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地狱之底,予以堕者以支撑之手

棕色泥土被雨水打得湿润,在念不出名字的守墓人那机械而不变的动作中,一捧,又一捧地浇灌在那廉价的棺盖上。

“隆”

炸雷将深黑的雨幕中微微照亮了一瞬,将本想隐藏在其中的脆弱身形无情地揭露开来。

照亮了……那张麻木无神的……俊俏人偶。

黑色的碎发完全的吸纳着冰冷的雨水,将其几缕几缕地,粘结在了少年那苍白的额头上。

冰冷的雨露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轮廓向下坠落着,从湿透了的领口响起淅沥灌入,阻止着他身体机能为其回暖体温的打算。

但哪怕是这样————

本该引人无比的深黑瞳孔,此刻却丢失了灵魂,被那逐渐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两幅棺木所吸引。

“刷……刷……”

那是淅沥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泥土被装点覆盖在那两张脸上的声音。

将他最熟悉的,来到人世间的最熟悉的两人的脸——

无情覆盖。

这具身体里流动的同源血肉,为他的辛运降生而带来鲜活,让名为“江晓生”的存在真正存活于世的两个人……

也会在无数年之后,与那装点在两人脸上的黄土化为同源吧?

除了石碑上的名字以外,只有少年的记忆里,才能残存些许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了。

———————

“妈”

能被这么称呼着的温暖妇人,能在他放学后为他做出一桌暖洋洋热菜的人,能为熬夜复习的他端上一杯热牛奶的人,能乐此不疲的拉着他的手,说着无论多少次都说不够的唠叨的女人……

不见了。

也许,在历经世间最难忍受的病痛折磨后,女人那迷蒙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吧…?

不要……

给小生添麻烦了。

对不起……小生。

妈妈没有看到你上大学,帮你准备张罗庆功宴……

妈妈没能看到……小生穿上西装,拿着第一份工资给妈妈买礼物……

妈妈没能看到……小生找到了正确的人,和她一同幸福地步入婚姻的殿堂……

妈妈没能看到……没能……

你说,你一定要找个好漂亮,又好温柔的儿媳妇给我,带回来给我看的吧……

你说,等你找到工作,要给我买个按摩机和平板电脑,让我躺在温和的午后阳光下,舒舒服服地看着……我想看的电视剧的吧……?

“妈,等到时候我和你儿媳妇给你抱个大胖小子,你和我爹帮我俩带一下啊。”

你是这么说的。

“小滑头。还考虑老婆和儿子的事,明年就高考了,考不上大学,你爹腿给你打断!”

……我是这么回的。

“哦。”

少年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

“万一到时候工作忙了,您俩老人家反正退休了也没事,就帮我带一下嘛……妈……”

“……如果不忙的话。”

只是……

只是啊……

对不起啊……小生……

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

活下去呀。

温暖的母性,从高空坠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

“爸”

没太敢嬉皮笑脸的少年声音,总是要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才能这么呼喊的男人。

严肃得如同岩石一般的脸上,戴着眼镜的他脸上大概总是不苟言笑的吧。

性格比较没点着落的儿子总与那个温暖的母亲贫嘴的时候,也许某个少年看不到的角落,那总被他以为是从没笑过的冰冷嘴角也会勾起一个弧度吧?

只是,他恰到时候的轻轻一咳,总会让那个比较跳的少年声音一收,严正以待地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心中升起几分不能在家人面前展露的笑意吧?

总是沉默着,单独的在少年起床前就摸黑出门加班,却又在少年晚上安眠之后,才步伐轻俏地下班回来。

若是少年的卧室已然关好,他便会沉默着站在少年的卧室门口,驻足不言。

也只有那一刻,他那张略显老态的冰冷面容,也才会少见的松弛些许吧。

若是少年的卧室门没有关好,他只会脚步更加轻俏地沉默着,沉默着。

悄悄扭转着头颅和眼神,从缝隙中观察着少年那张熟睡的脸庞。

少年若是翻了个身,他会因怀疑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动作吵醒了他,一瞬间,变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滞起来。

然后……无声地,几乎是用尽他这半辈子都没用过的细腻心思,小心翼翼地,将门拉上,关好。

他对少年的夸奖很少,只是——

需要父母出席的时候,他在。

少年在学校被欺负的时候,他在。

少年那跳脱的性格又在外惹出什么麻烦的时候,他在。

每天早出晚归的工作,大抵还是算工作量有些超脱想像的严密工作吧。

但家庭需要他的时候,他大抵总是在的。

“伸手。”

用没什么温热的声线这么说着,看着少年那害怕而怯懦着,缓缓伸出手掌的动作,他拿捏着比拍手臂上蚊子还要轻一些的力气,将衣架抽在了少年的掌心。

“呜”

看着少年那如同触碰到烫水一般缩回的手,和那声低低的稚嫩悲鸣,他凝固冰冷的嘴角只差一丝就没有维持住。

压住了心中的那一丝丝心疼,男人冷着脸,用肃穆的嘶哑声音警告着他,下次不许再犯了。

然后便仍由那个温暖的妻子抱住泪眼婆娑的小小少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扭头回到了房间。

而当少年在餐桌上,将这次全班第一的试卷拿出来时。

看着少年那希冀和期待的眼神,他只能低下眼眉,往嘴里刨了一口饭菜。

“嗯。”

低低的这么回应一声。

“……做的不错。”

然后便会在少年那略显失望的眼神中,从口袋里掏出,少年曾经跟他念念叨叨过的小小掌机。

“……下次考差了,我和你妈就没收。”

“……嗯!!!!”

