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击散了冬雪,缠绵的雨丝终于开始亲吻大地,以最温柔的方式唤醒在坚冰中沉睡的世界。
山中有灵鹿奔走,旷野有草兔觅食,更有数不清的蛇鼠虫蚁都一同被震醒了过来,在润如油的春雨滋养之下生机盎然。
寿昌城头仍是严阵以待,四面城墙上刀锋箭锐,随时等待燕军的攻城。
而燕军则寂寥得多,仿佛所有的杀气都被营帐包了起来,翻涌着,积蓄着。
韩铁衣不断地在城头逡巡,远眺,沉思。
身为守城大将,更是接过统领盛军安然返回江南的剑印,事实上,他已是盛军的大帅。
懦弱多年的盛国甚至找不出一位足以服众的大将,韩铁衣无论名气还是能为都是众望所归。
等待最是让人焦躁,尤其是在燕国的地界上,僵持时巨大又无法宣泄的压力,会像铺天盖地的阴云压在盛军的头顶。
在等待中恐慌,在恐慌中等待。
谁都不知道城下的燕军什么时候会攻城,亦或者他们的援军什么时候会抵达,让这群准备撕碎城池的猛兽又添上锐利的钢爪。
传递消息都变得越发艰难,燕军的斥候疯了一样扫荡外围。
莫说更远的地方,寿昌,陵江与葬天江水寨这三处想要书信来往,信使都是九死一生。
且城门常闭,信使要出去都得用绳索吊出城外。
——随即他们就会遭遇燕军斥候的截杀,能不能保下命来将信送到,谁也不说不准。
韩铁衣自也有稳稳当当将信送到的办法,但在当下还不是时候。
城外的营寨里杀气若隐若现,似乎在目力无法企及之处,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不会只有这么点吓唬人的本事吧……”韩铁衣喃喃自语:“既然不只这点本事,那便只有一种选择了。”
相比起战前的肃杀,陵江城里便有些别样的情怀。
粮草与军械俱都充足,但城池与壕沟比起寿昌来要差了些,驻守的兵马也少了足有一万人。
可若说起士气,陵江城里绝不比寿昌城更低落,甚至还要高出一筹。
每逢清晨,那位英姿无双又娇丽绝伦的女将便会巡视城防。
她迈着一双长及常人腰际的美腿,自然地跨出,自然地屈折,又自然地落地,交错间尽显笔直修长,丰腴有力。
而那只连甲胄都无法掩去的翘臀,就这么自然地迎拱,自然地甩动,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她的身边,一定有一位身高略矮些许,却一直和善地微笑的美妇陪伴。
美妇一样有一双奇长的美腿,行步时小腰扭摆得更加性感。
女将威严,美妇和蔼,她们像一对天生的好搭档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
然后就这么简单走过城池的每一寸,以不可思议的魅力吸引走所有的目光。
走到哪里,哪里的兵丁就会把腰板挺得笔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待她们走得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再精神百倍地握紧手中的钢枪,向着城下虎视眈眈。
今日她们没有刻意看我,那就表现得更好些。
今日韩将军没有朝我点头,那就表现得更好些。
今日陆仙子没有朝我微笑,那就表现得更好些。
军心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凝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容易散,可以扛住山呼海啸。
可一旦有了裂痕,一阵微风也能将它吹得支离破碎。
韩归雁已不是十五岁初掌一军的雏儿,她历经战火的洗礼,战功彪炳。
且较之从前,她更知道如何将已凝固的军心加上一层又一层的精钢盔甲,令它坚不可摧。
东城的兵丁正在加固城防。
陵江城被攻下时,这一带的城墙受损严重,缺口无数不说,还有不少砖石已斑斑驳驳,若再遭逢连场攻城有垮塌之忧。
韩归雁与陆菲嫣巡视一圈,最后来到此处。
与哥哥一样,韩归雁每日都要远眺燕军营寨。
立在城头大风吹拂得大红披风像旌旗似地猎猎飞舞,女将目中射出锐利的寒芒,似乎不愿错过城外的每一分土地,要将一切尽收眼底。
“燕军还是没有动静,就这么等下去么?”陆菲嫣虽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也历经亭城的生死悬于一线,但这么压抑的战局也让她胸口沉闷,恨不得大战一场,死也死个痛快。
“放心,我们难受,燕军一样难受,不会一直等下去的。”韩归雁缓缓摇头,遥指城外道:“他们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何解?”多日来,韩归雁还是第一次做出了判断,令陆菲嫣精神一振。
“我天天在这里眺望,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韩归雁嘴角挂起神秘的笑容道:“这座营寨立得古怪,方位,朝向似乎都特别地讲究,让人看不分明,不过你看那里。”
顺着韩归雁纤长的葱指,陆菲嫣看向燕军大营西面离营门口最近的一处军帐:
“这座帐子里每日到了饭点都会有五十六名军士进出,我看了四天,才看出来每一回出来的五十六名军士总有几人此前没有见过。”
“嗯?我听不太明白了,是说换了人还是?”
“没有换人,军伍到此都是列好了阵势的,不能随便变换营帐,就算要换,也没有一日三换的可能。我猜测帐子里看似住了五十六名军士,实则远远不止,敌将隐藏了真实的兵力!”
“不止十二万人?”陆菲嫣吃了一惊,若不是韩归雁经验丰富,目光又毒辣,怎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绝对不止!”韩归雁面色罕见地凝重,丝毫不为看破了敌军的玄机有半点高兴道:“这一招虽妙到毫巅,却缺了细致。其实想不让我看出来也很简单,只消将边界的军帐依实设立,在目力难以企及之处的军帐藏兵,便能实打实地藏住。
敌将的手段这么高超,这一点事轻而易举。所以,他还是在故意这么做给我看。“
“既然要藏兵,又故意让人发现,我要听不明白了……军士挤在帐篷里可不好过,岂不是打击了士气。”
“我也还猜不透。不过总算知道了两点,有一点好处:燕国实在派不出援兵来了,我们的对手就是城下这一些,否则他看透了二哥的阵势止呕,连藏兵都不必要,只需衔尾咬住,待燕国援军一到,我军势必大败。看来燕国和草马黑胡一战损伤也不小,至少短期之内缓不过气来。陛下的眼光魄力……光这一次下旨主动出击,便不枉他在长安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
“你能确定,那便是确定无疑……”陆菲嫣有些心疼地看着烦恼无穷无尽的韩归雁道:“这一点是好处,另一点便是不好的了?”
