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言不发的少女,从轮椅上滚落。
连带着那让人羡慕的长长金黄发色,此刻也只是像枯败的,涂上了廉价金色颜料的枯草一般,在地上展开。
“呜哇……真的好恶心啊。”
“这种人怎么会留在米诺斯家啊……真是掉份。”
“不行,看久了我真的会吐的……她可比不上我今天吃的早餐啊。”
“滚吧!怪物!”
有男有女,熙熙攘攘的尖啸,从某个人灰白的世界里划过。
少女跌落在地上的身子,因疼痛而轻轻颤抖着。
……痛。
……好痛。
一身,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破旧衣物里,为了撑起身子而将手缓缓伸出。
伸出那——毫无血肉,紧紧是被一层薄薄的皮所包裹住骨头的苍白手腕。
“哇~真的像鬼一样呢!”、“好恶心……”
这些话语,又让少女如同受惊一般地收回了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没有血肉的脖颈上,犹如一条长长竹竿一般的气管和食道同样是仅被一层薄薄的皮肤给覆盖着,看着骇人无比。
一直收紧而疼痛着的喉咙,此刻也因呼吸困难而剧烈咳嗽着。
难以运输到大脑的血液,让少女的思绪也无可奈何得变得缓慢。
出生于世后,几乎是记事的每一天。
昏沉的大脑和剧烈的疼痛,几乎都伴随着她,不曾离开过分秒。
好……
痛……
大腿和小腿也,同样没有血肉。
用独独残留了些许血肉的膝盖顶起身子,身姿怪异的少女一步,一步地向前爬动着,继续地为身后的怪物们提供着笑料。
怀中抱着的……是一定要送到妈妈手上的,破旧的兔子玩偶。
因为……以前妈妈抱着她睡觉的时候,说过的。
“小赛妮一点也不可怕哦。”
本该雍容优雅的艳丽美妇,用那如竹节般的苍白双臂抱住了少女。
收紧的双臂上,骨节的缝隙都被那风干似的皮肤给一览无遗。
“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兔子一样。”
“妈妈……很喜欢哟。”
虚弱的声音,用成年人的意志按捺下了疼痛,一下又一下地安慰着怀中那姿态怪异的少女。
同样也让少女的内心,悄然记下了这句话。
小兔……子。
妈妈喜欢……小兔子。
于是,今早在仓库中,发现了这个破旧玩偶的少女欣喜若狂,如同发现了宝藏一般,将其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带……兔子……
回去给……妈妈看……
给妈妈……
“踏”
有什么重压,压到了少女的头上。
让已经缓缓用双膝跪起些许的她,再次地摔倒在地。
“喂,丑鬼。”
刺耳的尖啸,再次从少女灰白的世界里划过。
那个声音……她知道的。
是……分家的女儿的,声音。
啊……
现在是……主家了啊。
像是提起垃圾一般,提起了她的枯黄发丝,身后的恶劣笑声还在质询着。
“本小姐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在家族里看到你这个恶心的怪物。”
“你那个母亲已经够恶心了,没想到大怪物还真的生出来了一个小怪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爱好……”
“唉?你们看,这个小怪物抱着的是什么?让我看看……”
“咿啊————!!!!!”
收回了被染上血红牙印的手,恶质的大小姐竖着眉,一脚踢在了少女的胸口。
“呜————”
枯败的少女,发出了一声虚弱的悲鸣痛呼,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猩红与肉块不停地被她从口中咳出,身体在如同针扎般的疼痛下变得越发无力,但是————
她始终没有松开,怀中那护紧玩偶的双手。
“该死……不过是一个可憎的小婊子而已,这个家里面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
看着手上的牙印,吃痛的大小姐愤恨地看着那倒地的少女,正想要招呼周围的跟班一拥而上之时。
“够了。”
清冷的声音,制止了这些年幼怪物的暴行。
高挑的身影,正用着怪异的步伐向着这个方向走来。
与米诺斯家格格不入的黑色长发,也能让这些人认清她的身份。
“……夏执事。”
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愤怒笑容,大小姐指着来人的鼻子,目中无人地嗤笑道:“……你和你母亲,不过是一个嫁进来的外姓人而已,要不是看在你去世的母亲份上,你以为你能当上这个执事吗?”
“就你也敢命令本小姐吗?不过一个和她们一样的怪物而……!”