房子……抵押了。

车子……抵押了。

已经连续在办公桌前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男人,那冷静的脑海中思虑着,家中的家当,还有什么可以抵押出去的。

眼白变得晦涩,被猩红遍布的骇人血丝布满。

一家之主的他,脑海中唯一没有考虑的事就是……

放弃妻儿。

放弃家庭。

哪怕在这一刻,他仿佛依然是那个……顶天立地,遮风避雨的……家庭顶梁柱。

是冷静而又爱着家人的丈夫,在她眼中温暖而沁人心扉。

是强大而严厉,充满着人生哲理的父亲,在他眼中高大而战无不胜。

没有什么可以击倒他。

只要有着他……这个家庭就不会塌。

只是……

“嗡”

脑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异质的嗡鸣。

他捂住了忽地开始绞痛着的左胸,趴倒在了办公桌上,犹如抖筛一般地剧烈震颤起来。

冰冷与灼热在他的血管里奔袭,四肢和身体开始无力和麻痹。

那个在家庭中“强大”到……仿佛不可战胜的中年男人,在此刻睁大了眼。

他捂住左胸的手想要收紧,想要逼迫着自己的身体再次填充进力气。

……动啊。

那个冷血的老板,只会看工作时长而发工资,可不会因为你的不舒服而对你网开一面。

动啊。

只是累而已,只是痛而已,只是这样你就不行了吗?对于…那些东西来说,这些不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吗?

动啊。

……她还在病床上,下周的化疗费用还没交呢,以及护理费马上也要结清了啊。

动啊。

小生马上就要开学了,马上就要交学费了吧?去年教了那小子单车,他不是又考了全校前一百,答应该给他买一辆了吗……?

……动啊。

你的妻子……还没治好。

你的儿子……还没长大啊。

只是,那在往日能为自己打气的想法,却无法阻止四肢力气的流失与变得冰冷以后。

一抹转瞬即逝的了然从他睁大的瞳孔里闪过。

是……这样啊。

啊……

我要……走了吗?

只是这么一点工作……就不行了吗?

……你真是个,废物。

仿佛要将左胸掏空的手,开始逐渐变得无力。

黑暗开始侵蚀进男人的视野。

…小生…

小生。

混小子…

这个家,你妈妈……交给你了。

只是……

只是……

没能在少年高考金榜题名时,一起进入那张全家福里。

多少有点……遗憾啊。

颤栗的手,在空中虚抓着。

这个时候,某颗冷静而坚强的心,终于充满了遮掩不住的后悔与遗憾吧。

想和……混小子在成家之后……

好好喝一杯呢……

灰败眼眸中的瞳孔开始涣散,冰冷的四肢开始僵硬垂下。

坚强而隐藏着炽热的冰冷脉搏,停跳在了没有人察觉的灰色办公桌前,没有生息。

——————

雨……变大了。

是砸在脸上会让人生疼的程度。

淅沥而磅礴的风雨,在昏暗的墓园嘶吼啸叫着,怒斥着墓园中心那麻木单薄的少年身影。

那些从空洞的天幕上垂落下来的冰冷液体,在少年的视野里变得猩红而冷漠。

将他的世界……染成了血红色。

他颤抖着身躯,麻木而无力地腿向后退了半步,勉强支撑着他那摇摇晃晃的单薄身躯。

啊……

看着那已经被填充起来,仅仅是两块平平无奇的湿润泥土地面的位置,他的眼睛睁大。

是这样吗……

胸口处,用防水袋封好的某张文件,紧贴在他心脏的两厘米处,想在他胸口留下烙印一般生疼。

那里面,是某个医院的检查结果。

“姓名:江晓生

……

……

经xx医院的二轮复查,江晓生的曼切斯特五世遗传性精神类萎缩症致病因子为0.03%,故诊断为无生理医学上的致病可能。”

原来……

眨了眨眼,猩红的血雨顺着长长的睫毛和眼角向着双眼里渗入,又从苍白的双颊滑落而下,滴入这片无情的土地里。

冰冷的手,将胸前的单薄纸张抓的紧紧的。

用力到……仿佛想将它撕裂一般。

我被留在了……地狱吗?

明悟了的少年,抬起头,看向这片血色的天空。

空洞的天幕外,是正常人的人生。

正常的出生,成长,学习,成家,娶妻生子,相夫教子,最后在家人的陪伴下老死。

但那也是……江晓生,与无数地狱底端的求生者,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

……我能回去吗?

爸?妈?

绝望和无措的迷茫面具被烙在了少年的脸上,无法摘下。

他张了张口,想和往常一样,向着身边总是陪着他的两人发出着问询。

哪怕没有建议,那个温柔的女人却总是会安慰他的。

哪怕没有安慰,那个坚强的男人却总是会建议他的。

懦弱迷茫的少年,声音在这所孤独的墓园里流转着,回响着。

回答他的,却只有风雨在少年耳边回转着的凄厉嘲笑声。

我……

该怎么办啊……

为什么……要留我……

一个人在这里啊……

我还没有……上大学……

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不是说要帮我……带孩子的吗……妈?