“唉,只能说可惜了。”韩归雁展颜一笑,撅了撅唇道:“先前他的兵力不济,不想开战,所以故布疑阵唬我们来着。现下是军已到齐不想唬了,所以把玄机就给露了出来。只能说我军还是实力不足,若是从前的军士,哼,他敢在城池前堂而皇之地立寨栅,我怎么也要打上一场再说!”
“我算是明白了。”陆菲嫣长舒了一口气道:“敌将准备不足,却不能再坐视寿昌城一带再被我军侵蚀,只得仓促南下。彼时我军风头正盛,燕军分兵各路,分头南下,真要是两军若是殊死一战结局难料,就像白鹞骑一样。敌将才用了折衷的方式,一边吓唬,一边逼近。只是这样看来,这人有些可怕了……”
“是呀,旁的全数放走,只盯住这里,拖住了寿昌城,就等于拖住了全局。
不仅眼光毒,还能不贪功,和燕国这帮骄兵一点都不同,不知道是哪位大将如此老到沉稳。“韩归雁遥指城外道:”近日会有一场雨,待雨过天晴就是敌军攻城之日!倒想看一看这位将军的真面目。“最后来到东城不是不重要,正因太重要,韩归雁与陆菲嫣今日会在东城这里呆上一整天,若无要事不会离开。女将从城头下来之后边行边听着别部司马念着说不完的要务,见一旁搬运方石的士兵累得满头大汗十分吃力,随口应答军令,一边戴好了天蚕丝手套。
搬运方石的兵丁见将军前来,忙鼓起吃奶的力气。
无奈气力将尽,方石又分量不轻,起身时一个踉跄,只能死死咬着牙以免方石掉下来砸伤了人。
韩归雁赶上两步双手一托微一运力,将一块数十斤重的方石搬上了推车。
“将军……”兵丁满面通红不知所措。
“无妨,累了就歇一歇,本将来替你一会。”韩归雁伸手一指示意兵丁歇息一阵,回过手来,又一块方石被搬上了推车。
“将军不可!”在此处督军的骑都尉与千夫长忙跪了下来,骇然劝道。
“你们连日辛劳本将自然知道。人要歇息,加之军情紧迫有何不可?你们是瞧不起本将么?”韩归雁俏脸一板,凤目扫过时若冷电横空道:“司马大人继续说,你接好了!”
又是一块方石被举上了车,砰地一声两块迭在一处,登时令车子一沉一歪,若不是兵丁得了警示慌忙扶稳推车,几乎要翻了去。
“好了好了,赶紧去忙你们的,这里多我们两个人不碍大家的事。”陆菲嫣同样带上了天蚕丝手套。
她不比韩归雁身负神力,便以掌压在方石边沿一按一拨。
那方石倾倒下来,她又伸掌一托一送,轻轻巧巧地也将方石送上了推车。
“韩将军,陆仙子,属下惭愧。”骑都尉与千夫长羞愧满面,忙起身欲去帮忙。
“不用,我们做这些不费脑子,可以一边做,一边处置军务。你们不必在此,且看哪有兄弟忙不过的,去帮一把手即可。”
“得令!”
韩陆二女相视一笑,各自会心。
时日近午,二女一边打理军务井井有条,一边四处搭手帮忙,即使各负惊人的武功也是忙得香汗淋漓。
看着西城的修缮进展越发迅速,二女才拍了拍手,抹干了额头汗珠暂时离去。
大将领头,还是女子之身不避辛劳与尘灰,兵丁们谁还敢有半句怨言?
除了再不敢有二话,埋头苦干效率倍增之外,韩归雁随口处置军务,个中精细处妙不可言,大庭广众之下听在众军耳中,再望向女将时时在惊艳以外,尽是敬佩之意。
“你还学得挺不错,咱们家用来收服仆从下人的法子,被拿来用到此处来了。”
陆菲嫣情知上午这一趟功效卓著,唇瓣微动着窃窃道。
“只是学,还做不到吴郎那样没有半点架子。”韩归雁从来不掩饰施展能耐时的得意,神采飞扬着低声道:“哎,实在想不透他是怎生待人的身份没有半点瞧不起的。”
“他只瞧不起人品低下与没本事还不肯用功,出身高低在他心底无二。”陆菲嫣媚目流转道:“他那个人一贯怪异,常人理解不来,也未必和他一样才是好。
我看今日的功效比前几日还要好。“
“累了大半日,当然要有回报,嘻嘻。”回了临时的府邸左右无人,韩归雁便伸手挽起陆菲嫣道:“这里收服人心都是小事,陷阵营里要收服人心才是头等的大事难事。也不知道盼儿现下怎么样了,服服帖帖了没有?什么时候和她娘亲一道儿乖乖滴听话。”
“你……要死了……”陆菲嫣大羞,伸手便去捏韩归雁的腰肉。
“咯咯咯……”韩归雁笑若风中银铃,拔开长腿轻燕般跑着去了。
雷声阵阵,涌动的浓云里积蓄着春雨,不一时就下做平吞原野的连绵雨丝。
冬季的余寒尚未过去,刚有些温暖的天气被初春的冷雨一淋,颇有浇灭了豪兴之感。
一连三日的春雨,目力可见地染红了远山的桃花,漂白了河边的柳絮,涂青了辽阔的旷野。
春光的浪漫,却随着燕军大营里越发响亮,响得盖过了春雷,直令寿昌陵江两城都震耳欲聋的战鼓声而支离破碎。
城外泥泞的旷野似乎激发了燕军的士气,让燕军将士们一刻都等不下去。
燕军大营在原本的安静肃穆中陡然升起杀气来。
这股杀气浓烈,凶猛,被雨丝浇筑时尚且越烧越旺,待春雨一停,空中阳光高照,杀气更像火上被泼了一碗油,腾空扶摇而起,令人不寒而栗。
“敌军准备攻城了!”韩归雁单手握住腰间的鞭柄,手掌不由紧了紧喃喃自语道:“要用什么方法呢?”
