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溅在碎石上,草丛里,枯枝上,一地的血时,司空一颗心几乎没跳出胸腔,跳下马背时差一点就被马镫勾住了脚。
好在想起魏凌波那一手阵法使来简直没人能近得他的身,才总算放下半颗心。
另半颗仍旧悬着,这四周死寂一片,除却头顶几只被这浓烈血腥吸引过来的乌鸦在盘旋大叫,竟没半点响动。
能望见的碎石堆里尽是血染的尸骨,这叫他如何能平得下气。
随手将缰绳扔在马身上,三两步跑至那些石堆前,忽然发觉自己无疑就像是个傻瓜。
他对这阵法可谓全然不懂,上次在魏凌波那里急智学来的步法能否照用在这里且先不说,光是那些步法他也已经忘记大半,怎能进去找出魏凌波来。
停在一堆碎石前打个圈子,司空深吸一口气,才让焦躁难安的心情稍为平息。
冲动对他来说只能铸成大错,纵然其实一开始,作为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就不应该再转回头来。
既然现在他已站在这里,就该尽量让后果变得不那么无法收拾。
勉强的镇定使他定下心神,再一次扫视眼前的修罗杀场,所得的效果却是轻微的头晕目眩,口干舌躁。
无可否认,他杀过很多人,见过或许更多死状惨烈的尸体,然而眼前这些掩藏在杂乱石阵中的尸体中却可能有自己的朋友,着实算得上头一次经验。
看不出魏凌波是否也是这毛骨悚然景象中的一个,司空放弃了考验自己的眼力和浪费时间,迅速做了决定。
“魏凌波!”
他可能已经听不见了。
寂然无声。
乌鸦们依旧在喋喋不休地眼馋着那些它们无法吃到的食物,应该是阵法阻挡了它们的奢望。
但它们的聒噪只令他情绪更加糟糕,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心脏最底部正升起一股极度的冰寒,慢慢蚕食着它本来的温暖。
那让他顿时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魏凌波!”
明知道不会有回应的呼喊,这比起确知的噩耗更令人窒息。
司空一推剑身便朝阵中走去,脚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精神倒还算高度集中,按着剑簧预备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那一步还未踏下,魏凌波细如蚊蚋的虚弱声音便传进耳里。
“别进来!”
这一声几乎令司空一惊之下收不住步子,踉跄退回,心中不知该喜该忧,只是关切的话已不由自主冲口而出:“你怎么样?”
“……还好。”就连简单的回答也需要储蓄力气,司空听得一阵难过,只恨没办法将自己的力气度过给他,继而懊恼起自己的不懂阵法,道:“能自己走出来么?”
“我呆在这里,也不会死。”
司空一怔,觉到每多说一个字都在损耗他本就不够的体力,但他的说法却也实在让人无法放心,只有苦笑:“话不是这么说。若你不出来,只好我进去,总得看看你伤势如何。”
“多管闲事!”话声未落,魏凌波突然咳嗽起来,司空心中一凛,这分明是说他同时还受了严重的内伤。
偏偏这个伤重之人毫无自觉,犹在冷言相向:“你就算回来也只会添乱而已。”
这句话正中靶心,司空心里挫败感正浓,听到不禁挑起眉毛。
“这些杀手好象本是冲我来的。”
“……”
魏凌波看来无言以对,司空话才出口,已经后悔了自己的一时口快。
魏凌波若想让他知道,想必也不会刻意如此冷淡,何况他若是真生起气来,伤势总不免加重。
也是头一回觉到手足无措是个什么滋味,张口想要说些话来弥补刚才的无心之失,却总觉不管说什么也只会更引起他的反感而已。
这才是十足的傻子!
司空拊额暗叹,懊悔已极。
魏凌波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容得被他抢白。
单是看着那张睫毛低垂的苍白脸孔上冷若寒冰的神色,就看得出对方是什么样的心情。
……
“魏凌波!”