我还说……挣大钱了,在你面前好好炫耀一下呢……

……爸……

漆黑的绝望犹如择人而噬的泥泞,顺着他的心脏向上攀沿。

名为“江晓生”的孤独小船,在漆黑的暴风雨夜里前行着。

两座得以栖身的温暖港湾依然崩塌离析。

没有……回去的地方了。

好像在这个夜晚,这艘摇摇欲坠的孤独小船,也要被吞噬在这绝望的风浪里。

“唉。”

有些嘶哑的叹息声,让麻木着的少年看了过去。

那是……刚才一直未被收录进那个猩红世界里的,从未被他注意过的苍老身影。

将身体支撑在了自己的铲子上,老人锤着自己似是有些不支的腰背,咳嗽着。

是帮助他,埋葬了港湾的……苍老守墓人。

摸了一把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胡子,老人挠挠头,看向了那个快被绝望吞噬的少年。

“……小孩。”

干哑的苍老声音有些刺耳,却好好的被少年收录进了耳朵里。

老人砸吧砸吧嘴,有些浑浊的瞳孔看向他,毫无避讳地开口问道。

“……血世病?”

老人的话语,直白地点出了少年心中的伤痕。

轻轻颤栗了一下,咬着嘴唇,少年麻木地点了点头。

“嗯……”

像是拧干毛巾一般,老人抓住了自己下巴被雨水粘作一缕的胡子,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不然呢……我说小孩你怎么和我几十年前一个模样。”

老人的话语,让江晓生猛地睁大了眼。

“您……”

缺少水分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有些撕裂,红肿干痛的声带带出了他迟疑的问询意味。

“您也……?”

“呼……”

老人砸吧砸吧嘴,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盒,随即看了看那漫天淅沥的冰冷风雨,又有些不情愿地塞看回去。

像是有些疲倦了一般,他的脑袋靠在了双手上,双手靠在了铲子尾部,浑浊的眼珠就那样平静地看向了他。

“我妻子,还有我女儿……就是这样没的。”

被时光雕刻的脸庞,老人的嘴角带起下巴和双颊的灰白色胡子,向上翘起。

毫无波动的说出了……这对于一个人来说,绝对是重于千钧的话语。

但……

从他脸上那咧起的嘴角,已经平静的话语来说……却又让人感受到一种割裂的异质感。

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没有痛苦,没有愤怒。

仅仅只是在那平淡的语调中,夹带上了不少不细听就无法分辨的淡淡惆怅和怀念吧。

江晓生的呼吸,窒息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能说的这么平静……?

老人……不爱他的妻女吗?对于妻女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为……

“啪”

苍老的手掌猛地拍在了少年的头上,不算轻的力道带来的疼痛让他痛呼一声,打断了脑海中的想法。

“小孩,别整天胡思乱想那么多。”

那张被皱纹和干老脸皮覆满的脸颊上,终于是浮上了一个有点不爽的表情。

“看你这鬼样子,哪怕我看不太清了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孩你不会觉得……我对我的妻女没有感情吧……?”

“……我可以说,我对我妻女的感情,还不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能理解的。”

“比你想像的,要深的多的多。”

老人的话语只是让少年捂住了脑袋,那张苍白脸颊上疑惑之意变得更深了起来。

那……为什么?

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口呢?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的面对这件事呢……?

一家人被这恶魔般的病症给带入了地狱,并毫无征兆地夺去了生命。

你不悲伤吗?你不愤怒吗?

你不……绝望吗?

江晓生有些无法理解。

“……哼。”

被雨水打湿的胡子,在漆黑的雨幕中抖了抖。

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平静哼声。

像是能看懂少年内心的想法一般,他趴在铲尾的姿势换了一下,只是那没有多少神采的瞳孔,依然紧紧地盯在少年的身上。

“……有用吗?”

“……啊?”

对于老人那突然的问询有些猝不及防,少年发出了不解的低低呼声。

“我说……”

苍老的声音猛地提高起来,犹如雷鸣般的语调震动着少年的麻木身心。

“有用吗?!”

“隆”

两道白雷从天而降,撕裂开了这片孤独墓园中的黑色雨幕。

同时也照亮了……老人那张,肃穆平静的脸庞。

少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同样沐浴在猩红雨夜中的老人,眼眸微微睁大。

“伤心,有用吗?”

老人微微直起了身。

“愤怒,有用吗?”

寒冬雨夜里,袅袅白气的灼热吐息从老人的嘴中喷出,仿若一头怒兽。

“绝望……有用吗?”

“……啊,我这辈子,最亲的两人都离开了……”

“所以我要和他们一起离开……”

“小孩你……不会是这么想的吧?”

嘴角咧起,冰冷的雨水好似从老人的嘴角落下,都会被蒸发升腾成空中飘逸的白汽一般。

少年眼中,血红血红的世界风象……发生了改变。

从天上那仿若一张巨口般的空洞中淅淅沥沥向下滴落的猩红液体,将所有东西都浸成了同样模样的绝望颜色,少年自己也不例外,只是……

有一个……炽热的太阳,出现在了那里。

就在那里,就在不远处,就在……

少年的眼前。

仿若有生命的绝望猩红,咆哮者,嘶吼着,想要将那轮制热的残阳同样染上绝望的颜色。

但是却无法……沾染上他分毫。

若是悲伤,那就将悲伤化为动力燃烧吧。

若是愤怒,那就将怒火填充为动力燃烧吧。

若是绝望……

那就将自己,化作柴薪————

燃烧吧。

“……带走了我的家人,还想带走我?”

干哑的笑声,在绝望的红色中是那么整耳欲聋。

撕开了一道白炽的亮光。

“哪有那么容易啊?”