猜测了多日终于要面对现实!
盛国大军虽被压制在城池里动弹不得,仍通过斥候们拼上性命的探查打听了些许情报:例如盛国骑军四万已悉数抵达寿昌城一带。
骑军在攻城,尤其是寿昌和陵江这等城高壕深的大城时用处不多,却足以威慑周边诸城令其不敢妄动。
——离开了城墙的庇佑,寿昌与陵江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分散的盛军又有哪一支部从能与四万精骑相抗衡?
就算是陷阵营来了也不成。
也幸好陷阵营路遇白鹞骑之后拼死一战将对手打残,否则白鹞骑前来汇合之后寿昌的压力会更大。
如此一来,燕军不去吃饵,瞄准了寿昌与陵江两座城池,也是最关键的阵眼。
寿昌陵江也无暇他顾,这里便成了胜负的关键之处。
雄壮的号角再一次响起,在东城城墙后就地小憩的韩归雁警觉地醒来,朝着城外一望。
正是黎明时分——明月落地,繁星退散,雾色浓稠,红日未生的至暗时刻,连火把都在雾色中显得朦胧。
韩归雁只觉城外的雾色里人声嘈杂,燕军大营里罕见地早早升起连片的火焰,仿佛这只可怕的巨兽睁开了身上无数只血眼。
这才是燕军的真正实力,不是从前在两国边境那些懈怠,疲惫,又带着轻蔑眼光的燕军。
这支可是精锐中的精锐!
“别害怕,我们很强!”韩归雁全身披挂逡巡于城头,挨个地向驻守的军士们打着气,每当她走过一处,那一处的军士们便将背脊挺得更直。
信心不仅来自于亲临前线的大将,也来自于充足的准备。
盛国的军械实在太过富余,借助着城壕,燕军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再强也足以一战!
这里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无城可守。
盛军也不是头脑简单,只恃勇力的草马黑胡。
更何况历经此前攻城略地的历练,曾经羸弱的盛国大军无论经验还是勇气都已倍增,战力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诸军严守其位,退后者斩!盛国之脊梁,由此而始!”
韩归雁话音刚落,燕军大营里便又响起了号角!
连日来的第九次号角,雄浑而悠长,经久不绝。
葬天江面之上红日破水而出,红彤彤的朝阳一照,才见不知何时燕军已列队完毕,似长龙一般自西南与东南两面营门口鱼贯而出。
陵江与寿昌相距不远,加上葬天江水寨的掎角之势,已注定燕军需得分兵作战。
但从城墙上望下去,韩归雁居然分不清燕军的主攻方向!
女将心头一惊低声赞道:“好胆色!”
“怎么?”陆菲嫣也已披挂停当护卫在韩归雁身旁,闻言不由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只觉手心里都是汗水。
“他两座城都要攻,一起攻,且……不分主次!”
陆菲嫣倒抽一股冷气,没有先后,没有主次,不仅意味着敌将下定决心要拿下两座城池,不准备放跑一个,且战斗会极其地惨烈:“水寨怎么办?”
“不能动,一动就会乱!野战不是燕军的对手,只有躲在城池和江面上,才是避开燕军铁骑的上上之选。”话音刚落,果见寿昌城里就燃起了红色的狼烟,那是韩铁衣下达的全军固守军令!
韩归雁凤目连眨道:“暂时我们只能靠自己!”
交锋开始得突然又很平静。
燕军开出大营,简简单单地屯军于陵江东城下,一眼望去不下二万人的大军在集结,鼓噪。
匠师们则在盾阵的掩护下开始搭建箭楼,当是用作箭手们掩护攻城之用。
相比起东城面临的严峻压力,陵江城其余三面城墙下,燕军只是分出极少的一部分兵力远远观望。
燕军大军压城,逼而不攻,十分耐心地等待箭楼建造完工。
敌将显然已听说盛军的箭雨猛烈,强行攻城将会损失惨重,才这般不慌不忙。
韩归雁下令放了一轮箭,只是相隔略远想射中本就不易,燕军又有盾阵守护,收效甚微不说,反而送了些箭枝给燕军。
一整日的时光,显得燕军好整以暇,盛军则随时提心吊胆。
就这样又是一连五日,燕军木制支架般的箭楼搭建完毕。
长长的排楼状箭楼结实稳固,几与城墙同高不说,也足以容纳千余名弓兵登楼。
陵江城如此,想来寿昌城也是一般的情况。
几在箭楼搭建完的第一时刻,燕军便开始攻城!
利箭若倾盆大雨朝着城头倒泻而下,云梯在盾牌的掩护下架上了城墙,全副武装的燕军口咬长刀开始登城。
陵江城头的盛军同样呐喊着,疯狂地朝城下投掷石块,用锋利的长枪戳向登城的敌军。
躲在女墙后的盛军箭手不停地拉拽着弓弦,即使骨酸筋麻也不得不咬着牙,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
而在城墙后方的弓手们则分列成排,在韩归雁的号令下调整着高射的角度,弓弦的砰砰连声中,利箭越过前排近身殊死搏杀的同伴射向高处,再呼啸着坠落进燕军阵中。
没有功夫喘一口气,喝一口水,燕军的攻势犹如涨潮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无休无止,一打就是一日。
不过一日的时光,陵江城头已布满了尸体。
千夫长疯狂地咆哮着,冒死探出头来以长枪攒刺顺着云梯爬近了的敌军。
直到连持盾的护卫都被射死倒下,箭雨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韩归雁面目凝重!
