他还能勉强接受“雪艳青对七玄盟存有贰心、背地里另有图谋”的假设,但接下来发生的每件事全都无比怪异,如:《燔血功》本不是能快速提运的功法,以朱明剑式击回铁桨、施展极耗真力的“衔石东飞填沧海”,乃至硬扛玄帝神君的阴掌,虽说他未必做不到,却没有在短时间内连续施为的可能。
就算以“临敌时的极度亢奋”解释,也实在过于勉强。
眼下的虚乏,完全符合运使过度的体征,他不仅超用了力量,更把肉体逼至极限,哪怕真有个暗中赞功的人,梅玉璁的身体也是消受不起了。
蟏祖身后的林子里又走出几人,零星散开,彼此间互不成团,形容瞧着十分狰狞怪异,总之是七玄盟的魔头没错。
梅玉璁摸索地面,拾起布包塞给少年,低道:“抓到机会便翻墙,不要犹豫。把异铁交给西宫川人,他与我是至交,能信得过。莫使妖刀四度现世,这等罕世的良质美材,万万不能沦为祸世之物。”少年欲说还休,只是一径摇头。
七玄诸人缓缓迈步,开始收拢包围圈。
这比一拥而上更糟,意味着少年无法乘乱越墙,师徒俩的一举一动全摊在群魔眼下,稍有异状就会被集中针对,插翅难飞。
何况少年还不肯听话。
梅玉璁焦急起来,拖着身子爬上阶台,还未碰到大门,便用力拍击石阶,奋起余力叫喊:“西宫兄,西宫兄!东燕梅某依约前来,西宫兄何故拒我于门外?还是仙岛苍城山的青羽旗,怕了群魔宵小,不庇江湖兄弟了么?西宫兄!”叫得剧咳起来,淌得一阶血涎,少年忙为他抚背顺气。
咿的一声,庄门终于开启。
梅玉璁欣喜抬头,却见门里之人并非熟悉的武儒剑者,而是一名奇装异服的魁梧僧人,高冠重袍,斜披祖衣,浑身只有金红二色,深红如涸血的是袈裟,泛着暗金光华的却是肌肤。
僧人眯起凤眼,双目只露一丝眼缝,难辨瞳白,毫无表情的面孔像极了寺院里的菩萨金身,合在胸前的双掌亦作灿金,掌纹淡得几近于无,总之就不像活人。
“尊驾……是何人?”
梅玉璁蹙紧剑眉,但山庄高挂青羽旗,有来自三江五湖的奇人异士也不奇怪,西宫川人自己就是武儒的出身,正是因为类似的理由才来庄内做总管,没敢失了礼数,定了定神,抱拳道:“敢问西宫总管何在?秋意人秋庄主何在?双燕连城掌门梅玉璁,求见总管庄主二位,烦请大和尚通传。”连叫几声,僧人俱未回应,彷佛真是泥塑木雕。
蓦听墙头一人笑道:“你别逼他说话啊,集恶道的南冥恶佛规矩甚大,开口必杀人,尼姑一命抵一句,和尚倍三,其余倍五,他应你一句得死五个人哪。才有个不信邪的,要不你问问?”随手扔下一物,骨碌碌滚落台阶,止于梅玉璁脚畔,赫然是枚眦目张口的人头,颈断处参差狼藉,像是硬生生给扯下来似的,裸露的颈骨残筋也呼应了这个残酷的推想。
凝住了死前之悲愤、惊恐、绝望的扭曲表情,令梅玉璁难以辨析,愣得片刻,才认出死者的身份。
——西宫川人!
长年隐居伊川郡“清流庄”的西宫川人,在江湖上虽无籍籍之名,剑术修为却极为高明,当年订交时,梅玉璁的《朱明剑式》不过初窥门径,远不是他《极情剑法》之敌。
日后修为渐深,见识益广,更觉西宫之剑深不可测;自己越是追赶,才发现两人间的差距越悬殊,益发对西宫川人淡泊名利、极情于剑的胸怀敬佩不已。
是谁有此本事,能杀得这名深藏不露的顶尖剑客?
“自是我所杀。”墙头那人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俯近一张狰狞的青铜笑面,怡然道:“这厮江湖无名,剑法倒是惊人,能在我手底下走完十招,也是个人物。可惜我虽有爱才之心,他却不肯投入七玄盟下,为本盟所用,想想还是杀了省事。你呢,梅掌门?我瞧你本事也挺大,我是当爱才呢,还是当省事?”
梅玉璁听他声音十分年轻,至多二十出头,一嘴一个七玄盟,想不起外道七玄里有哪个青年高手是身披乌氅、头戴笑面,且能在十招之内击杀西宫川人这等高强剑士的。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悲愤之余,更多的却是迷惘,涩声道:
“你……却又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
“七玄同盟只有一个主儿。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七玄盟主耿照’这六个字,烦你记好,以免冥途迢迢,怨错送你上路之人。”群魔相顾而笑,复惊四面林鸟,扑翼、尖啼之声此起彼落,久久不绝,只浮鼎山庄内悄静静一片,似无半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