“老子可是很记仇的。”

看向了少年,他那浑浊的眼珠,也只有在诉说着自己的火焰之时才会那么明亮。

明亮得……几乎烧尽了他自己。

也烧热了某人那冰冷绝望的内心。

“……我活的很好啊,每周的双休日不用上班,出去和朋友下棋,打太极拳。”

“去参加老年诗会,夏天听着收音机,一睡就是一整天。”

“我活的很好啊,我在这里工作了20年,已经埋葬了九位血世病患者了。”

“我获得很好啊,我在这里劝你们,我已经拉回来了4个人了,你是第5个。”

“小孩,你真的想跟着这个病的脚步,和你离开的爹妈一起走吗?”

“你真的想,放弃你爹你妈的话吗?”

“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说要你和他们一起,跪在它的面前吗?”

明明是瘦弱得,仿佛一推就倒的干枯手掌。

此刻却重如千钧,抓住了少年的领子,将他提到了自己身前。

“要走吗?小孩?不顾你爸妈的想法,只是因为你那像婴儿一样的依赖心,和他们一起走吗?”

好紧。

老人的手,把他的领子拉的好紧。

已经是会造成窒息感的程度了。

江晓生却只是张大了眼,凝视着眼前的这一轮明亮太阳。

凝视着——

手脚渐渐填充进了气力。

“我们是在地狱吧……?”

“那你想看到,别人和我们一样跌进来吗?小孩?”

……

“…紧死了……”

嘟囔着,少年摆脱着身体,从那本就没怎么用力的干枯手掌中摆脱。

双脚重新落地,脚踏实地的感觉从脚底传递到全身。

抿着嘴,感受着逐渐回暖和充填着气力的身体,江晓生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看着那一旁,开始嘿嘿笑着的老头,他露出了一个点点不爽的表情。

明明都是高中生了,被一个老头子教育这种事,他可是做梦都无法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来啊。

不过……

一只手捏紧了胸前那逐渐发热的薄薄纸张,他抿了抿嘴。

“……谢谢你了,老头子。”

“嘿……”

老人露出一个笑容,站直的身体又重新佝偻下去,重新锤起了自己的腰间。

“没啥谢的……”

“我只是看不得而已。”

“那……”

明亮的眼珠又重新变得浑浊起来,雨水顺着他脸上那岁月的褶皱向下滑落着,在地上碎裂。

“要做的事……有找到吗?”

“……嗯。”

转过身,少年抿着嘴。

一步,一步地向着墓园大门的方向走去。

那脚步虽然轻缓,却每一步所用的气力都……更重,更坚定一丝。

“……堕入地狱的方式太多了。”

某种决意从心中翻滚而出,涌在了少年那脆弱苍白的脸上。

唇边,也缓缓地浮起点点弧度。

“我只是……想杀死一种而已。”

“哦,不愧是年轻人啊。”

苍老的声音,从少年看不到的后方传来。

“那我就等着了啊。”

“那你等着看好吧。”

“嘿……”

拍了拍大腿,看着那逐渐消失的单薄背影,苍老的守墓人发出了一声哭笑不得的轻笑。

随即——提起铲子。

独自蹒跚着,消失在了这个墓园里。

“唉?你真16岁啊。”

某个男生从上铺把脑袋翻了下来,看着那坐在座位上不停转着笔的帅气男生。

“不然呢?”

江晓生揉了揉太阳穴,为那满书满页的专业名词和医学用语有些头疼。

“卧槽。16岁上大学?牛批啊晓生。”

隔床的男生一脸震惊地拍着他的肩膀,发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惊叹。

“咱们首医大可难考的一……你读书读的多早啊?”

“6岁。”

“啊?”

“我一年学完了高中的东西。”

“啊??”

“然后考上了这里。”

“啊???”

心中悄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江晓生没有去管自己那几个一脸仿佛被颠覆了世界观一般的室友,只是自顾自地戴上了耳机,将精力全部投入了眼前的书上。

想杀死血世病……

这种程度,还是差太多了啊。

“所以说,这种程度完全没有必要啊!”

有些娇俏的女声带着些许的不满从话筒那边传来,让江晓生的眉头微微簇起,又轻轻松开。

“娅娅……”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些,柔和些,他把自己内心的些许不满给压到了最深处。

“我就是不理解啊!”

“每天都说没时间和我打电话,不是兼职就是学习……”

“虽然我才高三,但是临床更好的这种事应该是众所周知吧!与其向着那肯定解决不了的血世病问题上钻牛角尖,不如赶快转临床研究生……”

“娅娅!”

江晓生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打断了话筒那边的声音。

“转其他专业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你不要再提了。”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重,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软化了下来。

“……没办法,我的学费和其他东西都是兼职赚的。”

“血世病……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我以后……尽量挤出一点时间和你打电话,好吗?”

“你…你凶我……”

电话那头,女声却发出了一声有些呜咽的怪责,独自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江晓生的拳头微微捏起又松开,有些脱力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又和女朋友吵架啦?”

“……嗯。”

“害……”

隔桌的男生光着膀子,双手不停地在鼠标和键盘上跳动着,眼神完全被屏幕上的游戏画面吸引。

“我觉得你女朋友说的也没错啊,咱们遗传病理学以后是没啥出处的。”

“虽然你两年就准备考研,兄弟也觉得你肯定能考上啦……但是以你的水平,想转专业也是很简单的吧?”