开战至今,原本驻守东城城墙上的五个千人队伤亡惨重,补充的两个千人队又伤亡惨重。
千夫长阵亡之后由百夫长顶上,百夫长阵亡再由下一个百夫长顶上……如此惨烈的厮杀,比起燕秦之战时的凉州三关也毫不逊色。
只恨城墙容纳不下更多的士兵,否则韩归雁恨不得把全军都派上,将燕军先压回去再说。
城墙之下同样都是尸体,燕军的损伤只有更大,更重。
可是红着眼的燕军仍然在不停地进攻,进攻!
城外的箭楼无时无刻地与城中对射,来不及补充箭枝,便捡起地上盛军射出的箭枝,或者中箭身亡的伙伴身体里的箭枝。
燕军不停地攻城,一队又一队,轮番冲锋,轮番攻击。
那股决绝之心,仿佛大将下定了决心要攻下寿昌与陵江,把掉这两颗横在眼前的钉子——一鼓作气攻下盛国都城路上的钉子。
这一战直打到了深夜,韩归雁已是不停地淌冷汗。
她没有片刻歇息,且燕军凭借更胜一筹的战斗力,几番有悍勇的军士登上城头。
她一边统领战局,一边左右支援至今已困顿疲惫不堪。
难以想象燕军大将强到何等地步,守一城尚且难以支持,同时攻二城又该如何?
东城告急比起日间越发地频繁,伤亡之大远超估量,攻城的燕军仍然无休无止,仿佛蚁聚。
燕军大营的帐篷之下究竟还藏了多少兵马?
攻势什么时候会暂时止歇?
不知道。
韩归雁已在盘算四城军士的换防。
燕军的攻势之凶猛远远超过了想象,再这么打下去,东城守军的意志力再怎么坚强也会崩溃。
可是北城处燕军又已在建造箭楼,想来不久之后这一面也会迎来激战。
即使想换防,又该怎么换?
抽调哪里的军士来换?
燕军大将到现在都还未现身,他如此地冷酷,凶狠。
韩归雁甚至觉得如有必要,这人会用将士们的尸体搭成肉梯以让将士们登上城墙。
韩归雁知道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敌!
“情况怎么样了我……去他娘的!”吴征忍不住大爆粗口,寿昌陵江之战已打了十日,陷阵营至今还是原地待命。
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在将士面前表现出来,无时无刻都得端着个智珠在握的模样。
可是内心的煎熬更甚,陵江与寿昌城不仅关系着盛国与吴府的未来,更有诸多自家最亲近的人。
“燕军用换军之法攻城。他们居于城外旷野,军士调动,阵型变换更加容易。
这十日来打了足有七日,韩二哥和雁儿都已疲惫不堪。五日前我从陵江乘了扑天雕飞去寿昌城,直到今日韩二哥才遣了我回来,也没交代什么,只说大军依然原地待命,等候调用,至于旁的,大人自然知晓,不知何意……“瞿羽湘满面风尘,这一路赶至陷阵营扎寨之处,来不及歇一口气便匆匆忙忙将战事说了个大概。
“十日打了七日?”吴征吃了一惊,急道:“损伤如何?”
“尸横遍野!我所知的是,初时驻守东城的五个千人队几乎全军覆没。雁儿在五日之前还可遣军换防,如今北城战火又起,西城处燕军也在修建箭楼,战事一触即发。接下来恐怕连换防的军旅都没有了……”
“不可能……燕军有那么多的兵马难道看不出来么?”如果守城的盛军死伤都如此惨重,那么攻城的燕军只会更多。
燕军还能轮番发动攻势,只能说明燕军的兵力远远比估计的要多得多,绝不止十二万步军加上掠阵的五万马军。
吴征把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大,喃喃自语道:“燕将准备用尸体把寿昌陵江给埋了不成?”
“有!”瞿羽湘咽喉有些干涩,哑声道:“燕将藏军于营寨,现下来看,可用于攻城的军士大致有十五六万之多。现下只是一面开战,等到四面开战之时,死的人会更多,更可怕……韩二哥说不必管他们守城艰难,大人肯定有办法,若……若再不快些拿主意,恐怕就晚了!”
“大人你个头!自家人在这里,又没外人,还一口一个大人干什么?”吴征心情烦躁,盯着地图随口骂道。
“老爷……”
“这还差不多。”吴征咬得牙关咯咯作响,恨声道:“比预想的还要艰难几倍……办法我有,当然有了……”
他自言自语着回身看去,只见顾盼与倪妙筠神色紧张。
与吴征一对视便知他已有了决断,二女目光登时平静下来,只是警告意味甚浓,分明在说:“不许再丢下我们。”
这两个丫头,什么时候串通一气了?
吴征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惹来更为娇蛮的回瞪,登时缩了不敢再逞强,陪着笑脸道:“以我的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怎么会没办法呢对吧?哪,你们来看。寿昌,陵江周边的城池与水寨连成了一只口袋,谁进来都不好受。别看现在燕军叫得凶,损失只会比我们更大。这阵势可有个讲究,叫八门金锁阵,铁衣还特意教过我。而且啊,这一回他可是依山傍水,借助地利布阵,高明得不得了。只等燕军这口气泄了,便是我军反击之时,到时候口袋收紧,燕军必然一败涂地。你想想,他们攻,我们守,这叫以逸待劳,哈哈哈,依我看这一战必胜!”
“嗯。”
这么不热情的吗?
吴征郁闷揉着下巴的胡桩道:“只是燕军现在叫得凶,也怕他们万一狗急跳墙,我们的损失也大,这就划不来,咱们得他们找些麻烦,让他们不仅打着累,还不得劲儿,有力使不出来!你们看看,我军现下都在严阵以待,轻易动弹不得。还有谁能动呀?”
