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延谷县城

西南地界,延州兴盛府延谷县。

晌午时分,城门口人迹寥寥,一个破衣老农牵着牛车缓缓行来。

牛车木轮吱呀作响,上面摆着两个年久竹筐,里面装满各色蔬菜果实等物。

行过正门大街一座高大牌楼,老农转头看了眼牌楼两旁的深宅大院和高大院门,轻轻摇了摇头,牵着牛车转进一边深巷。

巷子尽头,一道角门半开,一个中年胖子正站在台阶之上,与两个农户争辩。

“刘管家,上月山上发了大水,菜地被冲得稀烂,便只有这些收成,您和夫人说说,通融通融我们这些庄户人家……”宋洪伟身心佝偻气色萎黄,低三下四求着那中年胖子。

被叫做刘管家的中年胖子一身黑色常服打扮,面庞浑圆,身体亦是浑圆,只是个子不矮,显得颇为壮硕,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瞥了那老农一眼,掏着耳朵怪声道:“往年夫人当家,你们交多少租子,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如今却不同,少夫人现当着家!发大水?怎么只你家地里发水,你看丁老实那牛车上满满登登的蔬菜瓜果,他家地里如何不发水?”

那宋洪伟转头看了眼牵牛老农,无奈说道:“丁老实家田地在高岗上,洪水自然冲他不到,况且他家地多些,我们又如何比得?”

旁边那农户年纪轻些,也附和道:“还要烦劳管家大哥多和少夫人分说一二,今年所欠佃租,来年自然补齐,只是山洪来得太急了些,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拮据……”

“二牛我可明白说与你听,少夫人是眼里难容沙子的,不是我心慈面软,一直说你们好话,今年佃租岂会只长三成?你们且去打听打听,周边谁家佃租不是五成七成的往上涨?就这你们还拿这些烂菜烂瓜糊弄!佃钱自然无法减免,这些瓜菜暂且留下,待我与少夫人分说过后再行定夺,你们且先回去吧!”

“刘管家!刘管家!”宋洪伟一把拉住刘管家,低声说道:“小老儿早先也给您家里送过几筐瓜菜,这佃租您可要帮忙想想办法……”

刘管家恶狠狠瞪了老农一眼,低声喝骂道:“一些破烂瓜果青菜值个什么?该当在这里说?你待怎的?收了你的瓜菜,还要卖身与你不成?我可告诉你,佃租短一分都不成,少夫人可不如老夫人好说话,别说我为难你们,有本事见少夫人说去!”

宋洪伟惧他淫威,吓得差点坐在地上,闻言惊愕惧怕,他一个农户,如何见得少夫人?

旁边那年轻农户倒是不怕,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塞到刘管家手上,谄媚笑道:“管家大哥平常忙碌,这是一番心意,多去买些好酒喝喝解乏……”

刘管家嘴角泛起一丝笑容,随即正色道:“这却是做什么!做什么嘛!”

一边说着一边扯过钱袋塞进袋子里,这才说道:“你家人口多些,自然吃穿用度拮据,今年佃租,涨的那份暂且记下,该交的却不能少,可记得了?”

“记得,记得!谢过管家!”

两个农户一喜一悲先后走了,刘管家这才和丁老实说道:“怎的这么没有眼色?看我这边有人还来送菜,怕人看不见么?”

丁老实憨厚一笑,“不是你让送到宅子后门这里来的么?”

“休得聒噪,且先卸车,一会儿送到厨下一筐,剩下两筐,送去我家!”刘管家扫了眼牛车上的筐子,责备道:“说了许多次,弄个麻布盖着些,这般明目张胆,让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丁老实无奈道:“本来有快竹席,昨日刮风吹跑了……”

“行了行了!方才少夫人唤我议事,你快卸了东西赶紧走吧!”刘管家不耐挥手,不再搭理丁老实,转身进了角门。

穿过后院,转过一扇月亮门,来到前院正堂门口边上,进门之前,刘管家仔细收拾了一下身上,这才收敛倨傲神态,躬身弯腰小步进去。

正堂房门大开,入眼所见便是六张雕花榆木太师椅,中堂挂着一幅水墨山水,上面匾额写着“怀净堂”三个大字,主位椅上,一个白衣女子手持黑檀狼毫小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身后站着一个绿衣丫鬟,正在为女子捶背。

女子一身白色轻罗纱裙,外面罩着一件莹白直帔,一头乌黑秀发精致梳成随云髻,上面别着一只翡翠簪子,两耳吊着一对儿金丝月牙坠儿,随着写字轻轻摇动;两道弯眉纤细轻轻皱起,双眼两泓清泉一般闪亮,琼鼻高耸微泛粉红,红唇一点,精致可人。

女子面容姣好,绝美之中透着丝丝缕缕淡漠神情,仿佛广寒仙子临世一般,颇有拒人千里疏冷之感,她手中执笔字写得极稳,一双玉手莹白如玉,指尖蔻丹已然剥落,残留一二相衬,却更显素手白皙娇嫩。

低眉顺目扫了眼案上账本,刘姓管家腰弯得更低了些,恭谨道:“少夫人,您找小的?”