冰冷的视线扫过,哪怕是恶劣张扬的她,也依然在这个黑发美人的冰冷视线下收住了声。
“你可以去和你母亲讨论一下。”
“看看是我需要米诺斯家,还是米诺斯家需要我。”
哪怕是面无血色的苍白面容,这句霸道的话语还是让大小姐等一众人的话语给完全止住了。
“嘁……”
有些悻悻的大小姐,一只能脸不甘的招呼着自己的跟班们,离开了这条宅邸中的走廊。
刚才喧闹嘈杂的走廊里,陷入了沉寂。
这也让那趴到在地上的少女,昏沉而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若是让其他人看到,也许也是不易于猎奇电影般的恐怖吧?
与“瘦”毫无关联,仅仅只是丢失了血肉的脸上,如同漏气而憋下来的气球一般,皮肤皱巴巴地贴在了头骨之上,将口鼻位置的三个黑洞洞的口子给完全暴露了出来。
充满血丝的眼球,也就那样突兀地嵌在那包着皮的头骨之上。
“…小…小姨……?”
萎缩的颈部,让发声都变得困难起来。
运转缓慢的大脑,只能迟迟地才从缺少氧气和血液供养的记忆深处,挤出这个称呼。
“……嗯。”
低低地轻吟一声,被称为小姨的黑发美人,将少女怪异而小小的身子轻轻抱起,放回了椅子上。
“我…我……”
将怀中的东西护得很紧,脑子昏沉缓慢的她,没有因身体上的疼痛而发出哭喊。
也想不出来什么更多的,对黑发美人说的话,只能艰难地,发出了结结巴巴地声音:“我…我……”
“我想……回去……”
“看妈妈……”
“……好。”
再次地轻轻低吟一声,沉默着,站在轮椅身后的夏弥沫推动着承载少女的轮椅,步伐怪异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滑稽的步伐,让两人前进的速度无法太快。
只能偶尔从行进的步伐中,那微微提起些许的黑色执事西裤底下,才能看到————
如同一个骨骼标本一般,仅仅覆盖着一层单薄皮肤的小腿和脚踝吧。
终于,两人来到了某个昏暗又湿热的,小小房间中。
不大的房间里,除了一张简陋的床和桌子以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与整个奢华优雅的米诺斯宅邸而格格不入的这里,让人很难想象,诺大的豪华宅邸中,怎么会存在如此一个房间。
轻轻地,将少女推至了那铺床边。
床上,赫然躺着一具已经快要不成人样了的躯体,若不是那微不可见的轻轻起伏与呼吸,很难不叫人怀疑她已经死去。
但,哪怕是这样,少女依然睁大了眼。
扶着黑发执事手,她有些欣喜地抱着怀中的事物,半拖半跪地来到了床边。
“妈……妈……”
和少女一样,枯黄的发丝几乎铺满了整个床铺。
妇人那已经凹陷下去的胸膛与腹部,让她无法对女儿的呼唤发出回应。
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着“嗬——”、“嗬——”地痛苦气声,也不知道是作为回应……还是作为痛苦至极的哀嚎呢?
“你…你看……”
床前,看着母亲那气若游丝地虚弱模样,少女咧着嘴,张开了自己护紧的双手。
“兔…兔子……”
带着喜悦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张开的双臂中,那有什么可爱的兔子玩偶。
不知道是在刚才的欺凌争斗中掉落,还是在那争执中损坏。
张开的双手里,不过只有零零散散地,掉落在地的肮脏棉花团罢了。
随着张开的双手,滚落在地上,落地无声。
而妇人,也无法对女儿的行为做出任何回应。
那枯镐的眼睛,已经连移向少女方向的力气都没有了。
“……”
“……”
“……”
沉寂着,沉默着。
少女咧起的嘴角消失。
一言不发的少女,没有再提那可爱兔子的事。
只是如同往常一般,艰难地爬上了床。
用往常一般的姿势,靠在了,床上的那个躯体身边。
“……”
黑色的执事,一言不发。
只是同样拖着自己怪异的步伐,爬到了床上。
与那躯体一同,将少女围在了中间。
“……”
“……”
那么,到底是过了多久的沉默呢?