“我们。”
“对了。只有我们能动,还很容易动!铁衣让陷阵营就地待命就是要保留这颗活棋。铁衣领兵是什么能耐你们都知道了,加上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给我的军令定然是轻松不流汗,还没危险的事儿。这不寿昌那里都打成一团乱麻,我们这里一点风都没。太清闲了有些过意不去,好歹去干点捣乱的事情就好。”
“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了。这里大军不能动,动了暂时作用也不大,撞上了燕军铁骑野战不划算,在这里据着营寨也不怕他骑军冲击。只消有小股人马就行了,这事难不倒我。”
“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带点人去就行了,多大点事?你们在这里协助卢元洲打点军务,若有良机,铁衣的军令一定会到。”
没有回音,吴征目光快速一瞥。
只见顾盼嘴角下撇,大眼睛里水盈盈的仿佛泫然欲泣。
倪妙筠则一脸不以为然,一副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压根不准备听的模样。
“两位小姑奶奶,听话,听话好么?”吴征知道难以骗过二女,先前一番话也只是姑且一试。
但见功效全无,也不由得急了:“这一趟出去危险就不说了,风餐露宿,会比呆在军营里都苦,蚊虫叮咬都少不了。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女子,我是实在舍不得,听话好不好?”
“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眼神平静,娇蛮,吴征心头火起,戟指二女怒道:“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气死我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再晚怕来不及了……”瞿羽湘很久都不敢忤逆吴征半点,此时还是忍不住怯生生道。
“火上浇油,没点规矩!”吴征更气。
三女已经结成同盟,骂了没用,打又舍不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遂腾腾腾冲出营帐大吼起来:“于右峥!于右峥你人呢!他娘的,集合,突击队都他娘的给老子集合!集合!集合!!”
暴躁到这种程度的吴征此前无论在韩铁衣的军营还是陷阵营里都未见过。
于右峥知道出了大事,忙飞也似地传令去了,只恨自己没生了三头六臂,不能更快些。
行军司马大人忽然官威大发,突击队的集合便是一阵狼奔豕突。
忙乱虽忙乱了些,倒是在成军时就被训得惯了,一个个来得异常迅速。
吴征虎着脸,眼睛一眯一眯从每一位队员脸上扫过,道:“我这人向来贪玩,有什么麻烦事本能地就想躲一躲,没办法,天性如此!不过呢,我这人也不怕事,真要碰上了从来不缩。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这么回事么?”
诸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吴征说得沉重,也知是战事到了紧要关头,一个个拉长了耳朵,唯恐漏了几个字听不分明。
战斗打到现在,不仅盛军有了信心与凝聚力,更也打出来火气与脾气,尤其以这帮脾气急,性子横的豪杰为最。
一身的本领,刚大败了白鹞骑,却被定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把他们一个个急得头上冒火。
“现在寿昌与陵江城正打得一塌糊涂。燕贼仗着自己矛尖盾强,攻城不断,城墙上下成了尸山血海。还好,城池没有丢,咱们的将士还有险可守。可是燕贼太嚣张了,好像不把城池攻破,不把咱们将士全都杀光誓不罢休。咱们能同意么?”
吴征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全场道:“所以,我要去帮忙。于公,陛下待我有知遇之恩,落难之时收留了我一家上下。我决不能坐视,也必将为盛国击败燕贼。
于私,老子的好几位娘子都在城里,一个男人不去救自家的娘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要去,咱们也是老规矩,不愿去的现在就退后五步。这一趟危机重重,可能一个都回不来,你们想清楚了。“被激发了血性的男儿早就上了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岂有退出的道理?吴征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先代我家娘子谢过诸位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大丈夫当为国守四方,盛国男儿也不是好欺辱的。”
丧门星庄东大着嗓门吼道:“老子早就想干这帮燕狗,大人要再拦着不让出战,属下非得急死不可。这一条命早就够本,死在战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嗯?谁要你们去战死了?危险归危险,咱们怎么奸诈就怎么来。好好的一条命,不能白白送了出去。”
“唉?玩阴的?阿弥陀佛,贫僧最喜欢偷偷地使绊子。”忘年僧两眼发光似乎甚是喜悦。
“嗯?你很喜欢玩阴的吗?”吴征虎着脸,忘年僧登时想起这不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忙一缩脖子低下了头,只听吴征阴阴地道:“不怕告诉你,老子也喜欢。”
诸军一齐放声大笑中,吴征取出一份名单喝道:“不在名单上的人留在营中好生辅佐卢将军,不得出半点差池。名单上的每人带足五日的干粮,一人双马。
将息半日之后启程,咱们……捅燕贼的屁股去。“休整的半日不过眨了眨眼般短暂,吴征吃饱了肚子,打包好备用的细软,又美美地睡上一觉。待跨上[宝器],入夜时分便引着三百名由草莽豪杰,世家子弟组成的骑军,趁着夜色隐入黑暗里。
“我们要去哪里?”倪妙筠始终跟在吴征身旁。
打心眼里吴征不愿让她来犯险,可她已把吴征给彻底盯死,想甩也甩不脱。
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武功与藏匿身形的本事,实是这一趟的不二人选。
“绕到燕军后面去,许县,东郭那一带就不错。地处要道,燕军想去寿昌必从此地路过,又有山有水适合躲藏。”
“燕军都在寿昌了呀,难道还会有大军增援?”顾盼就像片影子粘着吴征,想要再抛下她一人是不可能了。
吴征万般怜爱地看着她,也是一头的无可奈何。
“大军没了,小股的就有。咱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放他们过去无妨。”
“何若烧他们的粮草?”瞿羽湘久随韩归雁,论战场知机可比倪,顾二女高明了不知道多少。
吴征阐明进军的方向,她便看出端倪来。
“哈,湘儿不错,雁儿教了你不少嘛。”吴征阴阳怪气,惹得瞿羽湘一脸红晕:“就是烧他们粮草!”
燕军屯兵寿昌,五万精骑四散巡弋威慑周边的盛军,除了防止援军之外,更重要的便是保住粮道。
韩铁衣列的阵势形似口袋,燕军兵锋直指袋底固然避开了陷入持久战泥潭的可能,可也成了孤军深入。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燕军迫于无奈之下匆忙动兵,粮草便是命门所在。
十余万的大军在外,还是风风火火的急行军,带的粮草能有多少?