“权叔,我这几日对了些往年账目,有些不明地方,想和你请教。”女子语调轻柔,唇齿间有股天生的软糯和娇柔,听来让人昏昏欲睡。

刘权却不敢睡,低眉顺目答道:“少夫人您请问。”

“我看这三年开支用度,一年比着一年增加。前年我和少爷大婚,开支不少,用了一百二十余两银子。去年……去年朝廷敕封旌表准备典礼,用了一百七十余两,这些都是权叔您经手的,具体细目,待我详细看过后再说,”女子随手翻着眼前账簿,比对着自己写下的记录轻轻说道:“但有一样,前年胭脂水粉便花了十九两,去年则花去二十八两,婆母小姑房里胭脂水粉我都看过,莫说不值此价,便即值了,量也是不对的……”

“少夫人嫁到府里来,您和彩衣的日常用度,也都是算在这里的……”刘权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身子都有些软了。

“那就更不对了,我和彩衣来到府里,多些日用花销倒也正常,为何算在胭脂水粉里面?况且我随身嫁妆也算丰足,日常用度都是自给,怎的多出这许多?”女子转头问自己侍女,动作之间耳坠摇荡,说不出的精致好看,“彩衣,你平常可曾向刘管家要过银钱?”

彩衣年岁不大,头上梳着双丫髻,闻言骄傲挺胸道:“不曾要过!”

女子转头看了眼刘权,继续说道:“单这一项,就多出九两银钱,莫说我们主仆不用府里银钱,即便用了,却也用不到这许多,尤其去年以来,婆母心伤过度,每日以泪洗面,何曾用过胭脂水粉?今年不过半年光景,已经用去二十五两,这却更是不对……”

“这……这几年胭脂水粉涨价也是……也是有的……”一粒豆大汗珠顺着鬓角淌下,刘权懵然不觉,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

“我着彩衣去问过云宝斋,这两年间,胭脂水粉确实涨了些,但不过从五钱七涨到六钱,涨价尚不及一成……”女子深深看了眼刘权,继续说道:“这还单只胭脂水粉一项,其余诸如米面油盐、仆役薪水、房屋修整等等,我且细细算着,这几天再烦劳权叔过来对账……”

不等刘权答话,后院传来阵阵轻咳,女子连忙起身迎到门前,却见门口走出两个女子来。

其中一个年岁稍长,一身银灰色居家常服,面容苍白如纸,神色憔悴不堪,面上不着粉黛,任旁边年轻女子搀着,不时轻轻咳嗽,显然身体有恙。

她面色萎靡,却依旧可见旧日美貌,眉毛微乱线条却是极美,双目无神却也形状曼妙,唇瓣微白,若染上唇脂,定然亦是极美,尤其她病体欠安,憔悴中一抹淡淡成熟风韵犹自遮掩不住,举手投足间尚有说不尽的体态风流。

在她身边,那个年轻女子一身天蓝色罗裙,相貌同样精致,尤其面皮白里透红,脸上淡淡红妆,头上梳着丱发,面容与那年长女子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颌略短、脸儿略圆了些。

“娘,您怎么出来了?早晨天凉,莫被风吹着了!”白衣女子上前扶住那病容女子,语中满是关切。

病容女子任她扶着,笑着拍拍白衣女子玉手,走到上首椅子坐下,这才说道:“刘权啊,这几日云儿替我管着家中账目,你可要多帮着她些,免得她年纪轻轻弄出了差错……”

刘权赶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少夫人天资聪慧,于账目颇有天分,小的配合便是,断不会出错的……”

“这便是了,你是府里老人,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宜,还得你平常多费些心思,”病容女子并不年老,饶是神色憔悴,依旧难掩眉间风华,只是下人们叫惯了,她也便安之若素,微笑说道:“你且去忙,我们婆媳再说说闲话……”

“是。”刘权答应一声后退出门,一直走到后院,才觉出身后微凉,显然已是出汗湿透了。

正堂之内,病容女子待刘权去远,这才小声对那年轻女子说道:“你这孩子年轻气盛,怎可如此咄咄相逼?”

白衣女子气愤说道:“他这几年吃里扒外,家底都快被他掏空了,再不管教一番,以后不得翻上天去?”

“你且听为娘与你细说,”病容女子无奈说道:“刘权昔年是和老爷一起长大的伴当,老爷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总要有他这般一个人忙里忙外才行,若泉安还在……”

说起儿子,病容女子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湿润,抽泣说道:“泉安一去,留下你我婆媳二人,将来泉灵出嫁,偌大家业谁来支撑,你可想过?”

“娘,您别难过了,不是您自己说的,泉安只是战场失踪,不见得真的……”洛行云话说一半便止住话头。

“朝廷已然旌表,即便未死,怕也难以回来了,为娘一直不让你和灵儿服孝,是为娘执拗了……”病容女子无奈摇头,“为娘有心让你改嫁,只是族中不允,却苦了你了……”

洛行云轻轻摇头,她心思灵动,自然知道婆婆应白雪何意,便摇头一笑道:“媳妇既已嫁入陈家,自然应当守贞如一,岂可另嫁他人?婆母您怜惜行云,行云却不是寡廉鲜耻之人,即便族中允许,行云也不愿改嫁……”

应白雪摇头难过道:“你与泉安不过一日夫妻,为此便要搭上大好青春,实在是于你不公,为娘守寡多年,自知其中滋味,让你重走此路,着实于心不忍啊!”