在场的三个“人”,没有去记,也没有想去记,只是————
少女抿着嘴,那如同嵌在了头骨上的眼球,在此刻缓缓流淌出了有些浑浊的泪滴。
她能感受到,在自己灰白的世界里。
唯一仅存的,属于母亲的“金”,与属于小姨的“黑”……也如同在寒风里的残烛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扑灭。
“好……痛。”
压紧喉咙,挤出了少少的音节。
少女抓紧了母亲和小姨的衣襟,身体轻轻颤抖着。
“好……痛……”
“妈…妈……”
“小…小姨……”
“赛妮……好…好痛……”
想要寻求安慰的少女娇声,在这间小小的昏暗房间中响起。
但……她自然也无法寻求到,任何人的安慰的。
不管是……气声越来越虚弱的母亲,亦或者是……双腿,连同脚掌都已经萎缩到失去作用的小姨。
都是身处地狱中的人,自身难保的她们……
无法拯救自己。
自然也……无法拯救她人。
“……”
没有得到回应的少女,只能沉默着地收回手。
只是……那小小的怪异身躯,却只能随着越发剧烈的疼痛而越发颤抖起来。
眼泪也……不可抑制地顺着皮囊而滑落而出。
赛妮……
好痛……
为什么…要让赛妮……来到世界上……
赛妮……
好想……死……
谁来……
救救……赛妮……
救救……我们……
身旁,终于从双腿的剧烈疼痛中缓过神来的美人执事面如金纸,大口地喘息着。
因疼痛而嗡鸣作响的脑袋,终于堪堪发现了,刚刚身旁那外甥女的的虚弱求助。
“……”
沉默着,三人中,病症较弱的她,那张清冷的苍白脸上,硬生生的挤起一个笑容。
和少女不同,她早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她们三个……其实都已经算是死去之人了。
留存着着苟延残喘的生机,只不过是在痛苦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罢了。
但是……
绝望的事实,大人来承担就够了。
“若…若若……”
这是,少女出生时,自己给少女取的华国名字。
也是自己……与少女交谈时,最喜欢用的称呼。
因疼痛而变得结结巴巴的声音,将少女无神而空洞的瞳孔给缓缓吸引了过去。
“若若还……不能死。”
“若若也……不会…不会死……”
强迫着,用绝望的心,强迫着自己的嘴角咧开,黑色执事虚弱地笑着。
“妈妈…妈妈和小姨也……不会…不会死哦……”
“因…因为啊……呵……”
三人中,唯一完好的双臂,将三人的身躯轻轻抱紧。
夏弥沫压抑着脸上一闪即逝的痛苦,那张清冷的脸蛋上,露出了少见的虚弱笑容。
“若…若若……有听过童话故事吧……”
“只…只要…再忍忍……再…再忍一下下……”
“就会有……白马王子……来…来救我们哦……”
美人执事那虚弱的话语,在这一刻,为少女那即将流失掉所有颜色的世界里填充了些微的生机。
空洞灰败的眸子里,似乎是闪过了点点的希冀。
“真…真……真的吗……”
“赛…赛妮会…会得救……吗……”
“妈…妈妈也……小姨也……”
“呵……”
眨了眨眼睛,夏弥沫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美丽的虚弱笑容。
“小姨…怎…怎么会骗人呢……呵……”
“而…而且……”
轻轻摸着少女的发丝,夏弥沫紧紧地压抑着,那根即将被疼痛所崩断的弦,继续对少女展露着笑颜。
“白…白马王子还…还会娶…娶走若若……以后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哦……”
“……!”
萌生死志的心中,终于填充进了,执事那空口白话所绘造出的些许颜色。
同样咧起嘴,少女雀跃着,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那…那……”
“妈妈……和…和小姨……也……也嫁给王子,好…好不好……”
“和…和赛妮一起……”
童言无忌的话语,哪怕是在如此死寂而绝望的场合内,也同样为身边的两人填充了些许生机和趣味。
“……噗。”
哪有……这种说法?
姐妹和女儿一同嫁给一个人……
真是……
童真的话语,似乎是驱散些许浑浊和绝望的意味。
连带着……似乎连身上的疼痛,都变得不是那么不可忍耐了起来。
黑色的执事,撑起了一个莞尔的笑容。
“……好…好哟……”
“王子…治好…治好了我们以后……”
“我们就……一…一起嫁给王子……”
“一…一言…为定……?”
将手盖在了外甥女那小小的,不能称之为手的骨架上,在这个为少女描绘出完美画卷的末尾,她不会吝啬自己的笑容。
“……一言为定。”
一旁,那不成人形的破败躯体,似乎也在此刻轻轻动了起来。
“……嗬————”
依然是,发不出成调的痛苦气声。
但是,妇人像是耗费着身体深处残留的所有气力,终于才堪堪同样将自己稍稍大些的“骨架”,盖在了那两只手上。
沉默着,微笑着。
疲劳的少女在此刻闭上了眼。
躺在床上的她,呼吸逐渐平稳起来。
总是纷纷杂杂,断断续续的脑海思绪,也变得平稳了起来。
她终于第一次……安稳的,进入了梦乡。
似乎……难以呼吸的喉咙,在此刻已经不算什么了。
昏痛混沌的大脑已经不算什么了。
从浑身蔓延过来的,噬人心智的疼痛也……不算什么了。
因为……灰白的世界里,有了期待的颜色。
那是会来救她的,那是会来保护她的,那是会来娶她的————
等待着,她现在只需要等待着,等待着那个————
她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