靠的便是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
燕军正狂攻寿昌陵江二城,五万精骑又把周边诸郡看得死死的,原本粮道安若泰山。
可是韩铁衣早先对陷阵营的安排也堪称精妙,在最关键,也最艰难的时刻,他知道吴征可以做到很多很多事。
“燕军大营的粮草烧不动,去了也是白白送命。嘿嘿,燕军有本事就用大营里的粮草吃一辈子!”吴征狞笑着大叫,低沉的声音盖过了马蹄隆隆道:“待到了许县,你们都听瞿参军的,把你们身上的暗器都安上引火之物。嘿嘿,就算打不过,也得给老子把粮草全烧干净!”
“得令!”
“哈哈,哈哈……”
“太坏了,太坏了,大人,您可真是下作,老子当山贼的时候都没您这么阴险……”
突击队里大多是江湖草莽,使阴招,下绊子是家常便饭,最喜的也是这一招儿。
若能轻轻松松把事情办成,谁愿意多花气力,甚至拼上性命?
诸军一听吴征的策略登时喜笑颜开,加之马儿飞驰,颇有番意气风发,难免就把心底话口不择言起来。
吴征微微一笑不以为忤,战场相逢,有什么招也得用出来了。
许县地处中原,开阔的旷野四通八达。
中原一地的百姓若要南来北往,大都从此处经过。
东面有座的卧牛山,虽算不得有多高多险峻,山势却是绵长无尽。
水云被卧牛山一挡便易下雨,此地年年雨量丰沛民众富庶,恰逢春季,细雨连绵之中还能偶遇夏季的雷霆暴雨,也是许县一带独有的景观。
突击队早早在旷野里便四处分散,再到卧牛山里汇合。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这些草莽豪杰又多有藏匿身形的本事。
加上燕军南下仓促,免不了一路抽调兵马,这一带又离战区较远,防备便松散许多。
“大人,大人,回来了。”于右峥领着十来人兴高采烈地钻入山林,每个人背后都负了只不大不小的包裹。
解开绳结摊在地下,俱是火刀火石等引火之物。
于右峥黑白两道通吃了十来年,价值连城的宝贝都见过不少,还经手了一些,还从没为这点东西激动成这样过。
山林里整理出的空地上早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分门别类地堆放着。
吴征选用人员时本就将暗器功夫考量了进去,只见地上梭子镖,铁莲子,飞抓,梅花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令人眼花缭乱。
吴征抽了抽嘴角,要论起实打实的暗器功夫与手法,这么多人里面恐怕就以自己的最差……
“你们看清楚。”瞿羽湘取了只铁莲子与火石,将火石劈成大小适中的一块,另取了只竹片以快刀切了个豁口将铁莲子与火石嵌在其中。
竹片轻薄,加了铁莲子便多了分量能掷出更远,更准。
且引火之后,竹片也有助燃之效。
这些因地取材打造暗器的本事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做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诸军赞叹之时,唯独吴征冷哼一声,吓得瞿羽湘缩了缩脖子神色慌张。
当年凭着这手本事差点要了吴征的性命,现下哪里还敢得意?
吴征却是心中暗笑,这小P一副受受的脾气,欺负起来真的简单又有趣。
瞿羽湘一件件地教下去,铁莲子类的暗器制法是一类,飞镖型的又是一类,种种不同。
待众人自行制作时,还能依着各人暗器的使用习惯略作改动。
这门本事旁人也有,可远不及她的精细巧妙,诸军不由叹服。
于右峥意味深长道:“大人真是好福气。”
一连三日露宿山林,环境算得上艰苦,但对草莽豪杰而言经历惯了的算不上什么。
世家公子则一个个咬牙忍受,幸好此前在军营里历练了许久,倒也不是熬不住,连顾盼也是如此。
至于倪妙筠与瞿羽湘也常在野外,没什么难熬的地方。
三日来众人轮番分批进城采买些干粮,外加打些野味,衣食无缺,也终于等来了经过许县的运粮车队。
许县常有暴雨,卧牛山一带空气潮湿,粮食最怕的便是受潮了发霉,尤其这是至关重要的军粮,出了岔子谁都吃罪不起。
长龙般的车队押送的军马不足一千,另有四五千人俱是民夫。
眼看着还有五十余里就将抵达许县,也能歇一歇脚,车队不由精神一振,又是疲累感袭了上来。
“大人,来了。以属下的眼光来看,这里没有什么高手。大人神机妙算,佩服,佩服。难怪属下今晨起了一卦,卦象[大有]本主中正平和,但看此地地势东高西低,又是客依主人之象,卦象偏弱,偏弱。可属下平生所起之卦,就没比今晨这一副品相更好,更漂亮的。现今属下这才明白过来,咱们哪是客呀?大人到哪,便是哪的主人,许县这一地乱不乱,大人说了算!这一卦[大有]于中正平和之中现上上大吉!托大人鸿福,属下的卦象修为又精进一层。”杨宜知铁塔般的身形太过突出不适合前来,拍起马匹来便以杀手相师墨雨新为最。
这货靠着一张嘴皮子行走江湖,捧起人来不仅丝毫不知羞,还能无时无刻随时随地。
结合那一口玄奥的卜算说辞,简直让人挑不出毛病。
“你这嘴……我没剃个平头啊……好吧好吧,承您墨师吉言啊……燕国高手?
燕国高手在桃花山全让我娘杀得干干净净,还有个屁的高手,你不会以为丘元焕亲自跑来押送粮草了吧?要不栾楚廷也在这里?“吴征嗤笑一声,燕国高手所剩无几,这也正是他此行的最大倚仗。
“祝夫人威武无敌。”众人恭维声中眼里都放出精光,看着燕军就像一堆待宰的羔羊,有些性子急的不由连连舔着嘴唇。
车队由远及近,载得满满当当的粮草将潮湿的土地压出深深的辙痕。
许县一带连日阴雨,但车队上的粮草却用蓬布一层又一层地包起。
这种布料既能保持内里的干燥,对外又有防火之效,不容易点着。
燕军常年征战,一切都颇得法度,只是仓促间运粮的军伍也是严严整整。
埋伏于卧牛山的突击队摩拳擦掌,都眼巴巴地望着吴征,盼望他早些下令好大肆快意地冲杀一番!