“……”

摩挲着下巴,沉默着的帅气男生没有任何犹豫的摇了摇头,拒绝了自己室友的这个提议。

非常清楚自己这个大天才室友脾性的男生也没有再劝,只不过是轻轻叹了口气,把键盘和鼠标一推。

“那如果你实在准备在这个专业一条路走到黑了,兄弟也不劝你了哈,但是……”

挠了挠头,有些不修边幅的男生摸了摸自己没怎么打理过的胡茬,看向他。

“我说一句话,你也别和我生气啊。”

“你现在修病理药理双专业,学医本来就忙,你又更是卷中卷。”

“那你肯定有目标就是了。”

“为了这个女朋友,你还要每天挤点时间和她煲电话粥,少说个把小时吧?有必要吗?”

“要不然……”

男生比了个手势,向他露出了一个眼色。

“……分了?”

“……”

江晓生转着笔,将有些单薄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黑色碎发的刘海遮住了些许眼眸,看不太清表情。

沉默了几秒后,他还是摇摇头,拒绝了这个……其实对于他来说,很有诱惑,也很实用的建议。

“不行啊。”

像是突然丢失了兴趣一般,他把笔扔回了桌子上,发出了一声有些无力的呻吟。

“我其实……很感谢娅娅她的。”

“像我这种条件,别的女生可能早就恨不得离得远远的了吧?”

“她还一直陪我这几年,她都这么死心塌地,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贪图你的天才和颜值罢了吧。”

不修边幅的男生有些一针见血的指出。

“我要是女生,我也在你身边试试啊。”

“虽然穷,但是年纪轻轻就跳级考到首医大,更是大学两年就准备考研了……鬼都知道你以后肯定有出息的。”

“而且长得又赏心悦目,就算穷没钱,放在身边当个吉祥物也好啊……还提前入主,断了其他女生的想法。”

“女生的想法有时候可是很现实的!”

“……”

男生那有些刺耳的话语让江晓生抿着嘴,半晌,发出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叹息。

……是啊。

人都是……很现实的。

他和雷娅的恋情,他敢拍着胸口说,雷娅绝对是喜欢他的,两人间肯定是有感情的。

但是他却无法拍着胸口保证,雷娅一直陪伴着他,仅仅是单纯的“喜欢”能解释的。

某些不太好说的东西……聪慧如他,当然是早就感觉到了啊。

但是…

雷娅的确没有放弃他,依然在他身边陪着他了,不是吗?

哪怕娅娅的恋情,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般那样单纯……

作为自己初恋的伴侣,他当然还是希望对方的恋心更单纯一些的,不是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这样……就够了。

他笑了起来,沉默着对着自己的室友摇了摇头,就又带上了耳机,投入到了学习中。

找个时间……哄一下娅娅吧。

晚上也要……重新编排一下时间表了。

学习时间都得减一些……

看着江晓生那副样子,男生挠了挠头,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某些东西方面,这个天才室友还是……太心软了。

叹了一口气,他也扭过身子,投入到了自己的电脑游戏当中。

“走啦。”

带着一副厚厚眼镜的学姐伸了个懒腰,看向了实验台前弓着腰,还沉浸在实验中的帅气男生喊了一声。

“小师弟!今天的实验结束了哦!”

男生眨动着眼睛,犹如机械一般冷静而精准的操作动作没有因女生的话语而产生一点点的的失误。

“哦。”

轻轻地应了一声,他用镊子将某块生物样品夹入了试管中,轻轻晃动着。

“师姐你先走吧,我这边再弄会儿。”

“啊?十二点半了唉,教授说我们一点之前都得结束的唉。”

“没事没事……师姐你先回去吧,教授到时候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好吧……”

女生只能有些不舍地脱掉防护服,站在了消毒间进行一个全身消毒,遗憾地叹了口气。

还想着大晚上,让这个帅的她差点流口水的小师弟送她回寝室呢。

23岁的博士生……

牛逼啊。

平常说是小师弟,但是他和教授的聊天……他们这几个同为博士生的人……完全听不懂唉。

果然不是一路人啊。

颇有些感慨的这么想着,背着包,女生一个人离开了学校的实验室。

孤独的实验室里,只有一个同样孤独的单薄身影,依然在实验台前弓着身子,有条不紊的操作和测试着什么。

从那防护服里看到的,只有那些被洗的冒出线头的老旧单衣,虽然已经有些发白,依然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和男生身上淡淡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不断提醒着他要打起精神。

操作着滴管的手,忽地顿在了空中。

江晓生想起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明天……七夕。

娅娅早就和他说,想要一起出去玩了……

而且,娅娅也刚刚找到工作,收到offer了……

但是,这一批的样本测试还……

一抹迟疑从他眼里闪过。

若是样本够大,他也许就能早点找到那破局的致命关键。

那关键,也许就在下一件样品,下一批样品,下下批样品中……

明天,和娅娅过节,那就不能实验了啊……

啧。

有些不愉地磨了磨牙,江晓生长长的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本来还打算,今天的实验做到两点就走了……

下了什么决定的他,强行为自己那因疲意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色打气着,强行迫使着自己填充进力气。

投入到了手上的实验里。

手上握着保温杯,这个有些消瘦的中年人搓着手,埋着七点钟的步伐,缓缓踏入了实验室里。

但是恰巧,一声“啪嗒”声唤醒了低着头的他,让他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自己很熟悉的。

自己那个了不得的学生。

“晓生?”