魏凌波摇摇晃晃自乱石中站起,那样子似乎连步子也踏不稳,司空大喜之后不由大惊,浸透血渍的一袭白衣看来触目惊心,让司空再次焦躁起来,朝他伸出手。
“不能走的话,我把这阵毁了进来。”这情况已没法再保持冷静,司空几乎立即就要拔出剑来挑飞这些石块,魏凌波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及时制止了他。
“阵势残缺变动,只会让我更难以应付。”
表情语气无一不在示意着司空根本就不应该,也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知道自己理亏,却完全不打算看懂他的意思,司空放下剑等他艰难地绕开石堆走近,一出来就急忙扶住他。
魏凌波的力气似乎告罄,被他一碰就身体一软,差点栽倒地上,还好司空及时将他抱起来。
新鲜的血锈味道直扑鼻腔,他皱起眉头,小心将魏凌波放到干净的草地上,低头去检视他的伤势。
魏凌波轻微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身体乏力而作罢,只能任由他迅速而不容反驳地替自己处理伤口,仍有不甘似的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专心揭开伤口周围快凝结到一起的衣物,司空对此只回以啼笑皆非的三个字:“别说话!”回头打了声呼哨,将马唤回身边,取下酒壶和包袱,咬开壶塞,含了口酒替他清洗伤口。
酒液浸入骨肉的刺痛令魏凌波微微蹙起眉毛,司空接着手法轻巧地给他敷上药,撕下干净柔软的布条包扎。
那种发着烫的疼痛感慢慢消下去,十分舒适。
司空处理伤口的方式熟练而温柔,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额外的痛楚。
魏凌波的精神恢复了一些,看来也不打算听从司空的吩咐,那张脸就像是戴着一个面具,无动于衷地继续道:“你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伤处理下去,司空把手伸向他腹部凌乱包裹着的布条,魏凌波本来是无力地倚靠在他胸膛上,突然挺起身体急着试图拉开司空的手。
司空一只手压制住他,另一只手已经将它解开来,顿时有种想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
“……”魏凌波反抗未果,睫毛垂得更低,不知是虚火还是刚才动作太大导致的血液逆流,脂玉般白皙温润的面颊上出现两团妖娆的红云,宛如温玉下沈积的上好胭脂。
司空低头本想好歹骂他一顿,这下却几乎看得呆住,好险没忍住去咬上一口,说话自然也就没办法再凶狠起来。
“这伤得这么深,怎么也没好好处理就这样乱来。”司空叹着气拉开他的手,也不好再提这伤口那刚被撕裂的薄薄结痂,完全不可能是刚才半个时辰内伤到的事实,只是埋下头更仔细地替他清洗换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欠魏凌波的,绝对不止眼前这一次。
“我也未必就会死……唔!”压根没想到司空会突然在伤口附近施加压力,魏凌波顿时痛得冷汗也冒了出来,面孔煞白。
司空早有准备地钳制住他的身体,以免过大的动作会让刚处理好的伤口再次迸裂,一面气道:“有些兵器是有毒的,你连看也看不见,就算这一时还没发作,再拖个一夜看看会怎么样!别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顿了顿,发觉怀中那张漂亮脸孔上依然浮着气恼未平,肝火上升的嫣红色,司空只有无奈地俯下头,将刚拔出来的一枚菱形暗器交到他手里:“我又不是故意的。”
大概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魏凌波的睫毛动了动,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看来对司空自称的“不是故意”耿耿于怀。
司空俯下身,以手指按压刚刚那个位置,说:“能感觉到痛,还算好一些。”魏凌波本想反诘,他现在全身上下,实在是没有哪一处不痛的,腰侧却忽然一热,一种温暖而湿润的触感覆盖了它。
立即意识到那是司空的嘴唇,魏凌波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只听见鼓膜附近血液奔流陡然加速的声音。
心则早已完全失控,跳得让他怀疑它会不会就此裂开胸膛喷薄而出。
司空吐掉刚吸出来的毒血,继续替他吮吸,似乎没留意到他一瞬间尴尬的沉默。
但他的其中一只手,分明就搁在他的胸膛上,那种稳定而恒久的热力直透过衣物和皮肤,穿进胸腔里,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他手腕血管有力的脉动。
过度的敏锐和兴奋令魏凌波觉得疲劳,无端觉得放在胸膛上那只手很舒适。他轻轻抬起手,叠放在他的手上,靠在他怀里沈沈睡了过去。
司空刚想说话,被毒素麻到的舌头幸亏转得不够灵活,这才发现魏凌波已经歪倒在自己身上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啧,他倒是轻松。
想起魏凌波是为了谁才会落成这个狼狈样子,司空只好摇摇头,将终于流出正常的红色血液的伤处包扎好,轻手轻脚地抱起他送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再利落地把魏凌波舒适地搂进怀里,拉转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碎石阵,心里不免掠过一丝疑惑。
他是怎么在遇到这些杀手时,把他们引进布置在如此偏僻之处的阵中的?
怀中的身躯因为彻底放松的关系,显得格外柔软温暖。
司空纵马疾驰,早春的晚风带着潮湿的寒意漫过二人面孔,魏凌波因之稍微瑟缩。
司空单手揽着他的腰,将整个胸膛敞开来由他依靠,无端地觉得应该会从他身上嗅到清爽恬淡的花香才对。
然而此刻混合著鲜血,味道也颇为奇妙。
司空不觉将脸孔半埋进他的发间,嗅着那股烈酒与血液混合而成的味道,不知为何,竟有种温暖得想要落泪的感觉。