奔行千里至此,第一战的头功谁都想要。
吴征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长安城方向,冷笑一声。
他对燕国的仇视绝不亚于这些饱受欺凌的盛国人。
桃花山一战,他的生父待他惮之如虎,恨之入骨。
祝雅瞳的风姿与怜爱一同永远刻在他心里的,还有凶神恶煞的燕国高手。
这些都是他生父派来,要置母子俩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对燕国的皇室没有一丁点的羡慕与不甘,也没有一丁点的好感,有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自桃花山夜战起,吴征与栾楚廷就已不死不休,全是血海深仇。
“吃燕国的饭,喝燕国的水,咱们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有恩必报。来,现在把他们燕国的火石还给人家,再帮他们造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待押送粮草的军旅走过埋伏地点一半,吴征挥了挥手,瞿羽湘张开弓朝天射出一只箭。
平常的箭,仿佛山林里的猎户想射下鸟儿时落了空,有气无力地飞行一阵就掉头落下,却在盏茶时分过后,引得寂静的山林里一片骚动。
押运的燕将忽见林中忽然跳出数十个人来,一个个的衣冠随意,有些被山上的荆棘划破了,有些则脸上还有泥渍,吊儿郎当,简直像是许县里的破落户跑来卧牛山中集会来着。
“你娘的贼鸟,不要命了吗?”五名兵丁打马上前,一鞭就朝着破落户们打了下去。
大过年的南方打得昏天黑地,连带他们也过不好年,正心头没半点好气。
若不是估计新年讨个好彩头,挥下去的便不是马鞭而是大刀了。
“你娘的贼鸟,敢打老子!”破落户中一个胖大男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一阵乱抓,便把五条长鞭一同拿在手中一挥一扯。
大力传来,五名兵丁慌忙齐齐使力拿住马鞭,稳住身形。
五人一同使力居然拉不动胖大男子,他们立知不妙。
正待撒手赶马后退之时,破落户们忽然一同暴起,将五名兵丁全数抓下马来,只几拳下去,兵丁便软趴趴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这些破落户当真胆大包天,似乎见了血腥激发了凶性,居然哇哇大叫着朝燕军粮车冲去。
“放箭!”燕将丝毫不乱,当即下了格杀令。
护卫的军士虽不算多,弓手就更少,但要对付这么些个破落户实在不难。
弓弦响处,一轮齐射也有二百余支箭,飞蝗似地声势惊人。
破落户们齐齐发声喊掉头就跑,原本冲在最先的四人跑得慢,肩头,手臂等处都被箭射中倒地,在同伴们的扶持下踉踉跄跄地向山脚下的树林逃命。
燕将心中狐疑,敢来袭击运粮车队,族诛都不算重,这帮破落户再蠢还能吃了豹子胆不成?
他本能地觉得不妥,更不敢怠慢,挥手唤过一队百来人的骑军下令道:“去看看,务必小心在意。”
这队骑军风驰电掣般赶了过去,追着又是一轮箭雨。
只是那帮破落户似被吓破了胆,使出吃奶的力气两腿像张了翅膀,连滚带爬地跑得比兔子还快,居然箭枝射之不及全数落在地上。
眼看破落户们跑进了山林,原本行军便有逢林莫入的大忌,对于骑军而言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可在燕国腹地地盘上,任由燕将警示小心在意,那警惕之心还是很难打起。
领头的骑士略一犹豫,还是挥手引军进入了山林。
人仰马翻的嘶鸣声响起,山林里视线被阻隔之处的喊声令人心悸,林木更是成片地剧烈摇晃,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鬼将进入的人马吞噬。
不过盏茶时分,一切又没了声息。
只有先前被射中箭头负伤的一名破落户又钻出树林,探头探脑一阵便又缩了回去。
“阿弥陀佛,阴人真是他娘的给劲……”忘年僧双手合十高宣佛号,一脸的肥肉都几乎飞舞了起来,比刚御了个绝色美女还要通体舒泰。
“给你妈!冲啊!还等什么?”于右峥怒骂着一踹刚俘获的战马,紧跟着战马便跑出了树林,暗叹到了军伍里,污言秽语不自觉地就多了起来,随口而出无论如何控制不住。
比起忘年僧粗口与佛偈齐飞的养气功夫着实远远不如……
战马受惊又识途,登时朝着燕军粮车冲了回去,一干破落户跟在战马背后狂奔,居然不逊其速。
燕将咬牙切齿,又是一手心的冷汗。
他知道善者不来,自己又肩负运粮重任,这一回若是失了粮草,当真吃罪不起。
燕盛两国虽开战,许县一带远离战区原本安全得很,再南行二百余里,自然有骑军前来接应。
可是这些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再一想便即恍然,盛国大军遭到钳制动弹不得,可就这么几十人要摸到许县附近,那是神不知鬼不觉。
所疑惑的是,几十人就敢朝着自己千人的军伍冲锋?
破落户们真的敢。
失了控奔跑的战马成了天然的盾牌,中了数十支箭才终于不支倒地,借着战马的掩护,破落户们也冲过了弓箭最具威胁的距离,七八丈的距离,趁着弓手们搭箭的功夫,破落户们手一挥打出成片的暗器。
弓手们射箭每人一次只得一支,这些暗器却是密如雨丝,人人一挥手便是十余样,大的铁莲子,小的梅花针,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且这帮破落户各个武功惊人,甩手打出的暗器威力堪比长弓,燕军虽全副武装,仍有十余人被打中面门,惨叫着倒地。
燕将尚未下令,只听背后,侧方齐声呐喊,又从山林里闪出二百余人来,齐齐向着燕军冲锋!
燕将咬牙切齿抽出长刀吼道:“杀无赦!”敌人至多不过三百余人,己方以三敌一可谓稳操胜券,何况还有五千余的民夫,左近许县一旦得了消息还能即刻支援。
他要做的便是把这帮人远远地与装满粮草的车队隔离开,然后全数杀干净,一个都不放过!