他发出了一声有些疑惑的轻问。

平常只有自己会七点钟就过来,提前提前准备一下实验室的一些东西。

通知自己的那几个学生过来的时间,也是在两个小时之后的九点。

虽然江晓生平常总是八点钟就过来了,比他那几个师哥师姐都来得早。

但是今天……也太早了。

“啊。”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江晓生那苍白的俊脸上撑起一个笑容。

“老师早。”

“你……”

握着手中的保温杯,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来这么早?还是……”

“啊……”

挠了挠头,江晓生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被疲倦遮掩。

“昨天晚上做实验一时间有点入迷了,然后就……”

“……你小子。”

嘴唇上方的八字胡抖了抖,除了一开始的讶异后,中年人脸上浮起了一个有点复杂的表情。

对……血世病,这么热衷吗?

明明是,学校拨款都快取消了的课题。

“……赶快去休息。”

教授轻轻哈了一口气,搓着手中的杯子,有些没好气地说着。

“下次要是再这样,你就别睡觉了,一直守在实验室吧。”

“嘿嘿……”

“对了。”

“嗯?”

“……今天你不用来做实验了,休息一天吧,明天继续。”

还在想着用什么借口请假的青年眼睛一亮,那张疲劳的俊俏脸庞都变得靓丽了起来。

“好勒!”

“哼……走吧走吧,看着心烦。”

“就是……这个!”

盘着腿,漆黑的深夜中,青年的眸子里逐渐亮起了光泽。

“……晓生…”

桌子旁的双人床上,俏丽的女生嘟囔着,那张不太安稳的睡颜上轻轻蹙起了眉头。

“小声一点啦……”

“我的我的,娅娅你先睡吧。”

察觉到自己有点太过激动的江晓生连忙放低声音,小小地致歉着。

“姆……”

雷娅有些不愉地翻了个身子,背对着那坐在书桌旁的青年,重新进入了梦乡。

看着女友那有些不愉快的婀娜背影,江晓生的心里一时间有些泄气,刚才那仿若天降惊喜的发现也变得有点点无味起来。

就像是你想和你最亲近的人推荐,兴高采烈地和他介绍和讨论所在意的重要之物时,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哦”和“没兴趣”拒之门外……那种感觉吧。

他知道的,娅娅一直不理解他所研究和学习的专业。

不管是未来毕业的出路也好,或者说……没时间陪她也好。

但是……

娅娅……

心中的炽焰被猛地泼了一盆冰水,让他那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指有些冰冷。

还说明天和娅娅分享一下呢……哈哈……

苦笑着,江晓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不过……

重新看向电脑上,那份已经被他改动过的药物结构图,点点未被完全熄灭的火星开始重新点起。

连带着他那眼神中都透着璨璨的光泽。

……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

血世病。

“所以对于我们而言,血世病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穿着朴素的俊俏青年,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偌大的演讲台上,向着台下那一众身份高贵的客人们介绍着。

抬起头,对着身边那放映台所放出的PPT,他的话音里带着无法磨灭的自信。

“诸位看,对于致病因子的Y型蛋白质末梢,我已经研发出了一种新型化合结晶。”

“它的药理,可以暂且压抑住Y型异质蛋白的传染及生效,只需单次摄入0.5g就能够生效,效果是目前化疗的十……不!是二十倍以上!在对于生物的三期临床中已经发现其可以在药理期间压制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病理表现!对患有血世病的小鼠,甚至能让其在药物摄入期间,不受血世病的困扰而重新安心生长起血肉,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就完全回复了正常小鼠的体态。”

“所以,我,有信心在这里承诺该新型化合结晶对于血世病是有切实的压制以及治疗效果。”

“所以希望各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将我的所有研发成果予以递交,并且可以给各位承诺我将会在未来的数年内继续对其进行研究和改进!包括成本过于高昂和产量极其底下这点也……”

江晓生那意气风发的声音在会议厅里回响着,他的双手也撑在演讲台上,希冀的眸子扫过台下的一众世界各大医疗公司的代言人,身子微不可查的轻轻颤栗起来。

要……

要成了……

胸腔中的心脏,没有一刻像现在跳动的这么迅疾,这么猛烈。

连带着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

离彻底揭开对彻底治愈血世病的序幕,只差一……

“……唉。”

一句叹息,却打断了青年的话语与想法,让他血管中奔涌的血液彻底冰冷了起来。

那个声音他知道,正是此下那一众医药公司为首的,全世界最大的医药及医疗器械集团————福克斯制药的代表。

与台上那衣着单薄朴素的青年不同,那一身打理得精致得体的西装的中年人,有些无趣的摇了摇头。

“江先生。”

“请恕我打断你一下。”

那平静的声音,让江晓生无声地吞下了一口唾沫。

额角,冷汗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缓缓渗出。

“……您说,鲍尔森先生。”

“嗯……”

扯了扯领带,鲍尔森点了点头,无法遮掩的贵气及傲慢毫不避讳地从他的动作细节之间溢出。

“我想请问一下江先生。”

翘起腿,毫不在意这对于青年而言,肃穆严肃到极致的重要场合氛围,有些轻浮地抖起了腿。

“你说的这个药物……每克的成本大概是多少呢?”

鲍尔森的话,让青年心里滋生出了点点不太好的预感。

喉咙有些发紧,不过他还是压紧牙根,轻轻地从口中挤出了回应。

“……每克……成本,也许在……”

“九万美金左右……”

“嗯……”

鲍尔森脸上没有很多表示,只是有些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说说以当前的科学技术而言,此种结晶的化合工艺来看,产量是多少呢?能实现量产化吗?”