洛行云摇头苦笑:“命数罢了,云儿认命。”

母女婆媳三人一时无言,悲伤气氛弥漫开来。

洛行云三年前出嫁陈泉安,新婚第二日,丈夫便受征戍边,随后杳无音信,直到去年朝廷旌表阵亡将士,才知亲夫亡故,她也成了寡妇。

婆母应白雪同样命苦,守寡多年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眼见生活刚有转机,便又经受丧子之痛,去岁至今每日以泪洗面,身体每况愈下,长久如此下去,怕是早晚香消玉殒。

小姑陈泉灵年方十六,早年许下人家,如今兄长阵亡,夫家也毁了婚约,如今家道中落,怕是愈加难以婚配了。

家中一应账目平常一直是应白雪管着,只是她本来久在病中精力有限,又心有顾虑不敢过于苛责管家刘权,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锱铢必较,今日也是听闻儿媳与刘权堂前对峙,这才带病出来居中说和,免得矛盾激化,两边为难。

洛行云自然知道婆母意思,便要说话打个圆场,先将婆母送回房去再说,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吵闹,声音不远,显然就在府门之外。

“彩衣,你且去看看外面何故吵闹!”见婆母看来,洛行云转头吩咐丫鬟彩衣,命她出去看个究竟。

彩衣一溜小跑来到门口,拉开角门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门口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嚷不停。

“……这孩子也是,怎能如此莽撞?还撞到牛车上了!”

“可不怪这孩子,那牛发了性子跑得快了,又从巷子里出来,直接将孩子撞倒了!”

“可怜见儿的,看这孩子衣服破的……”

“看着倒不像要饭行乞的,不知是哪家孩子走丢了……”

“可不见得,他只是梳着孩童发髻,长得却是不小,若是披了头发,说是大人倒也不差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人群中间一个壮硕少年躺在当地,双目紧闭,唇瓣苍白,浑身颤抖不停,丁老实蹲在旁边,双手抱胸,显然也是吓坏了。

“散开散开!什么热闹值得这般聚着!”管家刘权分开人群,随即看到竟是丁老实,他吓得心头一突,心说少夫人刚找过我麻烦,你个龟儿子就弄这么一出,生怕旁人不知道我私吞了府里东西不成?

彩衣看刘管家出来了,这才赶忙跑回府里,将所见所闻说了。

应白雪闻言道:“既是自家农户牛车撞人,那便告诉刘权赶紧抬进府里救人,切莫伤了性命!”

彩衣答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又来到府门外,却见刘权吆喝几个仆役帮着丁老实将那强壮少年抬上牛车正要拉走,她赶忙上前,转述了夫人吩咐。

刘权暗叫一声“苦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少夫人吩咐他还有计策应付,夫人说话,他却是丝毫不敢违逆,赶忙吆喝众人将少年抬起送进角门放到门房之中,又安排了人去请郎中过来诊治。

不大一会儿,郎中过来号脉,定了病情,开了几副汤药,刘权跟着忙活着,早将丁老实打发走了,心中暗忖,夫人不问那是最好,问了就说丁老实来送菜,牛车发疯惊了行人,断断不能让人知道他中饱私囊。

一直忙到晚间,夫人也并未遣人来问,他这才放下心来。

夫人自幼习武,小少爷一身武艺功夫便是她亲自教授的,便连老爷生前都对她敬畏三分,刘权心中也怕夫人发起狠来给他一剑戳个对穿。

本来少爷长大成人之后,他渐渐收敛了贪占手段,只得些蝇头小利,盼着少爷将来出人头地后,他能跟着鸡犬升天,谁料少爷受征戍边,最后竟然战死了!

眼见一切成了黄汤泡影,他就又动了贪占挪用之心,一年多来变本加厉,仗着他是陈家旧人,又是远房宗亲,手段越来越直接,金额也是越来越大。

他心中唯一忌惮便是夫人的三尺宝剑,如今夫人病体欠安、形销骨立,怕是寿元将近,那份忌惮之心已然所剩无几,不过积威尚在,不敢过于表现而已。

刘权心中还有一个隐秘心思,少夫人花儿一样的尤物,却和少爷只做了一夜夫妻,想来便即尚如处子一般,而那泉灵小姐,自幼喜欢诗词歌舞,身上并无武艺,只待夫人一去,他便可将这姑嫂收入房里,将这偌大陈家做个外室,到时财色皆入他手,岂不美哉?

他端坐门房之中,就着一盘花生和猪头肉,喝着一瓶十年陈酿老酒,想到少夫人秀美姿色和泉灵小姐清纯模样,不由心中火热。

“娘……你在哪里……”床上那倒霉少年突然出声,将他吓得差点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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