燕军怒吼着冲了出来,这帮破落户将他们戏耍得够了,还伤了百余名名兄弟,当真是恶从胆边生。
燕军一冲锋,那几十名以暗器伤人的破落户掉头就跑,一来一回,堪称来去如风。
这一回他们不再聚集于一处,而是鸟兽一般四散奔逃。
战斗很快就成了混战。
破落户们一齐打出暗器的声势还让人心有余悸,不想分散开来后,单人作战更是尽显精妙的武功。
反观燕军无奈地分散之后,战力大减,不多时便频频有人受伤倒地,生死不知。
破落户们先行解决了百余名骑军,压力大减,只见战场之上人影憧憧,不时有破落户冲破军阵,向着由民夫暂时守卫的车队攻去。
燕军除了剩余的百余名骑军恨不得分出千百个分身围追堵截之外,余人无可奈何,见状不妙,只得放弃了追击,再度守在车队旁。
这一下战场更乱,燕军没了人数优势,骑军们很快又倒下许多,剩余的只能连连周旋,不敢正面交锋。
破落户们也不恋战,一沾即走,渐渐成了百余名破落户与骑军交锋,剩余的二百名破落户进攻车队之状。
战场大乱,弓手们不敢乱放箭,反倒是破落户们齐刷刷地再度射出了暗器。
这一回不仅人数翻了几倍,射出的暗器也翻了几倍之多。
铺天盖地银光闪闪,好似数千名弓手一同放箭般声势惊人。
那些暗器有些打在燕军与民夫身上,有些燃起火光直接就打进了粮草车里。
粮草蒙了厚实的篷布,原本就算被火烧着,民夫们也有救援的时间。
可这些破落户显然个个都是高手,发射出的暗器直接射穿了篷布,民夫更是无可抵挡。
燕将这才发现,破落户们正在疯狂地蚕食着燕军,不时地有人倒下。
而这些人随在几名高来高走的高手身边,遇到结阵自保的燕军硬点子便避开不正面交手,碰见落单的便杀,几无一合之敌。
不一时燕军便倒下一大半,民夫吓得有些跪地求饶,有些四散奔走,整个车队都燃起了烟火……
“完了……”燕将面如死灰,他用力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满地的尸体里俱是身穿战甲的燕军,破落户一个都看不见。
而且那个最早被箭射中肩头的破落户男子始终左支右绌,眼看着就要被斩于刀下。
可这人摇摇晃晃地逃入树林,不一时追击的燕军便不见了踪影,他又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
“大人怎么回事啊?”于右峥与忘年僧并肩作战,以吴征的武功当然不用他们来管,可作为贴身护卫,分出一部分精力在吴征身上在所难免。
“可能……玩高兴了吧?”忘年僧见吴征阴人不断,忽然顿悟,忙学着吴征手忙脚乱地架格遮挡不定,做不支状。
可惜他一脸凶相,武功又没高到吴征那样举重若轻的境界,来去两回燕军压根不上当,也没人来追他。
一时面子上大大地挂不住,心头火起,抓过一名燕军双掌拍落,登时把一颗脑袋打做烂西瓜。
“分明在演练,哪里是行事谨慎?”燕将心中发苦。
这些破落户的武功高得太多,自己手下也不是什么精兵,便是正面交锋也是毫无胜算。
敌人之所以来来去去地将自己耍着玩,完全是不想浪费太多气力,也不想有什么意外损伤。
他们小心谨慎,连一层油皮都舍不得掉在这里。
粮车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必然颗粒无存,部从死的死,逃的逃,燕将长叹一声,与那名又从树林里摇摇晃晃跑出来的破落户对视一眼,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忙下马微微欠身,横着腰刀在脖颈中一抹……
犯了大案,当然要跑路,突击队们一路跑得兴高采烈,忘年僧大着嗓门道:“大人,接下来咱们去阴谁?”
“咱们个鬼啊,你们一个个都是燕国的要犯,一颗人头少说值一百两金子,还咱们?聚在一起等人来抓吗?”吴征笑骂道:“散了,全部散了,从许县这里四散,见粮车就想办法烧,烧了就跑,不许恋战,没机会就放过无妨。被追得急了就往卧牛山上跑,你们蛇组的人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些年,不要告诉我连在山里藏身都不会啊?猫组的要听蛇组的号令,论起藏身的本事,你们不如他们,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哈哈哈。”
“太阴了,太无耻了。”忘年僧险些手舞足蹈,这只队伍化整为零,只怕燕国这后方是一刻都不得安宁了。
“嘿嘿,咱们绕个大圈,一个月之后到东郭城郊汇合。届时再干一票大买卖!”
“得令!”
“得令!”欢呼声不断,三百人马像烟花一样炸开,四散而去。
“大帅,又有一路粮车遭了劫。本月已是第四回了……”
“嗯?嗯!”蒯博延看着地图,无喜无怒。
燕军的攻势依然猛烈,可是粮草接连被烧毁已成了巨大的隐忧。
他略一沉吟,道:“小股敌军骚扰,战力却不容小觑,那是他来了呀。”
“大帅所言有理。”丘元焕双目一眯赞同道:“必然是他了。敢问大帅要作何安排?后方不可再放任他们胡作非为下去了。”
“嗯。虽是小股敌军,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蒯博延以手指在地图上模拟着路线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大帅以为遣何人前去平乱为宜?”
“要对付这帮流寇,全军上下唯一人最是合适。劳烦丘大将军整备一行!”
中军帐里诸将齐刷刷地望向丘元焕。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却都没想到大帅想都不想直接就遣出了丘元焕。
的确,江湖高手对决,燕国如今人才凋零,但仍坐拥震慑天下的绝顶高手!
后方的乱局显然已让大帅震怒,他也像必须要把寿昌,陵江两处连城带人一口吞掉一样,要把在后方作乱的[他]生生撕碎……
上一次再桃花山,因缘际会,[他]侥幸逃得性命,这一回在燕国腹地,长枝派师徒已如暴怒的雄狮张开了血盆大口,他又如何能逃?
没有机会了,正如大帅而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大帅虽初出茅庐,但处事之老到不在任何名将之下。
你既用武林高手来搅乱后方,我就派出武林之王前去镇压。
再强的高手,又怎能在[碎月金刚]丘元焕面前翻起波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