“……”

江晓生撑在演讲台上的双手悄然收紧,喉咙也随着一同收紧……

紧张到,让他有些想咳嗽的程度了。

“……以目前的工艺来说……”

大口呼出一口气,青年的声音有些低。

“暂…暂时还无法实现量产……”

“只能通过…高精度的实验提纯流程……产出……”

“一个顶端体量实验室,一年也许能产出……60-80g……”

说到了这里,意识到什么的江晓生连忙抬起头,看着那个终于在此刻才露出了一个图穷匕见笑容的白人中年男子,有些慌张地补救式开口:

“但…但我保证会在五……不,三年内,将产出量提高一倍!也能在十年内,成功将药效从抑制改良为彻底治愈!并且想办法研制出他的量产工艺……”

“江先生。”

鲍尔森面露轻笑,再次挥了挥手,打断了青年那噎在喉咙中的话语。

“……身为高材生的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医药公司赖以生存的东西吧。”

“……量产药物的……暴利多销……”

江晓生抿着嘴,说出这几个字的语气都开始变得有些虚弱。

“Bingo!”

鲍尔森打了个响指,脸上的轻笑变得大了起来。

“就是你刚刚说的这个东西。”

“一盒普通的感冒药,成本可能才3美分不到,而我们的售价是……5美元。”

“像我们这种体量的公司,一年更是要卖出数百万盒的感冒药。”

“而感冒药……更只是我们公司盈利的,一小部分而已……”说着,鲍尔森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小小的手势:“……大概…二十分之一?不,三十分之一吧。”

说到这里,鲍尔森脸上宛如换了一副面具一般,刚才那没多少真情实感的轻笑也在他此刻的脸上消失。

“……说起来,这个世界七十多亿人,血世病患者有多少呢…?500…或者1000吗…?哈哈……”

“感冒可是人人都有啊。”

鲍尔森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在青年的眼里…竟然一时间的,有些丑恶。

“每年花几百……几千万钞票去生产那么一点点…患者那么少的罕见疾病,甚至还要为了等待你那所谓的改良方法,每年亏损好几千万吗。”

“哦…老天。”

张开手,鲍尔森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个有些傲慢的笑容。

“我原以为,江先生你身为一个天才,应该会再理智些的。”

“这样吧,若是江先生打算加入我们福克斯制药,愿意研究我们几种市面上的药物工艺改良方法的话,我们会给你开一份全球最顶薪的offer。”

“…血世病?Boy,别再为那些本就不多的渣滓而浪费你的才华了好吗,嘿……”

男人的话,犹如一把锥子刺入了青年的耳朵,有些刺耳。

连带着,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冰冷起来。

他……

有些发冷。

什么叫……本来就不多的渣滓……?

本该从心头翻涌而出的怒火却被更加巨大的心间寒意所扑灭,让他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不能……

不能和……这些人置气。

毕竟,这是他唯一能够让药出世的机会了。

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找到扑灭血世病的窗口。

但……

看着那失笑着摇头,正在站起身离去的鲍尔森,以及跟随他脚步的一大批趋炎附势的各公司代表,他那挤在喉头的恳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渣滓?

血世病患者……是渣滓?

“江先生,若是你回心转意了,可以致电我的秘书,那我就先走了。”

挥了挥手,男人那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带来了一声让人苦闷的轻松笑声,却让他那撑在桌台上的双手捏的更紧了起来。

血世病……

甚至还不如你们账头数字的一个零头吗。

那他们所遭受的苦难……

哈……

也与你们无关是吧。

当然了……

当然了啊……

毕竟你们不是在地狱,不,你们一直都是在天堂的一群人啊。

有些让人恶心的反胃感涌上了江晓生的心头,让他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闭上了眼,心头的冷意蔓延到了全身。

那……

怎么办。

明明,明明只差一个机会而已……

但是…要他向鲍尔森低头吗。

承认……血世病,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罕见小病?

承认……血世病患者,是一些为数不多的渣滓?

“咕……”

江晓生要紧压,深到见不到底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怎么办……

爸…?妈…?

低着头,面色苍白的青年自然也没有注意……那坐在会场角落,此刻才悄然抬起头的一位……黑发美人。

冰冷的俏丽脸庞上带有着些许病态的苍白,但哪怕是那个,也无法掩去她那五官之间带有的强气特征。

而刚刚听闻了这一场……本来她没办多少期待的报告会的内容,她那张精致的脸庞上终于浮上了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表情。

那是……混杂了两份惊喜的……跨越了十几年地狱生活的,复杂表情。

“……请…请留步。”

“……嗯?”

“s……江先生。”

“请问……你对我们的公司,有兴趣吗…?”

“啊……抱歉,但是我暂时对于其他项目也……”

“不。”

“嗯……?”

“我们公司感兴趣的……是有关血世病的东西。”

“真…真的吗……?!”将要落入谷底之时伸出的手,从未想过的意外之喜几乎让江晓生的身体都颤栗起来。

“嗯。”

对面那,一直低着头的高挑美人,拖着有些怪异的步伐缓缓走至了青年身前。

“我们考虑一下,找个地方讨论一下合作的事吧……”

清冷的声音里,是无法掩饰而产生了些许波动的声线,以及那被埋藏了多年的心意。

那好似比青年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美人走至了青年的身前。

“以及…好好谈论一下……”

美人挽了挽那一头流苏般的黑发,缓缓抬起了头。

江晓生,缓缓地睁大了眼。

“……“好久不见”的事吧。”

“生。”

“小亚当,你去联系一下刚才那个……江先生吧。”

优秀的…江先生。

白人中年靠在宽大的车后座,眯着眼,在那堆无能的跟屁虫终于离去后,他终于才能联系一下那个亚洲男人。

而此刻他脸上……竟是与刚才那轻浮与不以为然的表情完全背道而驰的……肃穆与不轻松。

毕竟……那可是对于福克斯制药,对于……整个流传了数百年的“血世病”来说,最大的秘密。

他的确没想到,福克斯制药的创始人团队都离开人世那么久后,竟然真的还有人……能窥得这个可以说是…惊天秘密的一角。

天才。

鲍尔森也只能这样感慨了。

谁也无法形容,当他刚才听到青年的那场报告会后……那种让他冷汗直流的……毛骨悚然感。

要是这个秘密暴露……哪怕他们这个体量数万忆集团,也会在整个世界的舆论下很快的崩塌离析吧。

绝对,绝对不能让这个秘密暴露出去。

还是让这个小天才先加入他们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的他,脸上又恢复了那有些从容的傲慢笑容,只是……

“鲍尔森先生。”

被他命名为亚当的男子闻言,脸上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

“嗯?”

“那个……江先生……”

亚当的脸色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轻轻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他已经被……夏氏集团的夏总接触过……”

“加入了夏氏集团了……”

忽地,鲍尔斯脸上那从容的笑容僵住了。

随即,一股子异质的恐惧从脊背处涌出,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夏氏集团……

那是医疗方面体量仅次于他们的偌大企业……甚至在其他他们未曾涉及的领域,也颇有建树的一个企业。

论整体,其实夏氏与他们福克斯……相差无几。

要是被他们得到了那个秘密……

这些想法从脑海中化作电流闪过,却没有从他的脸上出现一丝端倪。

“哦。”

点了点头,依然挂着笑容的他似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那就没办法了……看来夏氏集团的总裁,比我更有识人之才呢,哈哈哈哈哈哈……”

将自己的秘书令退,随着那办公室房门的关闭,鲍尔斯的脸上笑容便如同热锅上的黄油块一般,慢慢的消融下来。

站起身,他走向了自己那办公桌后的落地窗,看向了那玻璃后面的车水马龙。

……没事的。

鲍尔森眼神里闪过一抹异色。

只不过是刚刚窥到一角而已,那个亚洲男孩不一定能发现那个秘密。

不过……作为数百年来,数不清的研究人员中唯一走到这里的人。

江先生,你……

很危险啊。

还是赶快得让你加入我们福克斯比较好啊……

若是,真的没办法的话……

翻涌的冰冷之色从他的瞳孔里闪过。

随即,他闭起了眼,一切情绪都被埋在了那底下。

……

就是…这个。

看着技术部的同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上,仅仅只有半块指甲盖大的小小红色结晶,一时间竟有些沉默无言。

那么一点……成本就高达了,十万美金。

那么一点……

两根手指捏起了结晶,看着那透过天花板灯光,穿透着结晶的美丽红色光泽打在了他的眼眸上,他眯起了眼睛。

要是早点做出来……

爸和妈,会活着吗……

……

我在……

……想什么呢。

抿起了嘴,青年脸上的复杂和感慨被那淡淡的笑容驱散。

等到技术部的同事走回实验室后,他转过身,看向了那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儿。

被精致的严实黑西服包裹得好好的高挑身躯上,有些苍白的俏脸在此刻却被紧张和欣喜覆满,往日的冷淡和强势竟在此刻见不到半分踪迹。

“诺。”

被伸到她身前的青年手掌伸开,掌心的淡红色结晶就那样文静地躺在他的手中,一如此刻他那总是充满疲态的脸上的安静笑容。

“不负众望,弥沫。”

“……”

咬着唇,被她呼唤为弥沫的美人此刻却沉默着,眼神被他手中的那红色结晶上收回,看向了青年那张轻笑着的脸庞。

“……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弥沫的声音有些低。

“……辛苦你了,还有……”

青年脸上那无法抹去的倦怠感,多年未曾倾诉的心意,对于那小小结晶的渴切,混杂交织的感情翻滚升腾,侵蚀着她的内心。

本就因时光而拉长的关系,在此刻变得越发低迷,让她的声音都变得无力。

“…谢…谢……”

“啪”

低迷无力声音,却被那小巧的触碰声给打断了。

一只拳头轻轻锤在了她的肩膀。

而那只手的主人却露出了一个毫不在意的释然笑容。

“说什么呢,你不会以为你的道歉就能抵消我的辛苦和劳累吧?”

轻松欢快的语调,是没有被疲倦所遮掩。

不加掩饰的调子,细心的抹去了她心间的愧疚和生分。

“……要是早点知道,男人婆你和你家里人被困扰着,那我肯定再加十倍努力啦。”

“你不会以为,你摆出这种表情,然后就把该给我的东西打个折扣哦,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不过我知道,弥沫你肯定不会在意钱这种东西的。”

“所以钱都不在意,还在意我的辛苦啊?哈哈哈哈哈哈……”

松了松领口,这段时间未曾打整的碎发终于从额前垂落,如画笔般地将青年的笑脸画进她的心里。

他说。

“是啊,我是很辛苦,但那又怎么了?”

“——对于我来说,你们的事要比我的事更优先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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